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洪頭對孫女的以偏概全表示很大的不滿,嘆了口氣道:“這世道,好人難當,他也有他的難處,和現在的這幫官僚軍閥相比,他還算是一個好官。”
羅獵默默吃著饅頭,如果不是英子堅持他也不會過來吃飯,來到這里已經有不短的時間了,他陪老洪頭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
老洪頭望著羅獵,臉上又浮現出憐惜的表情:“小子,這胡子也該剃剃了。”
羅獵將最后一口饅頭塞到嘴里,然后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這么久沒有理發剃須,并不是因為他懶,而是他想過一種和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想和過去告別,想要麻醉自己,可偏偏無時無刻都處于清醒之中,有個秘密他并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失眠的癥狀越來越嚴重了,自從失去顏天心之后,他幾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英子有些不滿地在羅獵肩頭拍了一下:“小獵犬,啞巴了?爺爺跟你說話呢。”
羅獵嗯了一聲,方才道:“明兒我就去剃。”
老洪頭嘿嘿笑了起來:“不必那么麻煩,明兒一早我幫你剃。”
“您?”英子一雙杏眼又瞪圓了。
老洪頭嚷嚷道:“咋地?還信不過我咋地?”
光可鑒人的剃刀在羅獵的臉上飛速滑動,近三個月滋生出來的胡須簌簌而落,羅獵躺在陽光下,靜靜體會著刀鋒拂面的感覺,昔日的刀光劍影似乎已經離他遠去,這段時間他時常陷入迷惘之中,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英子上完課特地搬了個小馬扎,坐在他們的對面,坐在秋日金色的陽光里看著他們,原本老洪頭打算連頭發一起幫羅獵剪了,可英子非得堅持要等自己回來,老洪頭一邊幫羅獵刮著胡子一邊道:“這丫頭長大了,出息了,都忘了當年她的頭全都是我給剃的。”
英子笑道:“我十二歲之前沒人把我當女孩子。”
羅獵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笑,剃刀在他腮邊劃了一道淺淺的口子,老洪頭慌忙道:“別笑,別笑…哎呦,你看我這老眼昏花的…”
英子走過來道:“不妨事,淺淺一道口子又不會留下疤痕。”她伸手找爺爺要過剃刀。
老洪頭愣了一下道:“你也會?”
英子接過剃刀,熟練地為羅獵凈面,輕聲道:“董治軍的腦袋那么難剃還不得乖乖聽話。”
老洪頭笑了笑,來到英子剛才坐得小馬扎前坐下,望著孫女兒熟練的手法,心中又欣慰也有酸楚,英子長大了,在她的婚姻中,她并非沒有付出,這孩子太倔強,就算是受了委屈也不會將那些委屈告訴自己,她是害怕自己擔心,羅獵也是一樣,這些昔日在自己膝下奔跑歡鬧的孩童們不知不覺就已經長大,自己已經老了。
英子手中的剪刀在羅獵頭頂飛舞著,沒多久就為羅獵理好了發,平頭短發,并沒有征求羅獵的意見,就為他將頭發剪得很短,不足半寸,看起來顯得格外精神。
塞外烈日為羅獵鍍上的那層古銅色仍未褪去,津門的太陽雖然沒有塞外那般火辣和炙熱,可是長時間的戶外工作讓羅獵的膚色反而加深了一些,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只不過雙目深處多了幾分顯而易見的憂郁。
英子圍著羅獵轉了一圈,對自己的作品表示滿意,向羅獵道:“你們爺倆兒先聊著,我去給你打盆熱水洗頭。”
羅獵道:“不用,冷水沖沖就行。”
英子道:“秋天了,別逞能。”她拍了拍身上的碎發,風風火火地去了。
羅獵望著英子的背影臉上帶著感激,老洪頭將卷好的一支煙卷兒遞給了羅獵,羅獵也不挑剔,摸出一盒洋火,先幫老爺子點讓,然后自己也點燃那支煙卷兒,用力抽了口煙,將煙草的清香和辛辣一股腦地抽到自己的肺里。
老洪頭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們兩口子。”
羅獵安慰他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事兒還真輪不到您老操心。”
老洪頭嘆了口氣:“也是,我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操心也沒用。”
羅獵笑道:“洪爺爺,您老可得長命百歲,您私藏的美酒我還沒喝夠呢。”
老洪頭哈哈笑道:“那是,我得看到你娶媳婦兒才…安心。”話說了半截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可能無意中又戳到了這孩子的痛處。
羅獵的內心一緊,臉上的表情卻仍然風輕云淡:“我可能…”若非老爺子無意中提及這個問題,羅獵還不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對婚姻對感情產生了一種畏懼,深深的畏懼,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感情背負上了詛咒,每一個和自己相愛的女人都會不得善終。
老洪頭卻在此時驚喜地站起身來:“治軍?”
“爺爺!”董治軍洪亮的聲音從院門處響起。
羅獵唇角露出一絲苦笑,不僅僅是因為剛才老爺子的問題讓他分神,在天廟和雄獅王的那場殊死一戰讓他身受重傷,他的體力感知力都出現了很大程度的下降,羅獵甚至懷疑慧心石的能量也在那場戰斗中損失殆盡,失去超人感知能力的他,和一個平常人幾乎沒有什么分別。
羅獵寧愿成為一個普通人,這是他回到這里的原因之一,他在悄悄尋找著過去,平凡即幸福,然而在這段日子里,他開始漸漸意識到有些事永遠也回不去了,留在他腦海中的記憶,不分晝夜的折磨著他。
董治軍今天并未像過去那樣身穿警服,西裝革履,三七分的頭發梳理得油光可鑒,看起來就像個富家公子哥兒,雙手提著禮物,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
英子端著熱水從房間里出來,看都不看董治軍,將熱水放在羅獵面前,一把將羅獵的腦袋摁到了水盆里去,羅獵慘叫道:“燙,姐…燙啊!”
英子哼了一聲,總算看了一眼董治軍:“娘兒們似的,你是個男人啊!”
董治軍聽出她在指桑罵槐,訕訕將手中的禮物放下,賠著笑道:“英子,我從黃浦給你買了香粉和胭脂…”
英子道:“你很了解我啊?我平時用過那些東西嗎?”
羅獵掙扎道:“姐,我自己來…”
“別動!”英子用力搓洗著羅獵的腦袋,連老洪頭都開始擔心,這究竟是洗頭還是褪毛?
董治軍笑道:“是我不對,這次去了那么久,可是我也沒想到,本來說是一個月,誰曾想中途發生了…”
英子道:“行李呢?”
董治軍道:“放回家里了。”
英子呵呵笑了一聲。
董治軍顯得越發窘迫了:“我帶著行李過來總不是那么回事兒,所以將行李放下就過來了,我在家連口熱茶都沒顧得上喝。”他一邊說話一邊向羅獵望去,希望他能夠幫自己說話,可羅獵的腦袋被英子摁在水盆里根本沒機會幫腔。
英子放開羅獵的腦袋,扔給他一條毛巾,然后端起那盆水向董治軍腳下潑去,董治軍沒想到她會來這招,一雙油光锃亮的皮鞋躲閃不及,被濺得滿是泥點子。
英子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董治軍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老婆的脾氣向來如此,來得快去得快,如果自己不讓著點兒,兩人只怕根本走不到今天。
老洪頭故意板起面孔,斥道:“英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治軍這么久沒回來,剛一回來你就這樣對待人家。”表面上是呵斥自己孫女,可仔細一琢磨,話里滿是責怪董治軍去了這么久的緣故,到底是向著自家孫女。
董治軍笑道:“怪我,全都怪我。”
擦好頭臉的羅獵樂呵呵走了過來,叫了聲姐夫,跟董治軍打了個招呼。董治軍倒是不知道羅獵也在,笑道:“有日子沒見了,小獵犬,這段日子哪兒發財去了?”
英子呸了一聲道:“小獵犬也是你叫的?”
羅獵幫著打圓場道:“都是一家人,姐夫當然不用跟我客氣。”
董治軍向羅獵遞過一個感激的眼神,他笑道:“眼看中午了,不如這樣,咱們去平津樓吃飯。”
老洪頭道:“別介啊,花那冤枉錢干啥?讓英子去買菜,在家吃。”
英子一聲不吭地去推自行車,董治軍倒是會瞅機會,趕緊跟了上去:“英子,我跟你一起去。”
英子搖了搖頭道:“你歇著吧,大老遠來的。”說不心疼還是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兩口子婚后過得并不如意,可董治軍對她的好她是看得清清楚楚,如若不然,早就跟董治軍離婚了。
英子離去之后,羅獵去屋子里搬了張小矮桌,三人拿了馬扎圍著矮桌坐著,喝起了大碗茶。
董治軍將自己去黃浦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原來他這次去黃浦是公派,董治軍是德租界的華探,前往黃浦是為了調查德國領事被殺一案,白云飛潛入德國領事府邸,槍殺領事一案在津門鬧得沸沸揚揚,雖然過去了那么久,可此案一直懸而未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