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里,元寶正躺在炕上,無聊地瞇著眼,一雙手無意識地半空中亂揮亂劃,好像是鴨子在潛水。
雪花坐在地上的杌子上,睜著一雙如星的雙眸,卻沒有焦點,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到他進來,金雪花綻開了溫煦的笑臉。
看著她那張無邪的臉,齊世本的心疼的揪在一起。他掀著門簾,卻并不走進來,沖金雪花招了招手,然后轉身去了金雪花的西廂房。
現在的西廂房,只住著金雪花一個丫鬟,紅花和翠花,早已開了臉盤起了髻,做了家里另外兩個長工的媳婦了。
齊世本進屋之后,在小灶房里就停住了,金雪花抿著嘴,笑吟吟地進來了。
齊世本深吸一口氣,眼神爍爍:“雪花,俺問你,如果有人把你送給日本鬼子,你愿不愿意?”
現在的金雪花,不像五年前了,她的中國話已經非常流利:“什么?把俺送給日本鬼子?齊哥,你知道么,俺爺爺當初就是被日本人抓走的,日本人又要斬草除根殺俺們全家人,俺們才逃到這里的,俺能去跟個日本鬼子?”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金雪花不再稱呼齊世本為“叔”,現在的她,一口一個“哥”,叫的天經地義。
“那如果有人硬把你送去呢?”
“呵,那俺就…咔!”金雪花單手化刀,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拉,做了個自殺的動作。
齊世本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金雪花看著平時總是一副沒脾氣的樣子,其實她的性子擰的很。
如果,后天早上,李寶財真的把金雪花送給日本人,金雪花肯定活不了了。
齊世本閉上了眼睛,呼吸沉重。
他想象不出眼前這個貌美如花,正值豆蔻年花的少女,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會是什么樣子。
不,他不要!
他要杜絕這場悲劇!
可是,金雪花如今卻是個無家可歸的人,爹娘已經死了,妹妹被賣了,哥哥又失蹤了,她真的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呀!
這幾年,金雪花也曾央求著,讓他給她捎封信,問問家里人好不好,或者讓哥哥來看看她,可齊世本都想法子給推回去了。
為此,金雪花跟他使了好幾回性子了。
如果,金雪花真的不想被送給日本人,那就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齊世本盡量控制著聲音的顫抖,再次追問了一句:“金雪花,如果你不想跟日本人,只能在荒山野嶺一個人過,你愿意么?”
金雪花看著身量已經跟大人差不多了,可她現在畢竟只有十五歲,還未完全脫了孩子的稚氣。
齊世本想象不到,如果金雪花單獨在那個地方,她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哭?
“那有什么不愿意的?不比死了強么!”沒想到金雪花把臉一仰,毫不猶豫地回答。
齊世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小的金雪花,就這么有主意?
她不應該是哭哭啼啼地表示害怕么?
也可能,金雪花覺得他是在跟她開玩笑呢。
一連串的疑問,讓齊世本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原本本,都跟金雪花說了一遍。
說完之后,他緊張極了,他隨時準備伸出自己的大手,去捂住金雪花嚎啕大哭的嘴。
然而,并沒有!!!
金雪花只是收斂起滿臉的笑意,一張粉撲撲的臉馬上變得嚴肅無比,如光滑細膩的雪瓷上,裹上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齊世本還從來沒見過金雪花這么嚴肅過,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
一會兒,金雪花的臉色卻慢慢變緩,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雙眸,直直地看向齊世本:“齊哥,所以,你已經想好了把俺藏在什么地方了,是吧?”
齊世本頓了一下:“雪花,你可想好了,如果你跟著李寶漢去了,說不定就過上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如果俺帶你去了那個山上,那晚上可只有狼叫,沒一個人陪你。”
雖然,齊世本不會真的任由金雪花一個人待在山上,可是,能不能做到,能做到什么,現在都是未知數,所以他不會輕易地去許諾什么。
“齊哥,俺跑了之后,是不是以后很難回這里了?”金雪花忽然對自己住了五年的地方,變得戀戀不舍。
“嗯,你可想好了,不跑也許有好日子過,跑了可就只剩下苦日子了。”齊世本狠著心,又提醒了一遍。
“齊哥,你知道什么是好日子,什么是孬日子?”金雪花有些不愛聽了。
這齊世本,都三十歲了,可長著一個榆木腦袋,哎…
齊世本被問住了,可是現在他沒心思去猜謎語,他壓低了聲音:“傍晚的時候,你帶著元寶出去西邊的大河上溜冰玩,然后你往東山上跑,俺等天黑了去找你。”
“嗯~”金雪花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你可千萬記住了,不要往深山里跑,里面有狼!”齊世本這個不放心呀,叮囑了一遍又一遍。
“好了,知道了~”金雪花把音拖的長長的,帶著點嬌嗔的鼻音,甚是細弱低柔。
見金雪花不耐煩了,可齊世本又忍不住叮囑了一句:“也別帶太多的東西,以后俺會慢慢送給你,可千萬別讓人發現什么…”
“好啦,好啦~”
不能在這里待太久了,齊世本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穿過了正屋的過道,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可是,回來后的他坐立不安,直接搬了個板凳坐在院門的后面,沒事的時候,他就過去坐在板凳上抽煙,豎起耳朵聽聽外面有沒有什么動靜。
等呀等,齊世本的心如油煎似的,感覺今天的時間過的如同耄耋的老人,緩慢地挪著不靈便的步伐。
太陽慢慢西垂,齊世本終于聽到了金雪花和李元寶的說話聲。
他顫抖著雙手,輕輕地把門拉開一條細縫兒,果然看到金雪花和李元寶一前一后,往西邊的大河那里走去了。
齊世本又有些后悔,他這是給金雪花出的什么鬼主意呀?
哎,亂世的人,活得不如盛世的狗呀!
此時,他有些理解自己的二哥了,為什么那么危險的事情,卻愿意豁上性命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