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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暑往寒來,蜂蠆起懷

  萬歷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歸德府,虞城縣。

  秋高氣爽,萬里無云。

  縣城內,一輛馬車匆匆馳來,周遭簇擁著的五品儀仗,彰示著來人在一府之地內數一數二的地位。

  虞城縣一干主官,跟在馬車屁股后面,畢恭畢敬,亦步亦趨。

  似乎是突然駕臨的緣故,當地知縣根本來不及提前給上官清理路上行人,騰退道旁商販。

  此時路人紛紛躲到街邊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鋪之內,默契地用目光湊起熱鬧來。

  馬車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淀著書香門第的府邸,并不氣派威嚴,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內斂與沉淀。

  高懸的牌匾上,掛著積善之家四個字,只不過被白布遮掩了些許。

  大門左右兩側又立著的通天紙,則是再度強調了這座府邸內,有長者離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馬車,車簾緩緩被掀開,一名四十左右,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來。

  其人叫停了隨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門口,親自按住門環,叩響數下。

  姿態可謂放得極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驅離的好事者眾多,自然不乏認識來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遠的緣故,開口之前語氣帶著不確定。

  所謂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謂副知府。

  “別好像了,咱們歸德府,能用五品儀仗的,也就司馬同知了。”有人從儀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斷。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輕搖著折扇,頷首認同。

  “司馬同知是來沈府吊唁的?這都發喪三個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縣學學子對于這種高官屈身攀附的行為,狀有不齒地搖頭。

  突然有人駁斥:“攀附?兄臺未免太過遲鈍了,司馬祉其人,在萬歷二年這一科的進士中,向來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陽知縣以后,剛開始還規規矩矩,與當地土官互不干犯,結果不知怎的,之后幾年就突然戾氣勃發了,糾補下官,破家殺人,無所不用其極。”

  “這等酷吏,今日尋到沈府,恐怕不是什么易與的事。”

  周圍人還真不知道這位新官有這履歷,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門的司馬祉一眼。

  見其禮數十足,不像來找麻煩的樣子,不免有人懷疑:“沈家在縣里扶貧恤困,與人為善,別說戕害百姓之舉,甚至連半點違制的事都沒做過,司馬祉豈會因為新官上任,就隨意燒火?”

  “再者說,龍江先生沈鯉雖然自萬歷二年以后,就告病在家,但官職可從未被免去過,去年還因為《世宗實錄》編完,推功升俸一級。”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籌。”

  “司馬同知豈敢造次?”

  這話一出口,眾人只覺有理,紛紛點頭。

  先前說話那人卻獨自搖頭,意味深長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為百年豪門,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總不可能是靠著俸祿積蓄起來的家財。”

  說著,他用一種“這里面牽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說”的表情,搖頭不語。

  酒肆里圍觀眾人抓耳撓腮。

  這時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過話題:“我這月才從京城回來,聽到一路上都在傳…”

  “等今年秋糧收完,中樞或許就要丈量田畝,核查丁口了。”

  話音剛落,眾人霍然轉頭,向這商人看去。

  “果真?”

  “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點說!?”

  “丈量田畝也就罷了,核查丁口恐怕要鬧出大亂子吧…”

  有學子后知后覺,突然反應過來:“秋糧,上月不是收完了嗎?”

  他朝眾人投去征詢的眼神。

  有人摸著下巴緩緩點頭:“所以…司馬祉找到了歸德府世家名門,八大世家之首的頭上。”

  眾人紛紛有所悟,各自面色驚疑不定朝著歸德府掌印同知司馬祉看去。

  只見其正被沈府的人迎進大門。

  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回司馬同知的話,晚輩姓名沈繭,字繼成。”

  沈繭走在前頭不時伸手作請,將司馬祉迎入府內,嘴上不卑不亢地回著話。

  司馬祉卻渾然沒有外面傳的那樣兇神惡煞。

  他和顏悅色笑道:“那令尊給繼成取的號,可有個蝶字?”

  沈繭一怔。

  只覺這位同知來者不善,竟然連他區區一個繼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發警惕:“是,晚輩號蝶云。”

  司馬祉見這晚輩渾然沒理會到自己為何問這話,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干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來,尋沈鯉的——萬歷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講官。

  對府上其他人,并沒有太多興趣。

  他跟著沈繭走過庭院,步入廳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請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后便至。”

  沈繭恭謹地請司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見禮要轉身離去。

  司馬祉自然不會強留:“繼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將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閉目養起神來。

  自萬歷三年,司馬祉選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后,已經過去四年余了。

  在知縣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鄉紳,縣內土官、豪門纏斗了四年。

  吏部說他恪盡職守,為政有能,今歲將他升至歸德府同知。

  從七品到五品,已經是連升四級了,即便是從堂官降格為副手,也算是不小升遷。

  但,還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規制,進士外放任縣令,往往三五年就升遷到布政司參議,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參政也不無可能。

  照中樞如今這樣矯枉過正的路數走下去。

  他司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緋袍的一天。

  不兵行險著不行啊!

  正想到這里,屋外傳來腳步聲。

  司馬祉中斷了思緒,朝外看去。

  只見一名身材頎長,略顯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緩步出現在堂外。

  司馬祉見其豐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聲好賣相,難怪聽聞皇帝對其青眼有加。

  他連忙起身相迎:“龍江先生。”

  司馬祉今年四十二,沈鯉四十九,都不算老邁,年齡和官階的差距也不算過大,便沒有稱公。

  沈鯉一板一眼回禮,沒有絲毫托大:“司馬同知若是公干,便稱我官階,若是私事,稱我表字便是。”

  司馬祉笑了笑,模棱兩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書香門第,互稱表字便是。”

  沈鯉字仲化,號龍江,鯉魚化龍之意,盡在其中。

  方才那位繼子也是,沈繭,字繼成,號蝶云,顯然是天資平平,被寄托了破繭成蝶的祝愿。

  這就是書香門第處處可見的痕跡了,不是暴發戶能比的。

  沈鯉再度行了一禮,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為何事登門?”

  司馬祉聞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間,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樣。

  氣氛也隨之變得有些凝重。

  司馬祉眼睛直勾勾盯著沈鯉,一字一頓,認真道:“今日此來,是有些勸告想說與仲化…”

  他頓了頓,目光有些嚴厲道:“天下大勢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傾壓,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當車,免得被碾成齏粉。”

  語氣中的壓迫與敵意,昭然若揭。

  這份緊張的氛圍,沈鯉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并沒有露出惱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皺了皺眉頭:“敬甫所指什么事?”

  司馬祉見沈鯉這反應跟他預料中的完全不一樣。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難纏。

  自己故意以桀驁姿態,想激怒其顯露本性,結果其人卻竟然不動半點聲色。

  他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沈鯉見司馬祉這個反應,似乎略微回過味來。

  他沉吟片刻,開口解釋道:“萬歷二年時,醫者說我思緒過甚,神枯意竭,心腦兩衰,有性命之憂。”

  “于是,陛下準我以病歸鄉后,我便慎思少想,無論天下局勢,還是族內大小事,都從未留神關注過。”

  “要么修持道藏靜心,要么誦念佛經給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勢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過,還請敬甫直言。”

  司馬祉聽到這番話,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這位沈龍江的門路。

  他此行已經做好了,與這位沈中允起沖突的打算了。

  要么,答應他的條件,雙方握手言和。

  要么,就是他拿這位沈中允做墊腳石,坐實這個酷吏的名號。

  但沈鯉直接推說不知,反而讓他舉棋不定起來。

  沈家的屁股,不干不凈,要說沈鯉這個話事人不知道,他是一萬個不信。

  哪怕沈鯉在官場,以及歸德府士林都頗有賢名,但終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么回事。

  無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傳十世——尤其他作為司馬光第十六世孫,到現在還能沾到光,就可見一斑。

  所以在司馬祉眼里,沈鯉可沒有什么光環。

  他看著沈鯉一副坦然的模樣,觀察了好半晌。

  片刻后。

  司馬祉暗自搖了搖頭,決心轉換策略。

  他沉吟片刻,單刀直入,盯著沈鯉的眼睛:“仲化,兩京一十三省,入冬后,就要開始清丈田畝,核查丁口了!”

  清丈田畝,核查丁口!?

  沈鯉驚訝地看了司馬祉一眼。

  而后突然恍然大悟!

  難怪了!

  難怪這些時日,族人刻意躲著自己。

  他作為皇帝近臣,東宮講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內閣在隆萬之交,籌謀的新政有些什么東西。

  無論是整飭京營,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過是在為后面搖晃天下根基做準備罷了。

  度田、稅法、改制…

  這些才是難啃的硬骨頭。

  所以,不過是風雨將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

  至于司馬祉…

  沈鯉并不將其人的試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馬祉為何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沈家是歸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著他的旗號,兼并了多少土地。

  也沒有算過,府衙、縣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進去。

  更對族內頻繁的聯姻,與周邊幾大世家的曖昧,沒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畝、核查丁口,歸德府沈家,就是繞不過的門檻。

  司馬祉這是給自己當小徐階了啊。

  沈鯉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后,立刻收斂神色,迎上司馬祉的目光,肅然道:“我父四年前驟然離世,我母哀慟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里,我養病兼守孝,沈家的宗產、田畝,我還不及過問。”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畝,核查丁口。”

  “司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開始。”

  他頓了頓:“公事公辦便是,我會約束家族上下。”

  儼然是改口稱了官職。

  司馬祉有些驚疑看著沈鯉。

  而后又化作狐疑,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了一句廢話:“仲化果真?”

  自他進門以后,沈鯉的反應,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該不該信。

  沈家畢竟是歸德府第一名門,如今這反應,未免也太輕易了些。

  要是這位龍江先生的個人操守,真的這樣清澈純粹,愿意做個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后死了,恐怕連棺材都沒族人愿意埋。

  沈鯉見司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喚了一聲。

  其繼子沈繭在外聞聲,快步走了進來。

  沈鯉等兒子行完禮后,直截吩咐道:“去將族里田畝、佃戶的冊子取來。”

  沈繭聞言猛地抬起頭。

  沈鯉坦然點頭,擺手作驅趕狀。

  沈繭無奈,只好應聲。

  不一會兒,便有一摞一摞的賬冊,堆在了屋子中間。

  見到這一幕的司馬祉,此時終于相信沈鯉來真的。

  他面露大喜:“仲化果是心懷國家的真君子!”

  嘴里什么“名德高風,正聲勁氣”的贊嘆,不要錢一般往外冒。

  說著,便要學著傳聞里皇帝的招數,上去拉住沈鯉的手。

  沈鯉對于這種夸耀,沒有什么反應。

  他不經意掙脫了司馬祉的手,開口道:“司馬同知如今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是遇了什么激烈反噬?”

  司馬祉聽到沈鯉這個問題,突然陷入沉默。

  這個時候他已經信了這位沈中允,是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

  半晌后。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終于真情流露:“朝廷文書是月初到的歸德府,令我等秋季一過,便開始度田。”

  “當日,知府蕭應宮,便直接掛印歸去。”

  蕭應宮同樣是萬歷二年的進士。

  但成分比司馬祉好,二甲前十,選庶吉士,兩年知縣,兩年通判,直接升了知府。

  無論是才能,還是手腕,都是上上之選。

  可就是這般人物,在看到度田的文書后,連致仕待遇都不要了,直接掛印歸去了。

  這件事,在河南官場,可以說是震動一時。

  沈鯉也只能沉默以對——掛印辭官在士林是好名聲,說明不貪戀權勢,但拒了利國利民的政令而逃,卻也不是什么好事,這種行徑,沈鯉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這就罷了,府衙的架子,我一個人還能頂得起來,代掌知府對我來說也是堪磨履歷的好事。”

  “但,府衙的胥吏多與各縣豪族有牽扯。”

  “消息根本瞞不住。”

  沈鯉對此自然門清。

  自己祖父沈翰做福建知府的時候,輕而易舉就給其兒子安排到順天府做主簿去了。

  這就是官場潛規則,你錄用我的兒子,我錄用你的兒子,久而久之,豪門就將地方土官壟斷一空。

  “各大豪門得知了度田之事后,哪里會束手待斃。”

  “月中的時候…”

  司馬祉抬頭看了一眼沈鯉,笑了笑:“打著你的名義,到知府衙門脅逼我。”

  沈鯉無動于衷。

  只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稍作解釋。

  這種事他自己也習以為常了。

  若非下面打著他的旗號,蝗蟲過境一般,沈家又憑什么在這十幾年里迅速壯大?

  司馬祉繼續說道:“我自然不能輕易退卻,否則豈不是墮了我司馬家的名頭?”

  “之后我死死盯著你…他們,生怕暗地里與我為難。”

  “果不其然。”

  “前日夜間,自蘭陽縣趙皮寨至虞城縣凌家莊,堤壩有火藥炸燃,火光沖天!”

  司馬祉說得輕描淡寫。

  沈鯉卻悚然一驚,霍然起身,駭然道:“炸堤!?”

  饒是他的養氣功夫,此刻也忍不住驚惶失色。

  司馬祉點了點頭,臉上盡是后怕的神色,開口安撫道:“沒有炸毀,只是裂了一道口子,已經堵上了。”

  “得虧當年管堤副使章時鸞良心不壞,筑堤時沒有偷工減料太多,否則我治下若是出了這等事,即便不會檻送京師,也得離任待查了。”

  沈鯉還是余悸未消,在司馬祉面前來回踱步。

  臉上思索不斷——赫然是自萬歷二年養病之后,第一次開始動腦深思。

  或許是太久不思索的緣故,過了好一會他才想明白。

  沈鯉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說著自己的看法:“應當不會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這段堤壩長二百二十九里有奇,用工五十萬七千七百四十一,一旦炸了,絕非一會半會能修好的。”

  “黃河決口,全府上下都要受災,什么豪門黔首,良田瘠田,都得淹毀!朝廷查下來,又是一遭殺劫。”

  “他們不會做這種蠢事,更沒這個膽子。”

  “這是在逼迫你,逼你坐下說和,逼你讓步!”

  司馬祉早就想明白這道理,自然不用沈鯉提醒。

  他無奈地兩手一攤,笑道:“所以今日我便尋到沈家了。”

  本以為,這些人身后真是沈鯉這尊大佛。

  為此他還做了無數準備。

  誰料卻是虛驚一場。

  但…這個結果反而比預料中的更好。

  沈鯉聞言,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我家這一百年里,也兼并了不少,這是在拿我的族產挑撥我跟朝廷。”

  說著,他忍不住冷哼一聲。

  真是將他當做什么人了,這些蠅營狗茍的事,竟然想他出面?

  族產這種東西,不得不承認,沈鯉以前他還是很重視的。

  至于現在…

  他的發妻月事不調,這三十年里,孕了十一次,除了兩個女兒外,全部胎死腹中。

  九為極數,湮滅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已經對延續血脈認命了。

  相應的,對宗族、族產這些,也淡漠了不少。

  比起宗族,他反而更加執著于精神的延續——這也是為什么,他的族人天天讓他撇開妻子,納妾孕子,他都無動于衷。

  族產?

  就算像徐階一般多,又有什么意義。

  不如傳承一番屬于自己的精神烙印,給世人留點有用的東西。

  司馬祉瞥了沈鯉一眼。

  心中不由高看一眼。

  此刻,他已經摒棄了來時的想法,有了新思路。

  司馬祉輕咳一聲,緩緩起身。

  他走到沈鯉的身前,行了一個大禮:“祉冒昧,請龍江公助我行度田之事。”

  說罷,他一揖到底。

  自己是流官,來河南不過四年。

  沈家自沈翰中進士以后,發家一百年,扎根歸德府,乃是土生土長的豪強。

  若是能得沈鯉襄助,必然能事半功倍!

  沈鯉聞言,沉默半晌。

  最后緩緩開口道:“我母病逝不過三個月,未出孝期,不便拋頭露面。”

  “我先與你去一趟府衙,叮囑我族的胥吏全心襄助司馬同知。”

  歸德府的胥吏,有兩成都是他沈家的人。

  他打個招呼,至少可以讓司馬祉不再寸步難行,無人可用。

  司馬祉聞言,沒有糾結到底是沈家的胥吏,還是大明朝的胥吏。

  只是撫掌大喜:“大善!”

  他再度上前,一把抓住沈鯉的手,就要將人往外拉。

  虞城縣回歸德府城的官道上,儀仗隊跟得遠遠地,綴在馬車后面。

  沈鯉與司馬祉擠在一個車廂,相對而坐。

  “自我離京之后,天下局勢如何?”沈鯉正色相問。

  河南的官道與京城周圍的自然不一樣,坑坑洼洼,讓兩人在馬車里好生難受。

  司馬祉斟酌片刻,回道:“稍后到府衙,將邸報和新報給龍江先生過目,看過后便事無巨細,一覽無余了。”

  沈鯉有些驚訝:“新報賣到河南來了?”

  他記得萬歷二年的時候,只在北直隸周圍有售。

  司馬祉點了點頭:“如今除了云南、廣西、貴州、四川外,其余各個布政司衙門,都設有新聞版署,歸通政司直管,下轄報紙印刷廠。”

  “與邸報一起,加急傳抄各省,再由印刷廠刊印,傳于各府。”

  “大概比京城的慢一個月。”

  沈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此,通政司的職權怕是又增加了。

  恐怕真要有與九卿之稱相符的地位了。

  沈鯉搖了搖頭,將思緒甩開,繼續開口道:“那敬甫挑些大事說罷。”

  如此,司馬祉倒是沒有推脫。

  馬車顛簸不停,司馬祉娓娓道來:“龍江先生致仕以后,宣大對韃靼右翼屬夷朵顏衛用兵,是役,都督戚繼光打殺了董狐貍,胡守仁將長昂擒拿入京朝貢。”

  “十一月,皇帝選妃,冊封了皇后,第二年三月大婚,開始親政。”

  聽到這里,沈鯉有些驚訝:“這么早?那如今有皇嗣了么?”

  司馬祉嘆了一口:“正為這事鬧呢。”

  “陛下至今無嗣,關于是否要再度填充后宮,朝中已經爭論一年余了。”

  “除此之外,還有在指責內閣操之過急,傷了陛下根本。”

  沈鯉皺眉:“誰說陛下就一定傷了根本?”

  這話,未免有些太過歹毒了。

  只是無嗣,未必就是傷了根本,難道就不能是年歲尚且,耕耘不夠么?

  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傷了根本,也不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否則,朝臣是不是該考慮誰來接任皇位的問題了?

  司馬祉嘆了一口氣:“誰說的已經不重要了,如今從南到北,都在這樣傳。”

  “即便兩宮出面解釋,是皇帝日理萬機,鮮有同房,朝官百姓也不認,私下里愈發沸沸揚揚。”

  沈鯉意味難明地嗤笑一聲:“除了有心之人故意為之,還能如何?恐怕還不止這點手段吧。”

  司馬祉驚訝地看了沈鯉一眼。

  他感覺一路下來,這位龍江先生,越來越機靈了。

  司馬祉坦然點頭,毫不避諱道:“如今潞王十二歲,已經加冠成人了,元輔屢次上奏,希望其出宮就藩。”

  “但李太后以及部分朝官,斷然不同意。”

  “廷議上吵了好幾次,聽聞不可開交。”

  “圣上被母后、弟弟,以及內閣、朝臣夾在中間,頗感為難,難以抉擇,即便如此,還有人說陛下不顧親親之誼,苛待宗室親人。”

  沈鯉愕然看向司馬祉。

  難以置信開口道:“鬧到這個地步了?”

  爭論同母弟弟潞王是否就藩,本質上就是在謀略起皇帝嗣位的問題!

  這跟詛咒皇帝無嗣,插手嗣位有什么區別!?

  何至于此?

  司馬祉將車簾掀開,再度確認了一下馬車外沒有外人。

  這才坐回原位,開口道:“時局如此罷了,陛下彈壓太狠,反噬自然層出不窮。”

  “萬歷三年七月,圣上以新聞版署下轄各司吏員的招錄,開科設考。”

  “內容大致就是一些四書五經、數算之類的常識,加了一些邏輯學亂七八糟的。”

  “萬歷四年,陛下將欽天監世襲的官吏,逐次汰撤,又以新聞版署的吏員招錄為舊事,而后開科設考,考天文、數學兩科。”

  “其中,正九品的五官監候、五官司歷,從九品的五官司晨、漏刻博士,亦在其中。”

  “萬歷五年十二月的年會,又定下了順天府吏員的選拔新制,不再由上官舉薦,而是統一選考。”

  “去年是第一科,考四書五經、數學、邏輯、文章。”

  沈鯉嘴巴張了張:“日拱一卒,莫不是還要推而廣之?”

  這都要形成定制了,顯然不是一時興起。

  司馬祉并未接話,是否推而廣之這種事,他哪里知道。

  沈鯉喃喃自語:“難怪反噬層出不窮。”

  皇帝這樣做事情,別說朝官,連他聽了都覺得荒唐。

  如此種種,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區區吏員。

  吏員是怎么來的?官員指定的!

  就像他的伯父一個舉人都不是,被祖父舉薦為順天府主簿。

  就像如今歸德府的吏員為什么多是沈家人?因為不過是他沈鯉點點頭的事,舉手之勞。

  要是按皇帝和內閣的法子來,朝官們還怎么安置親眷?

  地方世家又怎么繼續扎根衙門,日益壯大?

  這樣下去…對皇帝不滿的人,自然也會越來越多。

  沈鯉想得深入了些,不由揉了揉眉心。

  司馬祉見沈鯉沒有接話的意思,便接著剛才的話:“除了此事外,還有萬歷二年六月前后,王陽明從祀孔廟。”

  “儒學的道統也隨之定了下來,前以孔孟,程朱、后繼七賢。”

  沈鯉頷首。

  這事他倒是知道,畢竟他離京的時候,皇帝已經人前顯圣了,其目的也昭然若揭。

  只聽司馬祉繼續說道:“萬歷三年八月,李贄在汲取了皇帝的學說,以實踐二字為基礎,將‘進步’一詞推陳出新——曰技藝。”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促進技藝,機關巧匠、刀耕火種、火器車船…等等。”

  “萬歷四年三月,李贄再以實踐二字為基礎,將‘公平’一詞推陳出新——曰分配。”

  司馬祉在這個地方淺嘗輒止,并沒有過多談論。

  “朝廷之存在,有義務調度資源分配。”

  “此二者之平衡,又取乎時代之演進,有所權衡,正似陰陽之道。”

  沈鯉聽司馬祉說完之后,他已經分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露出驚愕的神色了。

  他看著司馬祉,無言以對。

  司馬祉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這次清丈田畝、核查丁口,便是以后者為學說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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