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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無賢,失禮,失義,失子(下)

  長子畢竟當了五年的王儲,哪怕他這個位置并不是很穩固,但依舊養出一股上位者的沉穩氣勢,此刻提劍殺來的模樣,竟一掃以往懦弱,瞧著有幾分吳賢年輕時的氣韻。

  面對吳賢的厲聲質問,長子面色毫無波瀾,只是眼底浮現幾縷失望,下一息又盡數糅雜成了嘲弄。他抬起空閑的手,手掌掌心黏滿半干未干的污血,仔細觀察還有發絲。

  由此可推測這只手前不久抓過誰的頭發。

  也或許——

  吳賢視線落向那把沾血的劍。

  心中默默補充一句。

  這個孽子抓了誰的首級。

  驀地,吳賢心中涌現一股莫名不安。

  長子將利劍拋到腳下,無不失望:“弒父?阿父是覺得兒子此番來,是為了弒父?兒臣真的很想親手剖開你的心口,扒開皮肉看看里面的心,究竟偏到了什么程度!”

  這個問題,他憋在心中很多年。

  以往畏懼父親威勢,礙于自己性情怯懦,這句質問只敢爛在心里,偶爾午夜夢回委屈到趴著枕頭哭,哭濕頭枕。生父不喜,生母不愛,這二人如此嫌惡自己,當年為何要生下來?生下來也就罷了,又為何硬生生將他架到他無法掌控的高度,給予過高期許?

  光是背負這些就讓他情緒壓抑到崩潰。

  其實,在弟弟嶄露頭角之前,他的日子并沒這么難過,父親也曾慈愛,嚴肅又不乏溫和,會親手握著他稚嫩的手,教他彎弓搭箭,哪怕他箭術稀爛,進步緩慢,父親不僅沒說重話反而寬慰他,吳氏未來的掌舵人懂得識人用人就行,日后自然會有善射者替他打下敵人或者獵物,善謀者替他規劃前途,善弈者替他謀劃大局,他只需要學會用人。

  吳賢之子的身份就是他最大底氣。

  幼童的忐忑在這些言論下被一一撫平。

  直到,二弟第一次撿起弓箭便射中了靶子,第二次便中了靶心,出色的天賦逐漸吸引了父親的目光。起初,父親還會握著他們兄弟的手,耐心告訴他要照拂弟弟,扭頭告訴弟弟要敬重兄長。那時候,弟弟白嫩圓潤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和孺慕,重重點頭記下。

  兒子會是兄長永遠的左膀右臂。

  吳賢被小兒子單純又純粹的回答逗得開懷大笑,一時激動,他在二兒子驚呼中將他抱起來,放在自己肩膀上,二兒子下意識抱著吳賢的頭才能坐穩。吳賢欣慰道:好好好,兄友弟恭才是興家興族之道,為父也會為你們兄弟掃清一切的障礙,大興吳氏!

  長子靦腆抿唇,仰著頭看著好高好高的弟弟,羨慕情緒幾乎要溢滿心口。他也想被父親抱著坐在肩膀上——阿父肩膀寬闊厚重,不知坐著是什么感覺?坐在上面看到的風景跟平日有什么不同?他張了張嘴,但阿父已經背二弟大步往前走,他只能急忙跟上。

  這個心愿最終也沒出口。

  孩子的情緒最敏感。

  哪怕他天賦平庸,但也逐漸感覺到本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陸續落到二弟身上。

  長子告誡自己不能嫉妒兄弟。

  作為兄長要給弟弟妹妹做好榜樣。

  他一直如此隱忍克制,卻也羨慕二弟。

  羨慕二弟性情豁達、放蕩不羈,羨慕二弟不論貴賤都能跟人打成一團,羨慕二弟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去行俠仗義…外人都說二公子繼承乃父之風,連父親親信也這么想。

  隨著二弟長大,光芒愈盛。

  父親喜歡,母親疼愛,親信門客偏疼。

  自己被這種光芒壓得抬不起頭,無人能看到他的努力、狼狽和苦澀,他們只會失望搖頭,或者投來憐憫,刺得他千瘡百孔。

  長子用滿是血污的手指指著吳賢鼻子。

  血腥味爭先恐后鉆入吳賢鼻腔。

  他嫌惡皺起眉頭:“你這么想?”

  長子被這四個字刺激得不輕,呼吸吐出一口口濁氣,五官隨著情緒變化扭曲抽搐。

  “你居然問我,我這么想?”長子聲音帶著細顫,臉頰肌肉不受控制抽搐,猩紅著雙目道,“不是我這么想,是你就這么做啊!我甚至會想,這世上沒有二弟就好了!”

  “要是沒有如此優秀的二弟…”

  “…兒臣或許就不會如此尷尬。”

  “…又或者,兒臣生來不是長子,而是次子,你們的嫡長子就是二弟,是你們最滿意的那個,你們是不是不會這般對待兒臣了?”長子在空曠清冷的內殿盡情吐露內心埋藏多年的心聲,似壓抑多年的火山終于找到宣泄的噴發口,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質問,“吳昭德!兒臣這些年真的受夠了!受夠了!真他媽的受夠了啊!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你兒子!”

  “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個人!”

  他雙手掌心沖自己。

  “我是人啊!”

  “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

  “我不是你養的一條狗!”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在你眼里就這么下賤嗎?”

  “哈哈哈哈,但除了二弟,哪個兒子女兒不是你養的狗?你偏心啊!你偏心偏到了什么地步!吳昭德,你這么不滿意我,你為什么不殺了我?為什么不殺了我?為什么!明明你連你同胞親兄弟都殺過幾個啊,剩下的被你打壓多少年!你裝你祖宗的慈父心腸!”

  “兄友弟恭?你有臉說這話嗎?”

  “祖父當年怎么就給你取了這么一個精妙的名字,賢德,哈哈哈哈,但你姓吳啊!吳賢,無賢,無昭德,這名字——真的太絕了!”長子笑得聲音尖銳,眼淚都出來了。

  說著還用全部力氣鼓掌。

  啪啪啪的拍掌聲似乎都落在了吳賢臉上,順利讓他的臉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轉黑。

  以前不是沒人拿他名字開涮的,但無一例外都被吳賢報復。此后他飛黃騰達,這些話再也不敢傳入他耳朵。如今再聽到卻是從兒子口中,他氣得胸口悶疼,差點兒要吐一口老血,咬牙警告:“你腦子不清楚了!”

  長子癲狂笑聲戛然而止。

  拍掌的動靜也隨之停了下來。

  偏殿瞬間歸于寂靜,落針可聞。

  吳賢直視著長子猩紅雙眸,父子倆倔強對視,誰也不肯退讓。直到長子咧開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看著瘆人。但,更加瘆人的還在后頭,他舉起那只沾血的手掌。

  笑問:“阿父知道這是誰的血嗎?”

  吳賢心中咯噔:“誰的?”

  他笑得燦爛:“你別慌啊,兒臣猜想,你現在肯定猜測這個血是二弟的吧?不是,兒臣打小就被教導長兄如父,兄友弟恭,兒臣怎么會忤逆父王,殺自己同胞親兄弟?”

  吳賢先是松了口氣。

  此前,兩個兒子同時逼宮。

  或者說,一個逼宮,一個“勤王救駕”。

  而吳賢提前一步收到了消息。

  他震驚且憤怒,沒料到這倆小兔崽子有這份心思,干得出無視君父的畜生行徑!吳賢能坐穩高國國主,自然不可能被兩個崽子掀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吳賢還是著了道兒。

  不過,他被軟禁兩日就自由了。

  吳賢也不心急,他想趁著這機會肅清朝堂內的隱患。看看平日恭恭敬敬的百官,他們之中,背地里究竟有多少人懷了不該有的小心思,陽奉陰違!最后,吳賢只等來長子。

  他冷靜問:“那是誰的血?”

  長子低頭看著手掌,吐出一個讓他脊背生寒的答案:“這些血,是你的發妻、我的好母親的。她為了二弟要親手殺我啊!”

  隨著一聲裂帛之聲響起,長子撕開衣襟露出胸膛,心口偏下位置有一道淌血傷口,傷口并不深,但很長。長子剛才情緒激動,引動傷口崩裂,不斷有新鮮的血液淌出來。

  “看,她刺的這里。”

  “…但我也是她兒子!”長子雙手掩面痛哭,肩膀顫抖,無不委屈道,“我也是她十月懷胎,從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何至于揣度我至此!吳昭德,我阿娘死了!我沒娘了!”

  這個厭惡他多年的女人直言讓他去死!

  不僅說了,還動手殺他!

  他感覺自己真死在這一劍下了!

  但是等他回過神,被一劍穿心的人卻換成了她,她臉上還殘留著不可置信神色,低頭看了眼胸口劍鋒,連交代遺言的力氣都沒有,香消玉殞,死在二弟懷中。二弟抱著她的尸體仰天痛哭,咆哮發泄,猶如失去至親的小獸。雙目猩紅,狠絕地看著他,啐了口血。

  你殺了她!

  是你殺了她!

  兩聲咆哮讓長子瞬間醒神,仿佛從一場漫長的混沌噩夢蘇醒,只是他此刻遲鈍,感覺不到噩夢中的窒息悲慟和絕望。他淡聲道:她難道不是被你誤殺的嗎?好二弟?

  長子抓著對方的衣領將人提起。

  湊近耳畔,似惡鬼在低喃。

  …手刃親母,十惡不赦!二弟,你跟大位還有可能嗎?你干的事情,為兄會廣而告之,讓你身敗名裂!不過,你也不用害怕。長兄如父,為兄會好好對、待、你!給你安排一座院子,將你妻妾兒女養里面。再做一只簽筒,放成千上萬支簽,只有一支寫著‘死’。每天不定時間抽一支,只要不中死簽,為兄便將你一家捧掌心一輩子,免風雨侵襲。

  只要為兄活一日,便庇護你一日。

  二弟,你說這安排如何?

  不待二弟回答,他自己先笑彎了眉眼:賊星言靈有一則故事,講的是南吳楊氏,二弟學識淵博,不知你有無聽過這家?

  二弟內心忿火翻滾,不可置信看著眼前讓他陌生的人,熟悉的敦厚氣質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惡寒的陰毒,比臭水溝的淤泥還作嘔:不過成王敗寇,你如此絕情?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活不了。

  但沒想到大哥會趕盡殺絕至此。

  長子沒騙吳賢,他確實沒殺二弟,只是眼睜睜看著二弟在自己面前橫劍自刎,鮮血打濕了衣擺。他看著兩具尸體——二弟蜷縮窩在女尸懷中——他的眼淚簌簌滾落,摔劍抱頭。

  拉開他們——

  憑什么啊,拉開他們!

  他逃也似地跑出地牢,直奔吳賢偏殿。

  路上卻被心腹謀士拉住,后者神色凝重。

  牙根似在打顫:殿下——

  他阻攔道:不可以去!

  長子沉默著,掀起眼皮,盯著對方良久,但對方始終沒有撒開手的意思。謀士道:殿下,微臣方才來,發現庭內巡防…

  長子冷靜反問:有問題是吧?

  謀士錯愕:殿下既然知道——

  更加不該打草驚蛇!

  趁著對方還未發現他們已經發現的空隙,即可離開王都,前往王儲封地,召集兵馬用以自保,反攻王都。若遲了,就都完了!

  長子卻露出平和的笑。

  笑容帶著苦澀:孤不知道。你也清楚孤是多無能平庸的人,但孤知道父王能走到如今,他留什么后手都不稀奇。你出來攔著孤,必然是發現了問題。你自己逃吧…

  謀士握著他的手腕攥緊:殿下!

  長子又道:孤也知道你背后有人。

  謀士面色不變,實則呼吸險些停滯。

  長子低落:不是你哪里露出破綻,孤一直不知道,但孤捫心自問,孤這般前途無望還無能懦弱的人,如何留得住先生?孤思來想去,想不到答案,找不出任何亮點。您跟著這樣人人嫌晦氣的主君圖什么?先生,除了你背后有人…孤想不出第二答案。

  語氣無助無辜又可憐,整個人都要碎了。

  謀士終于松開他的袖子。

  嘆氣:殿下,罪臣從未想過害你命。

  長子笑容比哭還難看:孤知道,這么多年,先生做的每項決策都沒害孤。若非先生庇護,孤早就擋不住那些明槍暗箭了。

  眼前的謀士比吳賢更像個溫和父親。

  給予他為數不多的溫暖。

  但,再好也夾雜著背叛算計。

  長子道:先生趁早走吧…

  謀士壓低聲:你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長子神色恍惚幾分。

  爾后,垂眸苦笑:不,先生說錯了。

  話音落下,不再多言。

  既然他這一生努力都無法讓重視的人往他走近一步,那么,他就讓所有人來找他!

  他不清算謀士,不意味不介意背叛。

  既然吳賢打算趁北漠和康國兩敗俱傷再出手,雷霆手段收拾殘局,自己作為兒子豈能不配合?他這會兒開始期待,父王獲悉邊境情況,那張能扭曲到碎裂的臉是什么樣。

  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了。

  生如螻蟻,也有反抗之志!

  長子看著緊閉的偏殿大門,心中溢出一聲喟嘆,他深吸一口氣,抬腳踹開了大門。

  提著沾血的劍,踏入殿內。

  唉,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老媽一到過年就去做年糕,買了幾十上百斤米去做年糕,然后泡在水里,放久了到春夏氣味感人,還得苦哈哈吃…然后第二年繼續。

  今年的年糕又要開始做了。

  忍無可忍,去買了抽空密封袋,希望今年不用再吃泡水幾個月的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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