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御劍,而是步行。
無咎與馮田,離開了山谷草地,然后施展輕身術,在密林中尋覓往前。
古木參天,樹冠蔽日。
林間少了悶熱,多了絲絲清涼。隨著漸漸深入,一路上奇花異草不斷。還有稀奇古怪的果子掛滿枝頭,誘人駐足流連。
無咎抬腳便是四、五丈遠處,剛剛踏過林間的塊石,轉眼已落在一截枯枝之上,繼而大袖飄飄而去勢如風。少頃,俯身摘了一朵野花湊在鼻間輕嗅,轉而又拂袖卷起枚青果咬了一口,卻青澀發苦。
“呸——”
“師兄,那厘蛇果乃是一味草藥,品嘗不得,何況尚未熟透呢…”
“嘿,我曾翻閱過《百靈經》以及各家的典籍,如今看來,還是見識短淺啊。”
“正所謂,道無盡,知無涯,師兄又何必介懷。”
“哦…”
無咎扔了果子,身形一頓,繼續嗅著他手中的野花,回過頭來。
馮田隨后而至,步履穩健,一如既往的淡定,一如既往的精明內斂。
“知無涯,生有涯。以有涯隨無涯,又當如何?”
“古人云,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苦苦修行?”
“這個…”
馮田就近落下身形,禁不住皺起眉頭:“古人所言,當為拋卻凡我,以求仙道之意…”
他的解說,有些遲疑。他的眼光,落在那朵野花上。
野花瑩白,透著清香,映襯著某人的一身白衣,以及披肩的黑發,還有年輕白皙的面龐,使得他的灑脫輕狂中,多了一種不倫不類的風騷。而一個修士,手捻花朵,驕矜作態,可不就是風騷?只是他的風騷中,似乎又透著一種莫名的狡黠。
果然,又是咧嘴一笑:“嘿,依我之見,殆者,極也。修行當入乎其內,出乎其外。這才是道無盡,知無涯的妙旨所在。”
馮田微愕,舉手道:“受教了…”
無咎卻隨手扔了野花,繼續往前,而話語聲猶在林間響起,卻聽著古怪:“讀死書,要打板子的…”
他不喜歡與人談經論道,如今卻突然侃侃而談。或許明確了去向,又或許他對于馮田看法有了改觀。總而言之,他此時顯得頗為輕松。
而馮田的心境,無人知曉,只是他正想攀談幾句,又禁不住微微一怔。
方才的對話,由野果引起,純屬閑聊。而一枚野果引起的閑聊之中,竟然暗含玄機。
人生有涯,修行無盡。在這條仙途之上,是知難而退,適可而止,還是執念不改,寧死不悔,在歷經磨難之后,想必很多人有了重新的認知與抉擇。譬如阿三,譬如阿勝。
在馮田看來,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當拋棄凡我,以求天人合一,不失為超然境界,仙道亦將有成。而在無咎看來,萬物自然,陰陽逆轉,出乎其內,出乎其外,凡事拿得起、放得下,一朝聞道,人生無憾,又何必拘泥于有涯無涯呢。兩者相較,顯然是后者的境界更勝一籌。
不過,一個憑借機緣而修為暴漲的筑基修士,原本毫無根基,其境界怎會如此的高深莫測?
那句“讀死書,要打板子”,更是令人無從捉摸…
兩人走走停停,漸漸出了林子。
前方大山擋路,一道峽谷從中橫穿而去。
峽谷,只有兩、三里寬,卻長達數百里。散開神識,竟看不到盡頭。左右則是山峰峭立,叢林遮掩。行走其間,倒也別有洞天。而尋到此處,依然不見阿勝與阿三的蹤跡。
無咎與馮田點頭示意,加快腳步。
他一步十余丈,腳不沾地,白衣如鴻,快似風行。
馮田全力追趕,許是修為不濟,漸落漸遠…
半個時辰之后,一道十余丈高的山崗阻斷了峽谷。
無咎飛身躍上山崗,尚未往前,就勢落腳,神色微微一凝。
須臾,馮田到了身后,雖姍姍來遲,卻不急不喘。許是有所發現,他驚訝道:“那是…”
而他話剛出口,便被無咎打斷。
“且旁觀一回,莫要相擾!”
于是皆不出聲,只管默默觀望。
山崗過后,依然峽谷幽深。只是峽谷兩側的巖壁,以及山坡上,多了大大小小的洞窟與草棚,顯然是個蠻族的村落所在。而百余丈外,一塊凸起的大石上,有兩道熟悉的身影,正是阿勝與阿三,卻一坐一立,顯得頗為怪異。大石所在的山坡下,則是黑壓壓聚集著數百蠻族,無論男女老幼,皆作恭敬跪拜狀。
便于此時,尖細而又高亢的話語聲傳來——
“我乃上天之神,造化之父,只因不忍生靈涂炭,故而以身渡劫。我的子民們,我的孩子們,隨我擺脫苦難吧,信我者得永生…”
馮田恍然大悟,見怪不怪:“阿三又在妖言惑眾!”
“不是妖言吧,而是…”
無咎抱起臂膀,抬手撓著下巴,稍作沉吟,意味深長地淡淡笑道:“…而是神語。豈不聞,昨日故園秋寒,風催俗人俗念。今朝天涯路遠,欣聞神人神語,嘿!”
馮田抬眼一瞥,神有所思。
阿三的蠻族口音,晦澀難懂。而身旁這位師兄的調侃之言,更加飄忽莫測。
尖細、高昂,而又不失威嚴的話語聲,再次響起——
“此乃本神護法,等同本神存在,爾等速速跪拜…”
阿三成神了,或自封為神,卻沒有忘了他的師叔,隨即便將神人護法的頭銜慷慨相送。
阿勝后退幾步,踏劍便要離去,誰料他的舉動,更添神威莫測。數百凡眾齊齊跪拜,唱誦不絕。他慌忙擺手,卻又一時不知所措。
他從沒將蠻族放在心上,只當那是一群螻蟻般的存在。而突然面對一雙雙熱切的眼神與一張張虔誠的面孔,他忽而有了一種異樣的感受。頂禮膜拜之下,他也好似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人。于是從此多了一絲莫名的牽掛,亟待他去擔當、守護。
此時,一縷日光透過云層投射而下,恰好將阿勝與阿三籠罩在內,他二人的身影頓然為之光輝閃爍,并緩緩照耀四方,無數雙手高舉,歡呼聲動…
馮田微微瞠目,難以置信:“阿勝師叔也不免蠱惑啊,而此情此景,仿佛神靈問世,令人嘆為觀止。所謂的念生念滅之說,看來也不無道理。阿三的一念成神,雖也癡狂,卻享受供奉,或也善終…”
無咎沒有吭聲,大袖輕拂。
馮田有所體悟,尚自感慨不已,卻眼光一瞥,詫異道:“師兄,你這是…”
山崗上,多了百余塊靈石,十數枚玉簡,以及符箓,丹藥,飛劍等物,好大的一堆。
無咎依然不聲不響,伸手抓住馮田的臂膀而騰空躥起。馮田稍稍掙扎,他并未在意,只管帶著對方疾遁而去,轉瞬之間已將峽谷遠遠拋在身后。
便于此時,兩道人影匆匆躍上山崗。
“哎呦,這多寶物!”
“不得妄動,且看無咎他去了哪里!”
“師叔,你倒是給我留兩塊靈石呀,師兄他難得大方一回,又被你獨吞…”
“且由我保管,少啰嗦…”
“我是上天之神,造化之父,你敢…”
“我是神人他祖父,緣何不敢?”
“師叔啊,若非我設計擺脫師兄,師兄他豈會濫發慈悲?”
“哼,是無咎念及千慧谷的情分,這才格外體恤,并以寶物相贈。你我安心歸隱山林便是,待紛亂過后,再出山不遲!”
“我不管許多,總之師叔要聽從吩咐,不然解除神位,逐出山林!”
“呵呵,如你所愿…”
數百里外的山頂上,兩道人影從天而降。
無咎放開馮田,走開幾步,臨風而立,抬眼遠眺。
馮田卻是頻頻回頭,忍不住抱怨:“阿三不思進取,倒也罷了,阿勝師叔卻是筑基的修為,仙門不可或缺的高手。師兄你怎能棄之不顧,任由他二人放縱…”
正當日光明媚,天色蒼茫無際。
無咎的兩眼瞇縫,深沉出聲:“并非任由放縱,而是放他二人一條生路!”
“師兄,你過于自以為是!”
無咎微微皺眉,轉過身來。
馮田依舊是矜持淡定的模樣,而說話的口吻似乎多了幾分嚴厲。只見他背著雙手,踱著步子,沉著臉色,接著又道:“我元天門弟子,已所剩無幾,何去何從,當由師門長輩斷定。而你…”自覺不妥,他口氣一轉:“我是怕阿勝與阿三流落山野,遭遇不測…”
“哦,聽你言下之意,阿勝與阿三,應當繼續趕往扎羅峰?”
無咎張口打斷,隨聲反問:“從部洲北地輾轉至今,元天門弟子十不存一,如今又要趕往扎羅峰,不知又將喪命幾人。既然阿勝與阿三,心生倦怠,有意歸隱,為何不能放他二人一條生路呢?”
馮田不以為然:“你我伙伴四人,相互扶攜,同進同退,必將化險為夷…”
“化險為夷?”
無咎翻著雙眼,望天嘆道:“若非我屢次出手相救,阿勝與阿三豈能活到今日。而人力有時窮,我也常常自顧不暇。倒不如各奔前程,至少幫他二人撿條性命!”
馮田微微一怔:“師兄,你不愿前往扎羅峰?”
常言道,聽話聽音,看人看心。這位無咎師兄,雖然口口聲稱為了阿勝、阿三著想,卻無意中表露了他本人的心跡。卻見他聳聳肩頭,帶著無奈的口吻又道:
“哦,有關扎羅峰的真相,再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