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止也想知道這名文士是什么人。
他對棺中岳母的在乎遠勝崔徽,與崔徽相識但二人關系緊張,符合這倆條件的男性人選并不多,而崔止此前的荒誕猜測顯然是錯的。但這會兒顯然不是探究這個的時候。
愴痛過重,失控文氣有沖擊心脈跡象。
若不加以控制,平靜思緒,最輕也是個重傷,重一些就是靈堂能再擺上一口棺材。
崔止心細,余光瞥見崔徽想上前攙扶卻硬生生克制住的掙扎小動作。他閉了閉眼,狠心選擇趁人之危,在文士心神恍惚之際用言靈將其制服,封禁丹府,切斷對方丹府與經脈文氣溝通橋梁。只要文氣無法調動,對方情緒再大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死他自個兒。
這么做還不夠保險。
崔止又準備給文士施加一道平心靜氣的言靈,強行打鎮定劑,只是還沒動作就被對方反手扼住手腕命脈。崔止以為他要翻臉大鬧靈堂之時,文士忍著額頭青筋暴起的心脈劇痛,硬生生又嘔出一口血,喑啞道:“不必。”
文士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跡,另一手撐著供桌,艱難而緩慢地繃緊脊背。看著是平靜了許多,周身氣息較之上山之時判若兩人,似乎連生氣都被抽走了大半。崔止怔怔看著他的側顏,從這個角度觀察有了新發現——此人側顏與小舅子沒膨脹發福之前,神似。
仔細再看,五官跟克五也有幾分神似。
山下的時候,對方介紹說他姓崔?
若是記得沒錯,崔止與崔徽成婚前聽妻子簡單提過,她父親是入贅女婿,岳母所出子女皆隨母姓。回過頭再想文士上山時的異樣反應,很難說不是血脈之間的神秘感應。
所以——
這也是排幾的舅子?
文士并未強撐多久,當他看到那口近在咫尺的棺材,淚珠洶涌滾出。他拂開崔止試圖攙扶的手,雙手撐著供桌搖晃站立,筆直的脊背一點點彎曲,像是被人一節一節抽走了脊椎骨。崔止駭然看到點點血珠從文士緊閉的唇齒溢出,砸在供桌之上,與淚相融。
“阿姊——”
靈堂外傳來沉重的腳步。
粗沉男聲打破了靈堂令人窒息的氣氛,讓空氣能得以再次流通:“新藥熬煮好了,這次的藥方比上回好點,昨兒那兩個高熱不退的病患已經脫險,山下那伙人打發…”
一堵肉墻似的陰影遮住了半個大門。
隨著中年男人的出現,采光本就不多的靈堂顯得更加陰森晦暗,連空氣都顯得陰寒三分。中年男人對這個陣仗愣了一愣,他沒想到靈堂還有第三人存在。因為站位,崔徽擋住中年男人視線,導致他并未看清第三人樣貌,便簡單以為對方也是聞訊來吊唁母親的客人。他識趣止住剛才的話,崔徽道:“你去取喪服。”
中年男人茫然。
山上需要服喪的三人都已經穿上了斬衰——名義上是前女婿的崔止本身不需要,即便還未和離也只用穿緦麻即可,但姐夫不同意:民間都說女婿半兒,兒子為母重孝守喪,天經地義。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計較這些了。
再取一件給誰穿?
總不能給來吊唁的客人吧?
“取緦麻?”
“取齊衰。”
中年男人聽得頭皮發麻。
他對中年男人身份有了猜測,上前兩步越過崔徽,這才看清來人,一個二十多年未見的人。盡管這么久沒見,但看到第一眼仍舊認出來了,只是他張了張口,那個稱呼卻梗在喉嚨、盤旋舌尖,怎么也吐不出來。中年男人咽咽口水,想到腳下正是母親靈堂。
最后還是硬著頭皮:“阿父。”
崔止:“…”
他猛地向自家小舅子投去不可置信目光。
小舅子的阿父?
岳母的丈夫?
那不就是自己的…
老岳父?
崔止感覺自己腦子差點兒停擺。
他記得沒錯的話,岳父不是已經不在人世?據說是跟克五那位大師兄前后腳走的。
怎么會跟永生教徒糾纏一塊兒了?
崔止滿腹疑惑。
但也知道現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時候。
“我去拿,你們三人好好敘舊。”從克五和小舅子對待老岳父的態度來看,他們父女父子關系不太友好,再想到落發出家侍佛多年的岳母,其中曲折怕是比他想象中還多。崔止看看三人,識趣攬過取喪服的任務,又原地踟躕了會兒,忍不住先給三人上一枚緊箍咒:“畢竟是在母親靈前,頭七未過,你們就算有再多的矛盾也該先放一放。”
千萬別在這時候爭吵動手。
小舅子縮了縮肩膀,克五給他一個別多管閑事的警告眼神,而老岳父半晌才咳嗽著直起腰身,氣息虛弱,斜睨他:“你又是誰?”
不善氣息撲面而來。
剛經歷一慟幾絕的極端情緒,崔孝手腳軟綿綿的,力氣全無。大腦也昏昏沉沉,看什么都似隔霧看花。一度喪失思索能力,想不起自己是誰,為何在此,眼前這些人又在作甚,只知自己胸口劇痛難忍、眼前人影重重,難以壓制的暈眩嘔吐感牽動著神經。
崔止道:“小婿崔止。”
崔孝淡淡“哦”了聲。
他口中低喘著,似乎是實在撐不住,便順著供桌一條腿滑著癱坐在地,雙目茫然,只是呆呆垂淚。崔止嘆氣,轉身去后殿取來喪服。
庵堂接納女子年齡不一,有尚在襁褓就被丟棄的嬰孩,也有滿頭銀霜無人供養的耄耋老人,為了能讓老人走得體面,庵堂空閑的小院有兩三口備用棺材以及齊全的喪服。
他回來的時候,父女三人正在說話。
“今日是母親頭七,你來太遲了。”崔徽說不出現在什么心情,倘若崔孝一直沒有出現還好,待一切風平浪靜,她會將母親過身消息帶給他,說不定還會寬慰兩句,但崔孝偏偏在頭七這天出現了,還聚眾圍山索要藥材,這說明什么?說明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西南這塊活動,說不定母親遭難之時,他離清水庵不遠。
這一猜測讓她心緒徹底紊亂。
腦中抑制不住生出怨懟。
哪怕理智告訴她,這種情緒站不住腳。
“你為什么不早點來?”老岳父沒有丁點兒反應,崔徽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達到了臨界點,疲憊至極,口中不斷重復質問他為何沒有早點來。她以為已經干涸的淚腺再度涌出熱淚,怨懟直言脫口而出,甚至大逆不道直呼對方名諱,“崔善孝啊,你為什么不早點來!你要是早點來,阿娘定然不會遺恨慘死!哪怕救不了她,好歹讓她見見你!”
抄的每一份佛經,誦的每一聲佛號。
贖罪之余,未嘗不是為了他崔孝!
在崔徽的成長時光之中,她從寨中爺奶叔伯嬸娘口中湊齊父母半生經歷,包括他們的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中年。大半輩子刀口舔血的悍匪阿翁一顆善心全給獨女,甚至連夫婿也要從小養起。女婿還是打小家養比較放心。
叔伯嬸娘想起來都笑。
你阿父小時候愛哭又粘人。
就是,一會兒看不到人就開始掉淚,整天跟條尾巴一樣跟著媳婦兒屁股后邊。
整天阿姊阿姊亂叫。
一開始不是喊仙女兒?
沒見過能提斧頭砍人腦袋當瓜切的仙女兒,也就小崔跟她一起長大,看什么都覺得是在看天仙。哎,不過童養婿確實省心。回頭跟小崔說說,也給咱阿徽物色一個。
小崔不是養了那么多個徒弟?
作為私塾夫子,人家小崔也是桃李滿縣。
崔孝始終一語不發,雙手捂著臉,恨不得將整個人團成一團,門外的崔止也感覺整個人麻了。要是沒聽錯的話,克五剛剛喊老岳父“崔善孝”?巧了,這名字他很熟悉。
西南諸國過去這些年明里暗里小動作不斷,挖坑讓人跳,包括但不限于掏錢收買賄賂與西南毗鄰的郡縣官吏,讓腐敗怠政從基層開始,收買拉攏本地士族跟官府對著干。
一開始有點兒效果。
但很快消息就會傳到御史臺。
效率之高,一度讓人懷疑這是御史臺養寇自重。給康國使絆子這塊,崔止作為西南分社主社有參與,作為崔氏家主也有參與。康國境內民生發展太快,什么生意都要插上一腳,以養珠為例,這塊就動了崔氏的蛋糕,康國還在馬不停蹄修造陸路、開通河路,幾乎能預料日后的影響范圍。崔氏當然不可能坐以待斃,崔止在這方面做了充足了解。
順藤摸瓜查到監察御史崔孝頭上。
崔孝此人,寂寂無聞,曾效力于吳賢帳下,跟秦禮趙奉關系不錯,只是多年沒什么建樹不曾被吳賢啟用。離開吳賢投奔了沈棠,不算元老重臣,但總比待在吳賢帳下閑到摳腳好得多。作為監察御史常年奔波在外,在外名聲不大,若非刻意調查也不知此人。
這些都是對外能簡單查到的消息。
在眾神會渠道,崔止還有其他發現。
現在看來,眾神會這個渠道也不是萬能,否則崔止也不會到現在才知道人家不僅是康國的監察御史,還是他名義上的老岳父。再看克五的反應,父女倆上一次見面肯定不是二十多年前!崔徽一早就知道生父在康國效力。
意識到這點,再聯系崔徽和離多年再歸家,目的怕是比他想象中還要深。只是其中真相,他這會兒不想深究,至少不能在岳母靈前翻舊賬。崔止整理好思緒,將齊衰遞給精神好轉一些的老岳父:“斯人已逝,岳父節哀。”
說完,他自己先怔愣。
二人在山道上,他對自己說的話被原封不動還了回去,這是何等讓人唏噓的畫面?
崔孝看著濕透的掌心不言語。
崔止只能將喪服放在一邊。
“你母親遭遇前后,仔細說來。”
剛才在山道上說得不清楚,許多細節并未提及,現在成了一家人,沒什么避諱的。
崔徽嘆氣說完全程,崔止就看到他這位天降老岳父喉間溢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呼呼動靜,眼睛落淚更兇,唇角卻勾起生硬怪異的弧度。單手捂著眼睛,動作從靠著供桌癱坐緩緩改為前屈跪地俯首,額頭抵著粗糲磚石。
咚咚咚——
磕碰一下重過一下。
他的反應連一對兒女也發覺不對勁。
一刻鐘后,崔孝才被兒子勸住,整張臉加速灰敗。崔止細心發現對方鬢角發絲不知何時白了好大一片。崔孝推開兒子攙扶,朝著棺材踉蹌幾步,抬手緩緩將棺蓋推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棺中住持六十出頭,肌膚也早沒了年輕時候的白皙緊致,臉上是歲月留下的刻痕,只能從眉眼依稀看出崔孝曾經熟悉的模樣:“原來,你老了是這模樣。”
“與我想象不同。”
記憶中的妻子是岳丈一手養大的“兒子”,縱馬馳騁山野如平地,岳丈直至臨終也遺憾她是女兒身。若是男兒,能少吃許多的苦頭。崔孝也以為悍婆娘老了也是悍婆娘。
何曾想她會慈眉善目至此。
崔孝手指撫過她的眉眼。
眼前浮現的卻是過往恩愛的每一幕。
“我該來找你的,哪怕阿姊不見我。”
歲月如流水,一去不復返,人生匆匆也就幾十載,自己居然浪費這么多寶貴日子。
他無力扶著棺材,氣若游絲。
驀地,又發出不合時宜的嗤笑。
“呵呵,我道以為…圓滿儀式是什么呢…竟然是你,居然是你,為何是你?”
模糊幾句話聽得崔止心驚肉跳。
崔孝將額頭抵在棺蓋上,聲音疲倦困乏。
“記得主上曾寬慰幾個失怙失恃的孩子,告訴他們,死亡從來不是人生終點,生者遺忘才是…連你也要忘了我,所以這么多年以來,你都是最牽掛我的,是這樣嗎?”
視若無睹,他早該想到的。
“最牽掛我的人沒了。”他怎么也找不到頭緒的突破在這天獲得,何其可笑?崔孝腦袋側著枕在交疊雙臂之上,像年少每一次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