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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這一路的遭遇并非特例。
屠龍局聯軍另外兩路也碰見了相同的局面,半個燕州的有生力量被盡數調走。留給聯盟軍的只有無法搬走的土地、焚毀的建筑以及拖后腿的老弱,老弱的處置成了難題。
哪兒哪兒都缺糧。
聯盟軍打仗也過得緊巴巴。
顧及這些老弱,便只能等著被拖垮。
他們不似沈棠那般深耕靜養,一養還是四年,多多少少攢了點兒家底。沈棠有這個底氣堅持自己的仁善,但他們沒辦法。縱使取舍非常困難,也只能狠心選擇了拋棄。
尚有余力的,還能分出去幾日干糧,讓他們另謀生路,生死全看天意;無能為力的,只能選擇眼不見為凈。但人總要睜眼看路,有些畫面豈是說看不到,它就能消失?
三路兵馬身處各地,心境卻高度吻合。
谷仁有岳家相助又有一群肝膽相照的兄弟幫襯,擱在聯軍之中也算頗有家資,勻出一些糧草傷不了元氣。這事兒還交給十二弟晁廉和十三弟少沖,也給他們攢點聲望。
只是沒兩日他就發現少沖抑郁了。
平日一頓吃兩桶,現在半桶都吃不下。
“十三,可是有人欺負你?”哪怕少沖心智逐漸恢復,谷仁仍習慣性將他當做稚童看待。小孩兒在外被人欺負都會郁郁寡歡。
少沖坐著生悶氣,身前是沒有用完的食物,谷仁溫聲細語勸他多吃兩口:“十三還在長身體,多吃才能長高,長得高高壯壯才能替大哥打勝仗。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少沖緊抿著唇,無聲抗拒。
谷仁只得去找十二弟了解情況。
晁廉倒是知道少沖的心思:“大哥,十三是覺得自己吃太多了,想勻出來點兒。”
谷仁一聽就知道癥結在哪里。
問道:“十三跟你出去看到什么了?”
晁廉一拳捶在地上,一一吐露。
事情倒也不復雜,那日他們兄弟出去,在一處被焚毀大半,剩下一半搖搖欲墜的廢墟,看到一名老叟顫顫巍巍往半副棺材爬。說是半副,因為那棺材也被燒毀大半。
老叟爬進去躺好,便一動不動。
少沖將隨身帶著的糧食給老叟。
老叟有氣無力地抬手拒絕。
不啦,不吃,不吃。
少沖見他牙少:可以泡軟再吃。
老叟口齒不清:…吃了,老頭子就舍不得死了…舍不得死…可這肚子還餓,就得吃土…吃草…老頭子七天、七天沒出大恭了…太難受啦,太難受。
說著似回光返照般突然手腳亂動。
再之后,力竭垂下。
晁廉抬手覆住少沖的眼睛,不忍心:十三,別看了,你讓老人家好好睡一覺,咱們不打擾他,乖,聽話好不好?
少沖怔愣了一下,乖順聽從:哦。
待兄弟倆離開,天空不知何時下起連綿小雨,少沖問:十二哥,他死了嗎?
晁廉道:歷劫圓滿,去極樂了。
少沖又問:那里能吃飽嗎?
晁廉:會有多到不想吃的食物。
他走了一會兒,沒聽到少沖的步子,扭頭看向去,卻見十三弟視線落向別處。
晁廉也循著視線看過去。
那是一間位于角落的小破屋,此時門扉輕掩,隱約可見一高一低兩道人影懸空。
晁廉上前輕輕推了推,感受到門后有東西阻擋,低頭看,見是一塊不算大的石頭。
懸吊房梁的是一老一少倆爺孫。
二人的舌頭吐得極長極長,死相極為痛苦,露在外的肌膚滿是尸斑。當晁廉將門推開一些,撲面而來的濃郁尸臭讓他抬手掩鼻。少沖問他:他們也圓滿歷劫了嗎?
晁廉輕輕將門拉上:嗯。
歸來路上還能看到一臉麻木坐在角落,一動不動節省體力的老弱,有些維持著蜷曲的僵硬姿勢,胸脯毫無起伏。這種畫面,少沖瞧見不止一次,但卻是他心智成長之后頭一次面對。此前的他還能無知無覺地看過即忘,至多好奇一句這些人為何睡在路邊啊。
如今心智成長,他明白了沉重。
十二哥,我殺人的時候沒這種感覺…少沖抬手撫著胸口位置,垂首看著自己的手指,仿佛上面還有敵人的血,我只覺得暢快,但同樣是死人,為何現在…
他卻覺得有人不斷往他嘴里倒苦水呢?
晁廉無法給予回答。
這之后,少沖就開始異常了。
谷仁聞言嘆道:“竟是如此——也不知十三心智恢復,究竟算得上好事壞事。倘若對痛苦無知無覺,便不會懂得何為傷情。”
晁廉:“大哥要不要再去開導十三?”
谷仁卻是搖搖頭:“讓他自己想通。”
這是生于這個時代必須要習慣的。
半州之地,輕而易舉拿下。
三路屠龍局聯軍順利會師。
雖是大勝,卻無一人笑得出來。
他們一部分是因為沿路所見所聞,心情沉重笑不出來,另一部分則是因為這些地方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要糧也沒糧…打勝仗卻無一絲好處,不啻于被鄭喬戲耍掌摑。
沈棠這一路是最遲來的。
準確來說是沈棠和錢邕最遲抵達。
章賀與陶言早一天抵達。
聯盟軍眾人看沈棠的眼神比之前更古怪復雜,欣賞有之,嘲笑有之,但無一例外,無人質疑沈棠的仁善之名。因為這個名聲并不能給她帶來實質性好處,而她要付出的卻是實打實的利益。谷仁低聲道:“沈君善舉,谷某有所耳聞,若有難處盡管說來。”
倘若棠缺糧,能力范圍內可以借一些。
沈棠露出這些日子少有的笑。
她道:“若真有難處,一定開口。”
谷仁視線落向跟隨沈棠而來的黃烈主騎云策,心下蹙眉,開口直接:“谷某記得,此子似是黃盟主帳下主騎?怎得跟隨沈君?”
沈棠苦笑道:“黃盟主擔心我這邊人手不足,特地派過來幫忙的。本意應該是減輕吾等壓力,誰知敵人不按常理出招…”
一路上并未碰見任何像樣的反抗。
甚至于,除了前面兩座攻下的城池還有老兵防守,之后的郡縣城池幾乎都被廢棄,老兵也搶了東西逃生去了。沈棠等人看到的便是一座座荒蕪廢墟:“…萬姓以死亡…生民百遺一…唉,沈某有時候都在懷疑,這滾滾紅塵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上位者一生波瀾壯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落在庶民身上卻都是一把把奪命刀。
谷仁回避沈棠之后的感慨,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而沈棠感慨的本意也不是從他口中獲得答案。只是意味深長地道:“黃盟主何時待沈君這般好了?思慮周全啊…”
沈棠:“我跟他可沒私人關系。”
兩家明面上是盟友,私底下無接觸。
谷仁訕笑道:“谷某并非此意…”
他的意思是讓沈棠提防黃烈。這廝跟章賀,這倆一個玩蠱,一個玩醫,底子其實都不怎么干凈。特別是盟主黃烈,對方的重盾力士主力在戰場基本沒怎么出力,始終隱藏了實力。而沈棠跟公西族有千絲萬縷關系,黃烈向沈棠示好大概率沒安什么好心。
沈棠也沒為難谷仁。
道:“我知道,會小心的。”
如此,谷仁也不再多言。
相信以沈君能力,不會輕易中計。
屠龍局聯盟軍雖是心思各異,但此時此刻,只能暫時摒棄意見,全身心投入之后的硬仗。他們能輕而易舉拿下剩下半個燕州,并不等同于鄭喬一方好欺負,正相反,這是他收縮、集中兵力的證據。屠龍局聯軍接下來要面對的,壓力比朝黎關一戰更大更沉!
旁的不說,光那名成名已久的十六等大上造,便是壓在他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云。
對方僅用一道化身就帶來滅頂壓力。
正面本尊,又該如何?
眾人心中沒有底。
但他們清楚,事已至此再無退路。
整個屠龍局聯軍,唯有魏壽對那名十六等大上造最了解,便有人想從他這里入手,探聽一些那名十六等大上造的弱點。誰知,魏壽的回答驚呆了眾人:“他?沒弱點。”
“你們交過手?”黃烈問道。
魏壽道:“沒呢。”
跟著有人道:“既然你們沒有交過手,你為何斷言此人沒有弱點?長他人志氣!”
倘若能用策反魏壽一樣的辦法,策反了那名十六等大上造,便能兵不血刃,直搗黃巢了。一些人想得還挺美,但魏壽的回答澆滅了他們的美夢:“你們對他以前的事情應該不了解,若是了解就不會質疑我的話了。”
曾經有人用計挾持了十六等大上造的妻子兒女,用他的老母親當威脅,而他的回答更是讓人三觀炸裂:女人如衣,去了舊衣還能穿新衣,大丈夫建功立業何愁華裳?華裳不斷,何愁兒女?至于那老娘,她久病纏身,若能就此解脫,也算一片孝心。
話里話外就在說——
你們有本事就全部殺了。
敵人疑心這是他故意這么說的,兩軍開戰之后,將老弱推上陣前,繼續威脅,同時也能打擊對方軍心。但,那位十六等大上造仍是不受威脅,一箭一個將她們盡數射殺。
以為用幾個假貨便能蒙騙世人?
說罷,一馬當先!
敵人被他這一手操作弄得發懵。
人質當然不是假的。
手刃血親,他也沒有絲毫后悔與傷心,當天慶功宴還讓敗軍之將的妻女獻舞取樂,大擺宴席。魏壽起初也以為對方是強裝,但仔細深入了解卻發現對方是真的開心。
酒酣之時還洋洋得意地炫耀。
武道之上,再無軟肋。
眾人聽完魏壽說的故事,一陣默然。
他們固然心狠,卻沒有心狠到不顧生母性命,更不會輕易舍棄妻子兒女。能做到這一步的人,確實稱得上“沒弱點”。一時間,帳內充斥著對這名十六等大上造的唾棄和討伐。說這人是畜牲都侮辱了畜牲二字,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這人啥沒有!
至于錢財功名之類的…
那就更加不用說了。
鄭喬都能給。
此人,只能用武力才能拿下。
黃烈視線落向沈棠和少沖。
“如此勁敵,沈君可有把握?”
谷仁不待沈棠回答,橫插一句:“黃盟主,十六等大上造和十五等少上造之間的差距太大。以谷某愚見,最好還是群而攻之,或以車輪戰消耗,方有一絲勝算。”
沈棠的角色比較特殊,既是陣前沖殺的武將,同時又是坐鎮一方的勢力首領,黃烈的問題,沈棠不論回答有把握還是沒把握,都不討好。谷仁不介意賣沈棠一個人情。
有些話他說出來比沈棠更合適。
谷仁視線落在黃烈身后玄衣武者身上。
后者始終垂眸,不發一語。
這時,不知誰喃喃了一聲。
“才一絲勝算?差距真有這么大?”
谷仁幾個苦笑,還真有這么大。
這個差距不僅僅是武膽武者之間的境界差距,還有就是國璽。己方跑到人家軍事要塞上作戰,實力會遭到壓制,而對方會得到增幅。差距遠比正常情況大得多得多…
唯一慶幸的是鄭喬一方國運可能不是很多,否則的話,屠龍局還打個屁,早被對方屠干凈了。聯軍眾人一時愁云慘淡,直到一人拍桌,驟然響起的聲音驚得他們一激靈。
沈棠大喝:“你們一個個垮臉作甚?”
挨家挨戶等著去奔喪呢?
“如此勁敵…”
沈棠出言打斷:“如此勁敵?如此勁敵又怎么樣?敵人強大,這仗就不打了?”
她覺得這伙人還真有意思。
一路干仗,好不容易打到人家的老巢,對面也重兵集結預備最后一戰,結果臨門一腳搞說自己尿頻尿急…早干嘛了?
沈棠目光兇狠道:“鄭喬在這世上多活一天都是我們無能!這一仗不僅要打,還要一路推到他鄭喬的祖墳,將他的祖墳一個個挖出來,挫骨揚灰泡酒喝。他在人間作惡這么多,閻王爺念他罪名都要念個幾天幾夜…是他一手締造燕州的人間地獄。”
他該用性命來贖罪!
谷仁笑著應和道:“沈君此言有理。”
鄭喬有權利作惡。
他們也有權利送他去見閻王!
這個世道,不應該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