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仇徹底失語。
或者說,此刻的他已經無法思考。
魏城沖著即墨秋揚起骨朵錘,玄奧熟悉的陣法紋路在半空展開,光柱迅猛砸向即墨秋的位置。他閃身避開,剛落地便瞧見一雙手從光柱中央穿出,用力向兩邊撕開口子。
一顆古怪頭顱從口子中探出。
說古怪是因為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裸露在外的肌膚分明是層樹皮,膚色呈現詭異的棕褐色,綠苔為眉,枝葉為發,樹干為軀。當它跨步從光柱爬出,眾人才看清它足有八丈高的全貌,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公西仇更是目眥欲裂,劇烈掙扎著想要掙脫束縛。因為動作幅度過大,枷鎖上的鎖鏈被甩得叮鈴哐啷響:“你敢驚擾我族先人!”
他沒克制聲音,不少人都聽到了。
看看公西仇又看看那尊樹人。
似乎在衡量這倆是不是一個種族。
盡管很不可思議,但公西仇確實沒撒謊。公西一族死后,尸體會交由大祭司進行特殊火葬,骨灰化作一枚植物種子,靈魂得到安撫。公西仇幼年的時候,見過他們遷墳。
那時候,祖墳那群祖宗突然集體發蔫,老祭司專程去詢問怎么回事,先祖們說原先那塊地方光照時間太短,看不到日出。不得已,老祭司只能重新挑選一塊符合條件的風水寶地,請儀式,老祖宗們集體連根拔起,遷去了新墳,也就是遇見祈元良那塊地方。
唐郭率兵偷襲族地放了大火,老祭司重傷去世,祖墳那些老祖宗再無人能溝通。公西仇也不知道他們死了沒,自從認回兄長,兄弟倆也沒機會回去清點,事情一拖再拖。
不曾想會在戰場看到疑似先祖的“人”。
公西仇的脾肺都要氣炸了。
極致的憤怒驅使丹府劇烈波動,四肢百骸中的武氣…啊不,文氣洶涌奔騰,似壓抑到臨界點的火山爆發,轟開了禁錮!他硬生生用柔性文氣將即墨秋施加的枷鎖震碎!
拎著木杖準備隨時加入。
魏城立在樹人肩頭,又欲施展術法。
但,這次沒成功。
即墨秋沉默著瞬間逼近,手中紅纓長槍掄圓,猩紅圓弧似紅龍盤旋周身,隨著槍尖刺出,龍影隨同槍影以勢如破竹之勢轟向魏城。
魏城僅用骨朵錘的錘柄將其攔下。
伴隨著巨力碰撞爆發出的氣浪以及沖擊空氣的爆鳴聲,即墨秋身形不僅沒被擊退,反而腳下錯步,踩著風勢迎面而上。漫天赤紅槍影在樹人肩頭爆發,一道道刺穿空氣帶起足以將人五臟六腑震碎的音爆,即墨秋冷靜封鎖魏城的退路,視線緊盯著后者胸口。
有個問題困擾著公西仇,也困擾著他。
大祭司的力量源于對神的信仰。
只要信仰消失,所得神力便會蕩然無存。
即便魏城通過吞食的方式,強行將這位大祭司融合,不曾信仰過神的他,如何能用神力施展大祭司的術法?更別說借助大地的生機,用神力點化樹木,給予短暫的靈識。
是的,這尊樹人并非公西一族先輩。
不過是魏城點化的一棵樹,類似武膽武者用武氣化出的武卒,大祭司也能用神力模擬靈識,讓植物從固定不動的“死物”改為“活物”,進而制造一支戰力可觀的兵馬。
這種手段不算多難,林四叔忙不過來,即墨秋就會弄出幾只幫四叔分擔瑣碎雜活。
“你還活著?”
這話雖是問題,但他用了陳述篤定口吻,只是剛問出就被迎面砸來的骨朵錘逼退。
與此同時,即墨秋腳下又爆射出百十根帶倒刺的藤蔓。這藤蔓密密麻麻糾纏一起,猶如決堤的洪水齊齊涌來,又似無數條吞吐著蛇信,扭動蛇軀的艷麗毒蛇,對他緊追不舍。即墨秋長槍一掃,粘稠的赤紅光弧噗一聲,化作紅白火焰,不避不讓地撞了上去!
紅白火焰比澆了猛火油還迅猛。
恐怖高溫令途徑空氣都發生明顯扭曲。
藤蔓的馬前卒不過剛沾染一點,火勢瘋了一般飛速蔓延。它們連俯沖之勢還未來得及收斂,便被無情大火吞噬了個干干凈凈。這火焰還不知見好就收,焚盡藤蔓不說,還想順著藤蔓將火勢延伸向樹人,只可惜沒成功。
魏城揚手揮出掌印。
巨型掌影將這團火苗輕易握碎。
點點火星子從透明指縫漏出,落在地上發出最后的哀鳴,跟著歸于寂靜!論戰斗的經驗,十個即墨秋捆綁一塊兒也不及一個魏城。
不管即墨秋如何進攻,他總能恰到好處地化解刺向胸口位置的槍尖,同時又爆發出更為刁鉆陰毒的反擊,迫使即墨秋去回防。
“你還活著!”
即墨秋聲音嚴厲了三分。
“回答我!”
魏城頭盔下的顱骨發出戲謔冷笑。
他心里很清楚,即墨秋這三句話不是沖自己說的,而是沖他胸口這張臉主人喊的。
不過這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魏城用骨朵錘耍了個靈活花樣,錘頭如臂使指,在他操控下以刁鉆角度,靈蛇般扭曲著爬上紅纓槍的槍身,加速沖向即墨秋的面門。速度之快,竟是連道殘影都瞧不見!
只看得到金鐵摩擦發出刺目的火花。
砰——
錘頭未至,被壓縮的氣彈已經砸中目標。
即墨秋松手不及,身軀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即便他努力調整重心,借助腳下樹人身軀戰場降速,卻不料魏城動作更快。眨眼功夫便掄著骨朵錘再度起身而上,這次的目標不是即墨秋面甲,而是他頭盔:“納命來!”
轟——
又是一聲爆炸。
巨力在樹人身上留下一道可怖凹痕。
半個肩膀都被轟碎成渣。
木屑碎皮滿天飛,煙塵繚繞,空氣中混合著不太明顯的血腥味,魏城看著樹人軀干上的大坑,木坑之中有一團飛濺的血痕。嗅到這股清冽血腥氣,瞳孔中的火焰劇烈顫抖跳動,連靈魂也在為這難得的美味而顫栗慶祝!
“咦?”
沒見到預料中被砸碎腦袋的無頭尸。
魏城站直身體,抓著錘柄抬頭。
本該死無全尸的即墨秋胸口正急速起伏。
面甲碎裂,一塊塊掉了下來,露出一張被鮮血浸染大半的俊俏面孔。鮮血從額頭、眉弓的位置淙淙往下淌,右眼連睜開都費勁。
魏城將錘頭擱在鼻下輕嗅,似在汲取能安撫他靈魂的清冽氣息,可火焰僅平復一息又開始劇烈跳動,名為貪婪的情緒近乎實質化。
“你這身手確實是比她好了許多。”
公西一族的大祭司都不擅長打近身戰。
花樣雖多,容易被單殺。
眼前的即墨秋年紀這么小,表現如此不俗,還能在自己手中走這么多個來回,確實超出了預料。不過,也僅限于此——螻蟻和略強壯的螻蟻,本質不都是能隨意踩死的?
即墨秋用空余的手粗暴抹了把臉上的血。
厲聲道:“她還活著!”
魏城將骨朵錘架在肩上。
難得回答了一次,誰讓即墨秋這話是沖他問的:“是還活著,但比死亡更痛苦。”
魏城說這話的時候壓低了聲調。
彷如烈獄惡鬼在耳畔低喃,陰冷腔調傳入耳中的同時,一股陰狠也隨之灌入脖頸。這是個從各方面都讓人厭惡的存在:“大祭司,勸你還是別掙扎了,安安心心赴死可以讓你少受一點罪。你不要以為騙得人給你醍醐灌頂,就能一躍與老夫一決高下。”
魏城看到即墨秋就知道老友嘎了。
以那廝沒二兩的腦子,多半是被陰的。
不過,魏城也沒什么同僚友誼,對此沒什么反應。要說有,也是暗罵一句礙事兒。要不是那廝的醍醐灌頂讓即墨秋實力大漲,即便自己實力不在巔峰,也能幾錘子砸一個,而不是現在吭哧追殺幾十招還沒將優質食材拿下。唉,可憐他的鍋都要煮干了。
即墨秋舉起沾血的手,手指放松,掌心向下,鮮血順著手指往下滴答滴答,一滴一滴濺落。少年睜著未受傷的一只眼,道:“我說過,你不該用先祖來衡量我的實力。”
聲音比此前冷了好幾個度。
與其說是少年的嗓音,更接近成年男子。
魏城發出嗤笑,胸口那張臉似在嘆息。
只是,下一秒魏城就笑不出來了。不僅他笑不出,正在滿意觀戰的吳昭德也驚得說不出話。要說眾人誰還能鎮定自若,便是永生教的供奉!似乎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在即墨秋背后,無數藤蔓嫩芽從樹人身上破開,剛接觸空氣便瘋狂暴漲,像是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魚,癲狂地朝著目標殺去。
整個過程,即墨秋紋絲不動。
依舊保持著抬手的動作。
他也不需要動!
無數藤蔓如分流潮水從中劈開,默契繞過即墨秋,全部沖魏城而去。連魏城點化的這棵樹人也在此刻睜開眼,露出整整齊齊六雙猩紅獸瞳!同時噴涂出十二道赤紅火線。
噗——
噗——
噗——
沈棠敏銳感覺到腳下地面在晃動。
這種幅度不似地龍翻身,倒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在地底一下下撞擊,欲破土出世!
果不其然,之后的發展印證她的猜測。
一尊尊稀奇古怪的植物人拔地而起。
它們體型龐大,蠻橫奪走這片天地僅有的陽光,齊刷刷轉身,將原來的樹人圍個水泄不通。即墨秋的武鎧也跟著出現變化,肩頭不知何時多了小半截紋有大祭司暗紋的披風。
說是披風更像是一件裝飾物。
下方,公西仇在懷疑人生,甚至忘了替即墨秋揪心——他記得木杖是大祭司溝通神靈的重要媒介,也是施展術法的重要器具。若無木杖,神力強一些的,祭祀通神效果大打折扣,神力弱一些的形同被廢,而大哥這會兒被封禁了神力,正常來說用不了任何術法。
用不了,這些樹又是怎么回事?
公西仇都能發現的,魏城自然也懂。
“怎會如此?”
魏城根本沒將藤蔓放在眼中,即墨秋召出的樹人最強的也不過是三等簪裊實力。他手中骨朵錘的錘柄迎風拉長。實力到了他這個境界,早就拋棄華而不實的招數,僅僅一招便以摧枯拉朽之勢,破開眼前一切障礙。余波以他為中心爆開,幾個巨型樹人腦袋被轟成渣。
“你身體里應該沒有神力才對。”
“我的血就是神力。”
老師說他是被神靈眷顧出生的人。
智竅未開之前,即墨秋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之后才知道其中深意——他的骨血本就是最純凈的神力匯聚而成!單論神力,怕是有史以來最強,不過老師也禁止他用。
因為這些神力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末,它們可以為你所用,但又不屬于你,用一點少一點,用得多了,怕是要將性命交代了。
即墨秋不懂:不屬于我?那屬于誰?
老師輕笑:或許是前世的饋贈。
也唯有這個解釋能說得通。
即墨璨和他妻子都是肉體凡胎,如何能生出一個依托于凡胎,但五臟六腑無一不是神力構成的怪胎?這孩子生來就被神眷顧。
即墨秋智竅開啟之后,回想師徒這段話的內容,便不再濫用這部分神力,倒不是他如何怕死,純粹是因為那不屬于自己。至少,不屬于如今的自己。論信仰的虔誠和神力的純凈,他堅信自己不會輸給那個“自己”。未曾想這個原則,這么快就被自己親破了。
魏城眼眶中的火焰似有意外情緒。
這種情緒一閃而逝。
食材如此優質,倒讓他如獲至寶。
“你的血就是神力?”魏城罕見出現饑渴情緒,若他還有舌頭,此刻定要舔一舔干燥的唇,壓抑狂躁野蠻的渴望,“真不敢想象,將你洗干凈塞進鍋里烹煮,該多香!”
“拿來吧!”
魏城徹底失控,放肆狂笑。
百十道男男女女的尖銳聲音重疊在一起。
“它們”七嘴八舌,聲音模糊不清。
隱約能聽到“撕碎他”、“報仇”、“吸干血”之類的話語。魏城置之不理,只徹底放開限制,不祥黑霧從他身體爆發出來,頃刻籠罩大半戰場,將頭頂陽光徹底遮蔽。
一錘破天裂。
可怖威壓自上而下,無數戰馬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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