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二老爺沉默不語。
孔氏緊緊的抓住阮二老爺的膝頭,聲音凄苦可憐:“老爺,我是個已經生了孩子的婦人。雖然孩子姓孔,但無論怎么說,那都是你阮家的孩子。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外頭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我,我想留在府里頭伺候老爺…”說著,兩行清淚便從眼眶里流了下來,很是情真意切。
阮二老爺臉上沒什么表情,他看著孔氏那張滿是淚水的臉,道:“你可想好了?若是你出府,外頭那間小院子就是你的了,我再給你五千兩銀子,給你留個你安身立命的錢。你年紀還輕,即便再嫁也是不愁沒人娶你;若你留在府里頭,那就是我二房的侍妾,日后就要好好的守二房的規矩。”
孔氏聞言心中大喜,她費了這么多的功夫,不就是想要這么一個結果嗎?
然而,大喜過后,孔氏又覺得心里頭空落落的。
她想到了被人殺害的華兒…
孔氏垂下頭,緊緊的攥住了拳頭。
芙蕖堂里頭,平國公老夫人望著外頭漫天漫地的風雪,有些發愁的嘆了口氣。
“雪這么大,也不知道老三領著兩個孩子會不會遇到什么危險…”平國公老夫人有些擔憂的同方菡娘絮絮叨叨著,“前些日子還來了信,說快要到京城了。結果這么一連趕上兩場大雪,耽誤行程不說,還讓人心里頭怪掛念的。”
方菡娘親自拿了個小夾子,剝了個核桃,把核桃遞到老夫人手里頭,笑著寬慰道:“外祖母,您就放寬心吧。三表哥又不是孤身一人帶著倆孩子,不是還有整整二百阮家軍么?…都說好事多磨,您啊,就耐心等著。眼下這般冰天雪地的,風雪迷人眼,擋了路,我倒寧愿他們慢一些,只要穩穩妥妥的到家就行。”
方菡娘說的話讓平國公老夫人心里頭聽著舒服極了,她連聲贊同道:“對,對,好事多磨。穩妥些到家才是最重要的。”
正說說笑笑著,外頭過來個婆子,進來恭恭敬敬的給老夫人磕了頭:“老夫人,外頭淮水伯府的六小姐遞了帖子,說過來給您請安。”
屋子里頭的人都愣了愣。
尤其是平國公老夫人,年齡大了,冬日里人又懶乏的很,腦子也不怎么靈泛,一時之間竟沒有想起淮水伯府的六小姐是哪位。
方菡娘倒是聽到“淮水伯府”四個字心里頭就是一動,用詢問的眼神望了綠鶯一眼。
方菡娘見綠鶯不動聲色的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就知道,她果然猜對了。
淮水伯府的六小姐,不就是安如意嗎?
然而平國公老夫人還是沒什么印象,她有些莫名其妙的轉頭同方菡娘道:“淮水伯府…不是你二舅母的岳家么…她家的六小姐,是來看你二舅母然后順便過來同我請安的?”
方菡娘有些無奈道:“外祖母,淮水伯府家的六小姐…不就是安如意,安姑娘么…”
平國公老夫人恍然大悟,頗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這人啊,上了年紀,腦子就是不記事了。竟然忘了意兒就是出身淮水伯府。”
綠鶯在旁邊道:“哪能呢老夫人,平時安姑娘過來,都是直接來的,倒是也一直沒怎么讓府上通傳過。方才乍一聽聞淮水伯府的六小姐,別說是您了,就連奴婢,也沒反應過來。”
綠鶯說這話自然是為了寬慰平國公老夫人,平國公老夫人點了點頭后又有些驚疑:“…怎地今兒意兒還遞了拜帖?”
方菡娘心里一咯噔,老夫人年齡大了,這有些不怎么重要的事,就逐漸有些記不得了。
方菡娘面上卻沒半分異樣,笑吟吟的又給老夫人端了杯熱茶,聲音清脆:“外祖母,您大概是忘了,之前安姑娘帶了個陌生女人直接進了府,我覺得有些不妥,同您說過以后,就同安姑娘直接提了,讓她日后進府前先遞拜帖。”
平國公老夫人這才回過神來,記起是有這么一回事。
然而想起這莊子事,平國公老夫人不由自主的就又想起了阮二老爺那個外室子的事。
其實之前她已經問過綠鶯了,問綠鶯的時候正好是找著孔楚華那天晚上,綠鶯答了句“孩子找回來了”,老夫人放下了心,就把這事放在了一旁。
今日安如意過來,平國公老夫人不由得又想起了這碼事。
“哎,之前你們不是說那孩子找著了嗎?”平國公老夫人微微直起了身子,問綠鶯,“后來呢,二老爺怎么處理的那女人跟那孩子?”
綠鶯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識的看了眼方菡娘。
方菡娘給了她個安撫的眼神。
方才知道安如意要進府的時候,方菡娘就準備好了應付這樣的場面。
她知道,在她把話說的那么不客氣之后,沒兩三天,安如意又這么沒臉沒皮的來了平國公府,只能說明一點,她過來肯定是有什么目的。
按照之前安如意拿著老夫人當槍使的模樣,方菡娘覺得她完全不會去相信安如意會為了老夫人的身體健康隱瞞二房那堆事。
方菡娘已經早就想好對策。
她打算先在安如意把事情抖摟出來以前,就把話頭先透給老夫人,讓老夫人有個心理準備。
不然,難道到時候再讓安如意占了出其不意的高點,拿著平國公老夫人當槍使嗎?
方菡娘打定了主意,方才話里頭就提了“陌生女人”一句。
果然,老夫人就想起了之前那樁子事。
綠鶯接到方菡娘的眼神,沒有輕易回答平國公老夫人的那句疑問,而是沉默的頓了頓,把問題直接交給了方菡娘。
方菡娘動了動身子,坐得離老夫人越發近了些。
“外祖母,這樁事,得同您說一下。”方菡娘小心道,“那個婦人的孩子,因著風寒侵體,傷了臟腑,已經夭折了。”
方菡娘說的極為小心。
畢竟,那個婦人的孩子,也是老夫人的孫子。
平國公老夫人微微一愣。
她活了這么大歲數,已經見慣了太多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更何況,眼下小孩子站不住,本就是極為常見的事。平國公老夫人也從未見過那個婦人的孩子,談不上什么有感情——
只是聽了這個消息,平國公老夫人心里頭仍是忍不住有些淡淡的傷感。
雖說只是個外室子,連庶子都算不上,但畢竟是阮二老爺的骨肉…
“外祖母,”方菡娘抓緊了老夫人的手,“不要太傷心了。”
平國公老夫人搖了搖頭,淡淡笑道:“囡囡放心,傷心倒也不至于…可憐的孩子,也都怪他那個沒規矩的爹,不然也不至于生下他來受苦。”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但方菡娘知道,聽這語氣,老夫人這確實是沒怎么生氣,只是對阮二老爺有些失望。
方菡娘自然是不能說長輩長短的,綠鶯更不能說主子的長短。
倆人都沒開口說話。
平國公老夫人說那話也不過是宣泄一下胸中郁氣,雖說并不是非常傷心,但心里頭總也是郁郁的,她想了想,見那傳話的婆子還垂著頭立在那兒,擺了擺手:“讓意兒進來吧,讓她以后——”她頓了頓,想起之前安如意做的那件不妥當的事,到底還是沒有把那句“直接進來”說出口。
婆子領命退下了。
不多時,安如意裹著厚厚的斗篷進來了。
她甜甜的同老夫人方菡娘都各自打了一個招呼,一副心無芥蒂的模樣,似乎一點都不在意要有拜帖經過通傳才能進來這件事。
平國公老夫人是喜愛安如意的,見她臉色凍得有些白,一迭聲的吩咐丫鬟們,拿湯婆子的去拿湯婆子,端熱湯的端熱湯,幫著解斗篷的解斗篷。
安如意解下了斗篷,露出了里頭的衣裳。
今兒,她罕見的沒有穿平日里那些小姑娘家喜愛的鮮嫩顏色,而是穿了件素凈的帶暗紋的襖衫——平國公老夫人見了,忍不住微微有些驚奇:“意兒這是轉了性子了?”
安如意微微垂下頭,臉上露出一抹極為刻意的笑:“哪呢老夫人,意兒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哪里就這么容易轉性子了…”
然而她說到這里,并不再往下繼續說了。
甚至還微微的嘆了口氣。
方菡娘心道:果然,來了。
她就知道,安如意要作幺蛾子。
平國公老夫人心里頭對安如意也是關切的很,連忙道:“意兒這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郁郁寡歡不太高興的模樣?”
安如意欲言又止,似是十分為難。
平國公老夫人反而更是起了疑竇:“意兒,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安如意雙眼微微濕潤,輕搖臻首:“沒有,老夫人,您別問了…”
方菡娘冷靜的端起一杯茶,看戲。
平國公老夫人卻是偏偏吃安如意這一套,安如意讓她別問,她越是想要問個清楚:“哎呀,意兒,你這是怎么了?若是有什么難事,說出來,看看我這老婆子能不能幫上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