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初夏,百花盛開。江家位置優越,土地優渥,就算在大墟之中都有了一點繁花似錦的意思。
空氣之中帶著淡淡的花香,歐陽明雙目開闔,嘴中吹出一口青氣。院中徒然一靜,隨即狂風大作,平地而起,卷起無數砂石,他眼中精光一亮,輕笑道:“與東晨宇對撞一招,讓我靈氣更為圓潤通透,毫無雜質,這種高壓下生死的生死體悟,最是難得。”
事實也是如此,瀕死的時候潛力爆發,突破的概率比按部就班修煉突破的概率要大很多。
就在這個時候,一老人沿著檀木小道緩緩走來,他鋒芒內斂,背著一個破舊劍匣,但仔細觀察,便可隱隱察覺到一股含而不露、精純之極的劍意。
“何前輩。”歐陽明稍一思忖,主動迎了上去,笑呵呵道。
“聽說小蠻不想跟你走?”何劍目光一凝,深看著歐陽明,他是個直腸子,有什么就問什么,沒有那么多彎彎道道。
歐陽明點了點頭,輕輕摸著鼻子,苦笑一聲,道:“小蠻說,大墟里有爺爺的氣息,他不想走。而且,屬于他的東西他也想拿回來。”
何劍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溝壑萬千,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小蠻天賦極好,見慣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對與修道者而言,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心已煉,道可期。但壞就壞在他性子太過執拗,心機手腕都不缺,信念、做事的執行力都是上上之選,但若不能控制心住中戾氣,大墟將有一劫,而且…”他頓了頓,目中露出奇異之色,灼灼地看著歐陽明。
歐陽明臉色平靜,用眼神示意他接著說。
“而且,你要不在,沒人制得住他。”何劍說。
“不會的,他性子雖然執拗,認死理。但你的話,他還是聽的。”歐陽明反駁道。
何劍重重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院子之內頓時沉寂下來,兩人眉頭都緊緊皺著,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
過了半晌,歐陽明朝著何劍重重一拜,正色道:“何前輩,我走了之后,小蠻就交給你了。”
他進入大墟的時間已經很久,是時候離開了。雖然并未弄清大墟是如何形成的,可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猜測,只是不敢肯定罷了。這次遠行,他得到的好處很多,再待下去就顯得貪心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想倪英鴻,想百仕雪,想武涵凝,想老匠頭了。
大墟內的世界雖然讓他掛心,但真正讓他牽腸掛肚,永遠也無法舍棄的,卻還是那些故人往事啊。
把小蠻安頓好,恩情還清之后,他就會飄然而去。
何劍聽著這話,面露難色。
把背上劍匣取下,手指輕輕摩挲,發出沙沙的聲音,悠悠一嘆,道:“瑜老弟,你也知道,這匣中長劍本有六柄,現在卻只剩三柄。我想把另外的三柄劍取回來,放在安敬云哪兒已經百來年。時間久了,也會被人笑話,年紀大了,就怕別人戳脊梁骨。”
歐陽明點頭表示理解,笑著說:“安敬云雖是一位老牌尊者,但擋不住你一劍。”
何劍不知道該怎么接口,怔了一會之后,搖了搖頭:“這世間之事兒說不準的,天道有常而事無常。”
歐陽明聽出來了,他不是不想照看小蠻,而是怕自己一去不回。
何劍做事面面俱到,非常負責任,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他怕自己承諾之后卻做不到,這對是小蠻不負責任。
歐陽明也有些無奈,只能退而求其次,鄭重地說:“何前輩,那等你把匣中長劍取回之后,再…”
他還沒有說完,何劍就把劍匣背起,重重點頭,做出了承諾。
歐陽明放心了,聊的話題也輕松了一些。
“上次你說,請我喝頓酒,是時候了吧?”何劍眨了眨眼睛,輕聲說。
“走走,進屋喝。”歐陽明一拍腦袋,拉起何劍往屋內走去。
把空間袋翻了一圈,終于找了幾壺好酒,手一揮,都擺在桌上。
何劍笑瞇瞇的,抓起一壺,咕咚咕咚,豪氣地喝了一通,一壺酒被他一口就喝完了。
歐陽明中規中矩,但每一個動作都給人一種別樣的美感,似融入了這片天地之中。
酒過三巡,何劍吐了一口酒氣,沒有一點兒留戀,沿著檀木小道,穿過守護嚴密的地方,來到江曉旭的書房之前。
但是這一次與上一次相比,無論是心境,還是修為都截然不同。不知不覺之間,何劍的生活軌跡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些,都是因為歐陽明。
“來了?”這吐出的字雖然與上次一樣,卻帶著一縷不易察覺的感慨,震動空氣,從書房中傳了出來。
“來了。”何劍回道。
“那來喝頓酒吧,你也知道,我這里藏著很多好酒,別人來,我還舍不得拿出來。”江曉旭回答,說著,不見他什么動作,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事實也是如此。別說來這兒喝酒,能來到這書房門前的人,整個江家,都不超過兩掌之數。
“剛剛喝過,這一次就算了吧。”他回,踩著步子,緩緩走了進去。
書房之中沒有太大的變化,燈火昏黃,映在臉色,似多了幾分神秘古老的韻味。墻上掛著一幅仕女圖,姿態曼妙,抬頭望天,但眉頭卻深深皺著,在苦思冥想著什么。
兩人相似而坐,燈芯發出滋滋的聲音,火焰晃動,兩人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長,倒映在房門之上。隨著火光晃動,江曉旭又問了一句:“真不喝酒?”
何劍提了提肩帶,劍匣晃了一下,輕輕搖頭,語速不急不緩:“不了,酒喝多了容易壞事兒。”
江曉旭點了點頭,一臉隨意的問:“這次是來告別的?”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何見看著桌上的燭火,回答道。
“懂了,還有一個,你是想要讓我幫你照看小蠻吧?”江曉旭人老成精,心智如妖,主動說了出來。他知道何劍的為人,自然猜得到。
“嗯,畢竟對方也是尊者,還是得做好失敗的準備。況且這一次去,不分高下,只決生死。”話雖如此,何劍的臉色依然平淡,就像一塊蒼老的樹皮。
江曉旭沒有思考,起身往油燈中加了一點燈油,點頭說好。
得到這個承諾,何劍臉上的笑容更多了幾分,他隱隱有種預感,此行不會太過順利。所以,他才會這么慎重。
修了到了尊者的地步,心神之中的預感,都如同天授,極為準確。
江曉旭心里躊躇了片刻,問道:“瑜大師要走了嗎?”
“嗯,試煉之人,只是大墟之中的過客罷了。”說著這話,何劍心里也有一抹淡淡的感傷。
江曉旭也嘆了口氣,雖然他心中早有預料,但真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里不免還是有些失望。
這一段時日,有關瑜天睿的傳聞,一直在他耳邊回蕩。
當然,他關注的重點并非歐陽明的修為,而是何劍突破至尊者這件事兒,想來必然與他有關。雖然不知道,什么東西可以使人渡過天劫,但這卻沒有關系。
只要江家能得到歐陽明的友誼,能夠增加幾位尊者?要是運氣好一些,就算是整合大墟人族勢力也不是沒有可能。
“該說的也說了,我得走了。”何劍抖了抖匣,輕聲道。
江曉旭坐著不動,沉默不語,沒有相送。
何劍不以為意,步子一高一低,每一步都踩得檀木蹬蹬作響,背著劍匣,瀟灑遠去。
看著何劍遠去的背影,江曉旭笑了起來,輕聲嘆道:“這種小事兒,還值得你親自跑一趟,你現在可是尊者。”說到這,他眼中也露出鄭重之色,沉吟道,既然留不下瑜天睿,能跟小蠻結一份善緣也不錯。只要這點兒香火情不斷,不看僧面看佛面,日后但有所求,他也不會推辭。
況且,看何劍這種模樣,也打算把小蠻當成傳承衣缽之人了,怎么都穩賺不賠。
傍晚時分,何劍不聲不響地走了。
歐陽明送了十來里,何劍步子頓住,轉過頭來,咧嘴一笑,道:“行了,就到這兒吧,再送就遠了。”
“路上小心。”歐陽明仰著下巴說。
何劍笑罵,道:“沒想到你還有這么矯情的一面,只是取劍罷了,弄得跟生離死別一樣。”
歐陽明也不生氣,拍了一下何劍的肩膀,感慨道:“不是矯情,只是想著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相見,有點兒舍不得。”
“舍不得還不是矯情?”何劍問。
歐陽明:“…”
何劍目光一凝,接著說:“放心好了,我這把老骨頭剛踏入尊者沒幾天,不會輕易死的。”
“珍重。”歐陽明聲音低沉。
“嗯,走了。”何劍擺了擺手。
他一身麻衣,袖中藏著一柄刻刀,背著一個破舊劍匣,頭發凌亂,在夕陽下緩緩前行。
背影說不上蕭瑟,也算不上滄桑,步子很輕,但每一步踏出,都給人一種擲地有聲之感。
朝陽余暉里,何劍漸漸遠去。
這一日,劍神負匣而離。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散,歐陽明才收回目光。
搖頭嘆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嘆息之后,身形灑脫,朝江家走去,他還給跟小蠻鋪路,起碼讓他走得輕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