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獵點了點頭,縱然身為外人,可是從他們來到津門后看到的一切也能夠輕易得出這樣的結論,他輕聲道:“有什么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方克文搖了搖頭,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這樣做,盡管他已經將眼前的年輕人視為了自己的朋友。
“明天我就會帶著她們娘倆兒離開津門,這頓飯就算是告別吧。”雖然他認為自己對羅獵的隱瞞很不夠意思,但是出于對家人的保護,他不得不這樣做。
羅獵沒有追問,端起小黑碗跟方克文碰了碰,然后一飲而盡,在阿諾去賭場賭博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出去了解了一些方家的狀況,現在方家有很多和日本人合作的生意,羅獵甚至猜測在方克文失蹤的這幾年中,方康偉利用見不得光的手段霸占了家產。可是方克文在經歷五年生不如死的幽閉生涯之后,錢財對他而言如同浮云,這個世上他最為在意的應當只是小桃紅母女。
離開未免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至少可以讓他遠離是非,遠離爭斗,一家三口若是能夠從此過上平靜的生活,對方克文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羅獵忽然又想到了仍然躺在仁慈醫院的方老太爺,方克文是不是可以真的放下方家所有的一切?
方克文道:“我是不是很不孝啊?”
他的問話對羅獵而言多少有些突兀,羅獵愣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方克文應當已經猜到了家族中生的一切,離開津門,不但意味著放棄了本該屬于他的財富,也意味著他放棄了病中的爺爺,放棄了查明家族劇變的真相。
羅獵用方克文剛才的那句話回應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他相信方克文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必然經過了一番劇烈的思想斗爭,別人的對錯,自己無法評判。
方克文道:“如果你是我,你會怎樣做?”
羅獵很認真地想了想,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道:“我沒有牽掛!”
方克文內心一顫,羅獵雖然年輕可是他的目光之敏銳,心思之縝密卻難得一見,他的這句話正切中了自己的要害,支撐方克文在九幽秘境活下來的原因是牽掛,他牽掛小桃紅,牽掛他離開時尚未出生的骨肉,正是因為這份牽掛,才讓他對生命格外的珍惜,才讓他在旁人無法想象的惡劣環境下生存下去。而當他重返津門,看到小桃紅母女的那一刻,他的內心就開始變得患得患失,盡管他明白方家必然生了大事,可是他卻不敢面對這個現實,甚至不敢去探察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真相。不是害怕,而是擔心有可能給小桃紅母女帶來麻煩。
羅獵道:“早些去睡吧,珍惜身邊人,珍惜眼前的一切,永遠都不會錯。”
方克文抿了抿嘴唇,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飲而盡,他低聲道:“也許我注定要做一只鴕鳥。”鴕鳥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通常會將腦袋埋在沙堆里,什么都看不見了,以為這樣危險就會過去。
羅獵道:“做鴕鳥也沒什么不好。”其實這些年來,他何嘗不是在逃避?有些事畢竟已經生過,有些事畢竟是現實,逃得開嗎?佯裝看不到就不會生嗎?
清晨,阿諾從宿醉中醒來,感覺整個頭顱仿佛就要裂開一樣,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抓起桌上的茶杯,將里面的隔夜茶咕嘟咕嘟喝了個干凈,仍然感覺嗓子渴得冒煙,拉開房門,看到羅獵拎著行李箱走出了隔壁的房間,阿諾撓著滿頭亂糟糟的金毛道:“喂!這么早,哪兒去啊?”
羅獵道:“你忘了,昨兒答應我咱們今天乘車去黃浦,票我可都買好了。”
阿諾打了個哈欠:“老方呢…”
羅獵道:“一早就走了,你最好快點,不然咱們只怕趕不上火車了。”
阿諾草草洗了把臉,套上衣服,帶著昨天仍未消退的酒意,跟羅獵一起走出了旅館的大門,街邊一個報童揮舞著報紙大聲吆喝著:“號外!號外!津門方家老太爺方士銘昨夜去世,方家萬貫家財終歸何處…”
羅獵心中一怔,昨日上午才陪同方克文探望過方老太爺,想不到老先生居然晚上就去世了,他買了一份報紙,果然看到頭版頭條上刊登著方士銘的訃告。
阿諾這會兒清醒了一些,湊在一旁看了看道:“方克文的爺爺?”
羅獵點了點頭。
阿諾道:“方克文知不知道?”
羅獵的目光投向遠處,幾名小報童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數十年來方士銘都是津門屈一指的風云人物,他的死必然引起津門震動,此刻消息只怕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方克文又不是聾子,很可能已經得到了消息。以他對方士銘的感情,應該不會無動于衷。
羅獵低聲道:“阿諾,咱們分頭行動,你去火車站看看他走了沒有,我去仁慈醫院。”
兩人就地分手,羅獵叫了輛黃包車直奔仁慈醫院而去,來到仁慈醫院的大門前,就看到大門擠滿了前來采訪的記者。羅獵四處張望,很快就在圍觀的人群中找到了方克文的身影,方克文帶著墨鏡,盡管如此,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淚肆意奔流。在方克文的身邊并沒有看到小桃紅母女,看來他應當是獨自前來。
羅獵悄然來到方克文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浸在悲傷中的方克文此時方才驚覺,轉臉看到了羅獵,轉過身去,偷偷抹去臉上的淚水。
羅獵之所以前來是因為擔心方克文會因為悲痛過度失去理智而暴露身份,看到方克文雖然悲傷可是并沒有喪失理智這才放下心來,低聲勸道:“節哀順變。”
三輛黑色的小轎車從醫院內魚貫而出,緊隨其后的是運送棺槨的卡車,記者們本想蜂擁而上,攔住轎車進行采訪,方家顯然早已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準備,一群穿著黑色西服的保鏢率先走過來將記者們阻攔開來。
方克文含淚望著那輛載著爺爺靈柩的卡車,心中悲傷難忍,昨天甚至沒有來得及和爺爺多說一句話,想起爺爺昔日的音容笑貌,內心中更是情難自禁,羅獵擔心他過于悲傷引起外人的注意,低聲提醒他道:“老先生的遺體已經送走了,咱們先離開這里再說。”
方克文點了點頭,轉身想走,可是雙腿卻軟綿綿失去了力氣,眼前一黑險些撲倒在地上,幸虧羅獵及時將他扶住。羅獵扶著他來到了路牙石上坐下,從街邊買了一碗大碗茶送到方克文手里,方克文喝了大碗茶,情緒方才平復了一些,充滿內疚道:“我對不住他老人家。”他知道爺爺對自己是寄予很大希望的,老爺子一生要強,到最后竟然落到如此下場,從昨天匆匆一晤就能夠看出老爺子心中的不甘,和小桃紅一樣,爺爺心中同樣認為自己有朝一日會回來,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對自己說,可是并未來得及開口。
爺爺的突然離世讓方克文的內心變得更加的矛盾,他本想帶著小桃紅母女倆悄悄離開津門,無論方家生了什么,也要等安頓好她們母女之后再說,他甚至想過,即便是方家的家業落在了方康偉的手中,即便是自己一無所獲也沒什么要緊,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此前五年的幽閉生涯已經讓他明白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離開津門,就聽說了爺爺去世的消息,方克文又怎能當作一切沒有生,于是他讓小桃紅母女二人暫時在火車站等著,自己則來到仁慈醫院,默默為爺爺送行,他甚至來不及見到爺爺最后一面,心念及此又怎能不難過。
方克文剛才幾乎沒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恨不能沖入仁慈醫院去看看爺爺的遺容,可最后關頭還是理智占了上風,還是讓所有人都認為自己已經死了的好。在路邊默默坐了好一會兒,情緒平復之后,方克文向羅獵充滿感激道:“謝謝!”
羅獵道:“你有什么打算?”
方克文想起仍在車站等待自己的小桃紅母女,如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她們,他低聲道:“我去火車站。”
羅獵擔心方克文有所閃失,跟上去和他一起前往火車站。
叫了兩輛黃包車將他們送到了津門火車站,方克文來到當初分別的地點,卻現小桃紅母女并未在約定地點等候,現在已經是上午十點半,距離他們原本要搭乘的火車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方克文先是考慮她們母女會不會乘車先行離開,可轉念一想,小桃紅明明答應了在這里等著自己,沒可能不辭而別,心中頓時焦躁起來,他的目光四處搜尋,期望能夠找到她們的蹤影。
羅獵從方克文焦急的神情已經猜到生了什么,安慰他道:“興許去買吃的了,又或者去廁所了。您在原地等著,我去周圍看看。”
方克文點了點頭,羅獵還未走遠,就看到阿諾氣喘吁吁走了過來,羅獵喊了他一聲。阿諾現他們兩個,慌忙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壞…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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