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原本氣勢洶洶,但方明江一番深情款款的話卻讓人啞了火。
朱院長想起這個弟子平日讀書刻苦又用功,從來不曾懈怠,對師長尊敬有加,對同門彬彬有禮,能看出是一名君子…他又是生在這樣一個貧窮的家庭里,靠舉家之力供養才走到了現在,考取功名是他唯一的出路,這樣一想,壓力似乎確實很大。
在層層壓力之下,做出錯事來似乎也并不是那么不可饒恕。畢竟還是個年輕人,一時犯錯并不可怕,往后的路還長…
朱院長微微沉吟,看了一眼朱夫人。
朱夫人也是微微意動,但她想的還要更多些,她盯著一直低著頭跪在地上的碧水,正色問道:“他說的可屬實?”
碧水身子微微一顫,乖順的點了點頭:“方公子說的都是真的。奴家不過風塵中人,偶然懷上方公子的孩子,沒想到方公子竟因著一份責任為奴家贖了身,讓奴家成了自由身。奴家雖淪落風塵,卻也知道做人要知恩圖報,方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稚兒無辜,奴家本想生下孩子后就遠走高飛,誰知中間卻生了波折,只好又回到方家…今日也本打算去外地養胎不再打擾方公子,卻不曾想,竟給方公子添了這么大的麻煩…”碧水膝行幾步,跪到朱三姑娘跟前,沖著朱三姑娘磕了個響頭,哀聲道,“朱三姑娘,千錯萬錯都是奴家一人的錯,請你放心,奴家往后絕對不會出現在你們的生活中。求您不要生氣,奴家對方公子不敢有半分奢想,亦不敢同您爭半分。”
朱三姑娘臉色蒼白,貝齒咬著下唇,強自按捺著顫抖,盡可能平靜的仔細打量著碧水,從頭到尾,看的仔仔細細,一絲一毫都沒有放過。
碧水在青樓中見過很多次嫖客的妻子找過來,大吵大鬧,不去打那些與姑娘們廝混的嫖客,而是沖著青樓姑娘們來撒潑。
也是可笑,她們干這一行的,開門做生意,客人來了花了銀子自然是要好好伺候的,這是職業道德。碧水完全不懂那些當子的,不去罵自己的男人,朝她們這些做生意的罵個什么勁。
不過碧水也知道,被抓包的時候,此時最好的反應就是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要做。
要是遇到個明理的,罵幾聲就過去了。
遇到那種不明理的,也不過是挨幾下打,反正也不會受太重的傷,到時候嫖客反而會心疼她們,下次來的時候額外多塞一些銀子什么的。
碧水低眉順眼的跪在朱三姑娘跟前,任由朱三姑娘打量她。
方明江痛苦而深情的看著朱三姑娘。
他心里卻不是多么慌亂,方才朱院長跟朱夫人差不多已經被他說的意動了,接下來只要把朱三姑娘哄好了,這么親事照樣可以繼續。
許久,朱三姑娘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看著碧水,聲音輕而脆,卻擲地有聲:“你放心,我沒有生氣。”
聞言,碧水微微一愣。
朱三姑娘垂著眼,眉目舒朗,卻籠著一層淡淡的漠然:“我朱三,自幼受爹娘疼寵,兄長惜愛,從小便醉心詩書,女工女德,亦不敢忘。爹娘兄長捧著我,如珍似寶的養了我十六載。我朱三雖不敢說冠絕閨門,卻也自認不比其她千金低一分。此間種種,并不是讓我自賤身份,同一名青樓女子爭奪夫君的。我朱三不會,也不屑于同你計較。”
朱三姑娘向來與人為善,極少說出這般尖銳的話,她這話一出口,碧水愣住了,方明江也愣住了。
甚至朱三姑娘的家里人都微微一愣。
然而愣過之后,朱院長卻微微激動,帶著幾分隱隱自豪的語氣:“我兒說的好!”
方明江低下頭,再抬起頭時,一臉的難過:“朱三姑娘,我自知是犯了錯,難道你不能給我一次改過的機會么?”
朱三姑娘輕輕的搖了搖頭,態度十分堅決。
方明江眼里滿是失望。
碧水咬了咬牙,一聲不吭,直接爬起來就往墻上撞去。
方田氏離的那塊比較近,她也一直在擔心碧水一直跪在地上會不會傷到她的重孫,就一直盯著碧水看。結果看到碧水爬起來,心知不好,見她二話不說就往這邊墻上撞來,“哎呦”一聲,連忙撲了過去。
方田氏本意是好的,但她年紀大了,腿腳不靈活,這么一撲,反而把碧水給撞了出去,摔到地上時,肚子那塊正好撞到了石板磚,碧水當即疼的臉如白紙,冷汗如雨。
方田氏也摔到了地上,畢竟年紀大了,這一下摔得不輕,腿折了一下,她也忍不住痛呼起來。
方明江眼睛一瞬間閃過一抹噬人的赤紅,很快消逝。
他沒有半分猶豫,跑去方田氏那邊,急道:“奶奶,你沒事吧?”
方田氏躺在地上,雙手撐著想爬起來,腿卻一下子吃痛又跌了回去,她痛呼道:“腳斷了腳斷了!…”
方明江跟他爹方長莊連忙把方田氏扶了起來,老方頭急得不行,看看老伴,又看看還躺在地上的孫媳婦,跺腳大喊:“還不趕緊去找瘸子李!”
方長莊連忙一路跑出去了。
小田氏見碧水身子下頭洇出一片暗紅,瞳孔微微縮了縮,顧不上別的,連忙跑過去從地上扶起碧水的上半身,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我的孫子…”
朱夫人臉色一變,念了一句佛號。
碧水疼的嘴唇都白了,卻固執的看向朱三姑娘,忍著痛,斷斷續續發音道:“朱,朱三姑娘,我,我自知卑賤,從不敢,妄與你相提并論…我…我愿一死,換你同,同方公子百年好合…”
朱三姑娘從未見過這般血淋淋的場面,她往后退了一步,朱夫人見狀連忙把朱三姑娘摟在懷里,生怕寶貝女兒再被嚇到。
朱三姑娘定了定神,拍了拍朱夫人的胳膊,示意她自己沒事。她看了一眼在方田氏那邊噓寒問暖、看都不看這邊血淋淋的碧水一眼的方明江,眼里閃過一抹失望之色。
這人,確實是個薄情寡義的。
碧水還躺在地上。
方明江只顧著方田氏那邊,老方頭礙于身份不愿去抱碧水,方長莊去喊瘸子李了,小田氏跟方艾娘方明洪都是婦孺,根本抱不動人。
朱家倒是來了朱三姑娘的兩位兄長,可是他們多少帶了些讀書人的迂腐,微微愣了愣,不知道該不該去幫這把手。
最后還是一旁一直默不吭聲的方菡娘看不下去了,嘆了口氣,喊來小廝幫著把碧水抱到了屋子里的炕上。
過了一會兒,方長莊直接背著瘸子李一路跑回來了,瘸子李在方長莊背上被顛的直翻白眼。
方田氏一見瘸子李過來,連忙尖叫道:“快去看我重孫!快去看我重孫!”
瘸子李進了屋,給碧水把了把脈,出來時臉色嚴肅的很:“快去租輛板車,送去縣城。不然到時候就一尸兩命了!”
方田氏忍著腿上的劇痛,抱著一絲希望道:“送去縣城孩子能保住嗎?”
瘸子李罵道:“還保孩子呢,能保住大人的命就不錯了!趕緊送去縣城吧!孩子已經沒了!”
這話一出,方家人臉色或多或少都有些難看。
方田氏哆嗦了半天嘴唇,沖著朱家人喊道:“都是你們家!害死了我的重孫!你們賠我重孫!賠我!”
方明江雖然難受卻沒有失去理智,他對朱院長道:“恩師,實在對不住,我奶奶年紀大了,又受了傷,心情悲痛之下多有得罪了。”
朱院長微微點頭,表示他并不在意。
方明江又讓瘸子李來給方田氏看看腿傷,倒是也沒什么太大問題,就是腿折了。只不過方田氏年紀大了,這腿折了很是受罪,瘸子李給方田氏打了個繃帶,綁的嚴嚴實實的,又留了個藥方,囑咐方田氏每天按時吃藥。
方田氏哭喪著臉干嚎:“我重孫都沒有了,我還活著干什么,吃什么藥啊!”
瘸子李裝沒聽見的,背著藥箱走了。
愛吃不吃。
方長莊要去給碧水租板車送她去縣城,方田氏罵住了:“租什么租!讓她自己死去!她那是殺了我重孫,我方家不認她!讓她愛死哪去就死哪去!一個臭,別臟了我方家的地!”
言語之粗俗讓朱家人都有些失色。
朱夫人甚至有些慶幸她們家還沒把閨女嫁過來,不然嫁給這樣粗鄙又薄情的人家,她要心疼死她的寶貝女兒了。
朱院長淡淡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歹也是條命,既然方老夫人不愿意,那便讓那位姑娘坐我們家馬車吧。反正我們這也要回去了。”
方明江心里一慌,連忙道:“恩師還請看在我奶奶年紀大的份上…”
朱院長打斷了方明江的話。
他很少打斷別人的話,今天卻實在有些聽不下去方明江的辯解了:“明江,不必多言了。依我看,我們兩家的親事,就此作罷吧。好在眼下還在合八字的階段,就說八字不合,也算是給彼此留個顏面。”
方明江臉色煞白,他知道朱院長話語雖溫和,但話里頭的意思卻是不容轉圜了。
他垂著頭,啞聲道:“就依恩師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