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獵沒說實話,他失眠的狀況在北平遇到吳杰的時候,曾經一度好轉,可是在顏天心遭遇不測之后,他失眠的癥狀越發嚴重了。
夜深了,小教堂新來的客人們大都已經進入了夢鄉,羅獵在關上教堂的大門之前,特地去探望了一下西蒙,西蒙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本來羅獵準備送他前往醫院,可是西蒙執意不肯,他說有些事情想跟羅獵交代,可等到了這里,卻早早地去睡了。
羅獵沒有打擾西蒙的熟睡,拿著手電筒去關上大門,關門的時候,已經聽到葉青虹輕盈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羅獵沒有轉身就判斷出了她的身份,輕聲道:“這么晚了,還沒去睡?”
葉青虹嘆了口氣道:“寶兒吐得到處都是,我幫她剛剛清理完,可房間里到處都是刺鼻的酒味兒。”
羅獵轉過身來,看到葉青虹的身上沾濕了多處,顯然是唐寶兒的緣故,葉青虹素來愛潔,今天被唐寶兒折騰的夠嗆,感覺自己的身上仍然帶著濃烈的酒精味道,皺了皺眉頭道:“我身上也被她吐了。”
羅獵笑了起來,他帶著葉青虹去辦公室拿了件黑袍換上,這黑袍是羅獵的,自從他這次回來,就不再以牧師的裝扮出現在人前,所以過去的圣袍都閑置了下來。
葉青虹換好了黑袍出來,看到羅獵一個人靜靜坐在小教堂內,時間已經是夜晚十一點半,其他人都已經睡了。葉青虹來到羅獵的身邊坐下。
羅獵道:“辦公室里有沙發,你可以去那里湊合一夜。”
葉青虹道:“我這個人的性格不喜歡湊合,與其那樣還不如陪你坐著。”
羅獵想起他們在津門馬場道唐府的時候,他和葉青虹就在一起做了一整夜,葉青虹最終還是沒有撐住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著了。
葉青虹也在想同樣的事情,她小聲道:“其實失眠癥應該可以治療的。”
羅獵道:“習慣了,反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別人清醒的時候我清醒,別人睡得人事不知的時候我仍然清醒,我活一輩子等于別人活兩輩子,說起來我還是賺了。”
葉青虹笑了起來,不過心中仍然充滿了擔憂,長時間的失眠勢必會影響到羅獵的身體,而且那種徹夜無法入睡的感覺是極其痛苦的。葉青虹道:“那位西蒙先生,他是你的老朋友?”
羅獵搖了搖頭,如果非要用朋友來稱呼西蒙,那么只能算是很久以前的朋友。
葉青虹道:“過去我也喜歡將任何事都埋在心里,我總覺得沒必要將自己的事情告訴別人,可后來才發現,我之所以不說是因為沒遇到可以分擔的人。”她的美眸悄悄看了羅獵一眼。
羅獵道:“一旦說出來就不是秘密了。”
葉青虹道:“上次的事情之后,我發現自己沒什么事情能夠瞞過你,沒有秘密其實也就沒了負擔,活得反倒開心許多。”
羅獵道:“西蒙是我過去神學院的老師,只是他后來背叛了自己的信仰。”
葉青虹道:“他從美利堅遠渡重洋過來找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
羅獵道:“他得了絕癥,已經時日無多了。”
葉青虹其實在見到西蒙第一眼就看出他得了重病,只是沒想到西蒙的病情居然如此之重。她并不清楚羅獵和西蒙之間的恩怨糾葛,認為西蒙是羅獵的朋友,就沖著羅獵她也會盡一切努力給予幫助,她馬上就表示自己可以介紹黃浦第一流的醫生給西蒙。
羅獵搖了搖頭,比西蒙病情更重的是他內心中的愧疚和負罪感,西蒙已經完全放棄了治療,如果他想積極治療,就不會在這種時候還選擇來到這里尋找自己。
羅獵無法原諒西蒙,因為艾莉絲的死,這是他心頭永遠的痛。
曾經有人說過,如果一個人受到的傷害太多就會感覺到麻木,又或者新的痛苦很快會取代舊的痛苦,羅獵也相信過,可后來他發現,有些痛苦只會疊加不會變淡,痛苦一樣有層次。
葉青虹望著正前方的耶穌像,小聲道:“人都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在經歷了復仇之后,她的內心變得平和了許多,她開始去想冤冤相報何時了的真正意義,可是多半人都跳脫不了仇恨的魔咒,她之所以能夠回歸平和是因為她的殺父仇人一個個授首,可是在她復仇的同時,她也種下了新的仇恨,任天駿無疑就是因為她種下的種子而滋生出的仇恨。
羅獵聽到西蒙劇烈的咳嗽聲,咳嗽了很久非但未見平復,反而越發劇烈,仿佛要將整個肺咳出來,羅獵向葉青虹道:“我去看看。”
葉青虹道:“一起去。”
羅獵沒有拒絕,兩人來到西蒙的門外,咳嗽聲卻突然平復了下去,羅獵敲了敲房門,里面無人應聲,房門并沒有關,他推門走了進去,卻看到西蒙躺在了地上,胸前滿是鮮血。
羅獵慌忙沖過去將他扶起,準備先將他報到穿上,卻想不到西蒙突然醒來,用盡全力吸了口氣,抓住羅獵的手臂:“艾莉絲…艾莉絲…我錯了…我錯了…”
他的臉上布滿了青黑色的脈絡,雙目的眼白都已經被染黑。羅獵內心一怔,他不由得想起了此前在蒼白山所遇,西蒙的樣子像極了被黑煞入侵,可是從蒼白山到北美大陸不知相隔了多遠,這兩者之間應當不會有聯系。
葉青虹提醒羅獵務必要小心,她也看出西蒙的模樣太過詭異。
西蒙道:“艾莉絲…”
羅獵暗自吸了口氣,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決定進入西蒙的腦域世界,看看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自從天廟決戰之后,羅獵還從未運用過自己的精神力。
羅獵的精神力在和雄獅王的那場殊死搏戰之中受到了很大的損傷,不過對于西蒙這種本身意志就稱不上強大的人,應該不會有什么難度。
羅獵握住西蒙的雙手,盯住了他已經變得全黑的雙目,猶如走入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絲光,聽不到任何的聲息。
西蒙的腦域世界沒有正常人的生命力,沒有一絲一毫的美好,羅獵準備放棄在他黑暗腦域中搜索的時候,卻看到了一道光,光分七色,光芒的中心一朵七色花靜悄悄綻放開來。
西蒙曾經給他看過七色花的照片,可是黑白照片無法正確地還原出花朵本來的色彩,而在他的腦域世界則完全不同。羅獵從未見過如此美麗而神秘的顏色,色彩在花瓣之上靜靜流動,擁有著一種無法描摹的吸引力。
突然那朵花在黑暗中燃燒了起來,火焰照亮了黑暗,照亮了七色花賴以生存的土地,七色花扎根的地方是一片片的白骨,隨著七色花化為灰燼,累累白骨開始活動起來,相互拼湊成一具具完整的骨架。
重新站起的骷髏排成整齊的陣列,在陣列的中心,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背影,那背影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慘白的面孔,絕美的輪廓不見一絲一毫的煙火氣,冰藍色的雙眸冷冷審視著身后。
金色的發辮隨風舞動,一根根的發辮幻化成為金色的小蛇。
骷髏排列在一起,用它們的身體組合成一艘巨大的白骨之船,那黑衣女子身軀緩緩升騰而起,來到了白骨大船的船首,她的手中捻起一朵七色花,湊在鼻翼前聞了聞。
白骨大船之下滲出黑色的血液,血液瞬間涌滿了西蒙的整個腦域。
黑血構成的海洋,漂浮著一具具白色的骨骸,它們努力掙扎著,卻不停向血水中沉去。
黑衣女子呵呵狂笑著,她的雙手揉碎了那朵七色花,任由花瓣隨風飄零,飄落在血的海面上。
波濤涌動,一條黑色的巨輪分開波濤從海底冒升出來,巨輪之上站著一名身穿滿清官員服飾的人,那人左手提著一顆頭顱,右手握著一柄血淋淋的長劍。
巨輪和白骨大船相向而行,彼此都沒有減速的意思,就在兩艘船即將撞擊在一起的剎那,血色海洋之中突然現出一個巨大的漩渦,這漩渦宛如一張巨口將兩艘船吞噬。
西蒙的腦域隨著漩渦進入飛旋瓦解的狀態,一個個支零破碎的影像在漩渦中掙扎。羅獵慌忙將自己的意念抽離出西蒙的腦域,因為他感覺到一股強大無比的吸引力正牽扯著自己的意念,想要將他拖入深不見底的海洋深處。
“羅獵!”
耳邊傳來葉青虹關切的聲音,羅獵睜開雙目,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事,在看西蒙,西蒙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嘴唇呈現出近似于黑色的紫紺。
隔壁休息的張長弓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過來,看到眼前一幕,慌忙道:“我去找醫生。”
西蒙抓住羅獵的手臂,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的手指深深陷入羅獵的肉中,聲嘶力竭道:“她來了…她來了…她帶走了艾莉絲…”
羅獵大聲道:“她是誰?那女人是誰?”
西蒙的手慢慢松開,銀白色的頭顱猛地歪到了一邊,他的手攤在了地上,從他的左手中掉落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懷表。
懷表落在了地上發出叮當聲響,然后一直滾到了葉青虹的腳下,葉青虹撿起懷表,懷表是打開的,在表蓋的內側鑲嵌著一個美麗少女的肖像,葉青虹猜到這是艾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