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輕輕的抬起一只手,向著虛空中一指道:“你還記得尼采老先生的樣子嗎?”
虛空中出現一團光影,光影中出現了尼采的身形,都克鎮的老瘋子蓬頭散發,亂糟糟的胡須上還沾著爐灰,滿臉皺紋的他眼神卻清澈而犀利,帶著幾分戲謔、幾分嘲笑、幾分玩世不恭的孤傲。
海鷗一見老瘋子的身影,立刻匍匐在地親吻著海灘上的沙子行禮,他身上的碎花長袍十分奇特,在浪花中一點都沒有沾濕。海鷗一邊行禮一邊問道:“您一定就是我要等的人,他老人家怎樣了?”
阿蒙本想阻止他行禮,但卻沒動,只是點了點頭道:“是的,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尼采的學生,按照他老人家的遺愿,探索那本源的力量,終于見到了你!”
說話的同時,他將一段信息印入到海鷗的靈魂中,交待了老瘋子最后的遭遇。海鷗愣住了,跪在海灘上直起身體,不經意間卷來的浪花已經打濕了他的衣服,他愣了半天突然一張嘴像個孩子般的嚎啕大哭!
別看他的樣子靦腆,可是哭聲放開就如滾雷一般驚人,海岸邊瞬間浪花翻卷、狂風大作,浪花拍在礁石上擊散成無數的水珠,水珠又在風中飛射就如凌厲的箭矢。假如阿蒙沒有自保之能,說不定都會被他誤傷。
聽聞老瘋子的噩耗,海鷗竟然哭的這么傷心,阿蒙走了過去本想勸他,可是手一拍到海鷗的肩膀,那特殊的感應能力就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慟,不由自主在靈魂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阿蒙難以克制也不想去抑制,竟然抱著海鷗也哭了起來,哭的是風云變色。
阿蒙不是沒有流過淚,但是渡過生生不息的考驗之后,已幾乎不會再這樣動情。見證瑪利亞的離去,他當時是撕心裂肺的長呼,噴灑鮮血沖出了伊甸園,但迄今為止并沒有流過一滴淚,就像壓抑在心中的雷霆始終含著暴雨尚未灑落,這壓抑的傷情今天莫名讓海鷗全給勾出來了。
阿蒙不僅在哭老瘋子,也不僅在哭都克鎮蒙難的親人與族人,還包含著思念瑪利亞的悲慟。不遠處的加百列并沒有勸,站在狂風暴雨中金發飛揚,眼睛也濕潤了。不知哭了多久,反倒是海鷗先止住悲聲拍著阿蒙的肩膀道:“您不要太傷心了!”
海灘上風平浪靜之后,已是日影西斜,阿蒙拉著海鷗站起來說道:“謝謝你,我沒想到還能痛痛快快的哭出來!當人們稱我為阿蒙神之后,我以為我已經不會再流淚了!眾神之淚啊眾神之淚,難怪眾神也會有淚水!…對了,你在這海島上生活了這么多年,除了尼采老先生之外難道就沒見過別人嗎?”
海鷗擦干眼淚回答道:“有啊,就在尼采老先生來到之前,有兩艘船靠岸,有一批拿著武器的人將一群人趕到了島上。后來尼采老先生從天而降,一揮手杖,就將那些拿著武器的人全部殺光了,然后把島上的人又送回船上。船開走了,他老人家卻留了下來。我后來才知道,那些拿著武器的人是海盜,他們搶了別人的船。原來世上有這么可怕的人,我親眼見到了,所以老先生后來告誡我的時候,我心里真的怕極了。”
阿蒙這天本打算離開海島返回埃居,意外的了解到尼采與海鷗的淵源,當天便沒有走,而是與海鷗又聊了很久。第二天日出的時候,加百列帶著海鷗出發了,他們要返回都克平原,海鷗已經接受了阿蒙的指引,伊甸園中又多了一位神使。
加百列與海鷗在日出的霞光中飛去,在云端上回頭向阿蒙揮手告別,當時的加百列還不清楚,這是在阿蒙成為真正超脫永生的神靈之前,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
阿蒙又渡過大海,在羅塞塔與布托城邦之間悄然登陸,于羅尼河三角洲以西向南行趕往夢飛思城邦。返回埃居之后,他聽說了埃拉赫特法老頒布的最新法令,原來在自己被冠以了“刺客”、“褻瀆神靈的惡魔”等臨時稱號之后,最終享有了一個正式的稱號——“撒旦”。
法老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卻以這樣一種方式來發布公告,民間沒人清楚原來撒旦就是阿蒙。有意思的是,為了解釋撒旦為何要犯下那一系列罪行,埃居帝國的公告中又宣稱瑪利亞重創的惡魔就是撒旦。究竟是讓阿蒙背塞特的黑鍋、還是在宣稱塞特天使長就是惡魔,恐怕誰也說不清。
荷魯斯已經告訴阿蒙,安拉降下了神諭,九聯神系的眾神使不會再插手這件事,而埃居帝國也結束了在各城邦的戒嚴。但這并不意味著發現撒旦之后會置之不理,有機會將他抓到還是會動手的,所以阿蒙仍然很謹慎。
在阿蒙突襲埃居各城邦主神殿的時候,有一件事曾讓加百列深為震撼,那就是阿蒙對潛行神術的運用,用高明兩個字也許不足以形容,簡直是不可思議。加百列從未見到哪位神術師會那樣使用法力,甚至連世間的其他神使也是想不到的。
從一個城邦趕往另一個城邦的途中,阿蒙只是徒步奔襲并不飛行,一路翻山越嶺攀巖渡水,卻始終展開潛行神術隱藏行跡,而且還召喚元素的力量,隱藏住隨行的加百列的行跡。不論加百列是否也在施展潛行神術,不論所走的道路有多么隱蔽,也不論周圍有沒有人煙、天空是否可能有高手飛過。
這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功夫,而是日夜不斷綿綿若存的神術。看似簡單,可是能夠做到阿蒙這個程度,已經是驚世駭俗了。加百列卻不清楚,阿蒙就是在行走中穿過敘亞沙漠時渡過了生生不息的考驗,以前幾乎從未有人嘗試過這種方式。
阿蒙悄然來到夢飛思城邦境內,發現籠罩城墻上的神術大陣恢復了平常的狀態。他卻并沒有入城,繞城而過來到羅尼河邊,在深夜里繼續隱藏身形腳踏水波走到了滾滾的河流中央,緩緩向著下游行去。
九聯神系的冥府在羅尼河的入海口處,這種空間結構非常人所能理解,它的門戶卻遠在夢飛思,需要順羅尼河的波濤而下才能進入。當阿蒙腳踏波濤行走了百里之后,已經進入了三角洲地帶,河道漸寬撒開很多條扇面形的支流,支流間是一片片季節性被洪水淹沒的灘涂。
阿蒙在一條看上去不是很寬,但兩岸灘涂陡峭、水流極深的河道中揮手扔出了冥神的肋骨。肋骨展開成一條月牙形的空間大船,阿蒙登上了這條船,似受著一股無形的力量接引,順著水流在黑暗中向著一片奇異的空間行去。
細長的空間大船隨波飄蕩,突然奇異的定在了河心,船不動,河水卻仍在流淌。這時阿蒙在船上舉起了手,凌空向前一敲,然后月光下的船兒又緩緩的動了,從船頭開始一點點的消失,就像駛入了看不見的世界里。
在人間看見的場景是如此,但對于阿蒙來說卻截然不同。他突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腳下還是一條河流,但河水卻在倒流,這感覺十分怪異,有那么一瞬間的錯愕才適應過來。
不是河水在倒流,而是船兒停留在原地就像永恒的靜止,兩岸以及腳下的河流像一幅沉默的畫面,緩緩的撲面而來,就像從生到死不可抗拒。這幅畫是立體的,迎面而來又向后而去,在這個世界里不論怎么轉身都無法回頭,只要視線一轉看見的畫面就隨之移轉,總是同樣的情景。
阿蒙當年進入阿努納啟冥府時,只擁有一體兩面力量的五級成就,是看不見這些的。如今已有本源力量的九級成就,能清晰的感應到冥府神奇的空間構造,這里與阿努納啟冥府還有所不同。
靜止的船兒在沉默的畫面中漸行漸遠,前方的河流又出現分叉向左右而去,正中間是一塊陸地。船兒輕輕一震,無聲畫面仿佛又變活了,成了一個空間世界,感官又恢復了“正常”。阿蒙收起船兒重新變成一根骨頭,握在手中登上了陸地。
“你是誰?怎敢擅闖冥府的門戶?”一個威嚴的聲音突然傳來,阿蒙身前出現了三條金光閃閃的巨犬,仔細一看并不是三條,而是一條長著三個腦袋的狗,身形就像巍峨的宮殿一樣高大,全身的毛發閃閃發光就似黃金打造。
阿蒙站在這條狗面前,顯得是那么渺小,那碩大的狗嘴噴射著令人恐怖的氣息,看架式只要一低頭就能把他咬的粉身碎骨。阿蒙卻毫無懼色,抬頭答道:“提豐,我叫阿蒙,是來求見冥神的。”
這條三頭黃金狗就是冥府的守門人提豐,阿蒙見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立在這里的一座神像,冥府中所見與外界有很微妙的區別,眼前是依附在神像上的化身顯現。提豐瞪著阿蒙道:“等你死后再來!”
說完話提豐一搖尾巴就要關閉冥戶的門戶,三個腦袋卻突然僵在了那里。因為阿蒙已經舉起了手中的肋骨,一股移轉空間的力量將它鎖定了,口中喝道:“你看清楚了,這是奧西里斯的肋骨,我要把他交還給冥神本人!”
提豐嚇了一跳,身形在迅速縮小,變成了一條阿蒙肩膀那么高的大狗模樣,雖然還是碩大的令人恐怖,但已經不像宮殿般夸張了。冥神肋骨也是一柄法杖,阿蒙已經施展神術阻止提豐關閉冥府的門戶,假如提豐不放他過去,看架式就準備動手硬闖了。
提豐看清楚了阿蒙手里拿的東西,錯愕的吼道:“這不是冥神特意留下的冥府之舟嗎,怎么會到了你手里?”
阿蒙答道:“伊西絲女神已不在,我從貝斯特手中得到了這根肋骨,現在來交還給奧西里斯了。”
提豐聽見了貝斯特的名字,語氣明顯變得柔和起來:“貝斯特!你認識她嗎?她回來了,如今在哪里?”
阿蒙嘆息道:“她也不在了。”同時將一段信息印入到提豐的腦海中,解釋了薛定諤所遭遇的一切。
提豐愣住了,冥府中的時間概念仿佛是停滯的,可能是一剎那也可能是很久,提豐終于長嘆一聲道:“怎么會這樣?她為何不回來?奧西里斯為何要這樣對她?”
阿蒙搖了搖頭:“這我也不清楚,恐怕要當面去問奧西里斯。”
提豐:“就算你沒有冥府之舟,因為貝斯特的關系,我也會放你過去,至于冥神大人肯不肯見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還是繼續乘坐冥神之舟吧,它會直接帶你到達冥神大人那里,否則在冥府中容易迷失方向。”
提豐說完話便緩緩消失了,就像一團金光漸漸的暗淡下去,周圍的景像又成了無聲的立體畫面。阿蒙將肋骨拋向半空展開成一條大船,縱身跳到船上,這條船就像在冥府中開辟的一個獨立空間,畫面又開始移動。
阿蒙站在船上,懸浮在半空向前漂移,突然間穿過了一道無形的門戶,進入到一片黑暗中。也許這并不是黑暗,只是沒有光線的虛空,遠遠的又看見虛空中有一個光點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接近、就像初升的太陽從遠方而來。
“太陽”中不是以火焰,而是一輪活動的場景,一只貓在和一條蛇搏斗。在古埃居的神話中貓代表光明、蛇代表黑暗。無形之舟直接駛進了“太陽”,就像從黑暗進入了光明。阿蒙隨即反應過來,死去的靈魂進入冥府,就是通過這條道路去見冥神,眼前的場景應該是九聯神系的歷史,與世間的神話傳說有關,以一種人們能夠理解的方式展現。
黑暗中“太陽”的出現、象征著著安拉造物與創世,建立了九聯神系。安拉的神國是在寂滅的虛空里開辟的,他創造了一個神國,指引神靈們進入。
船進入“太陽”,便是另一個世界,這時有一段信息被印入了阿蒙的腦海:“那永遠只能眺望的地平線,終于來到腳下。”
他又進入了一道無形的門戶,地平線只是一個概念,人們望見地平線上的景觀,等真正走到那里時,地平線還在更遠的地方,是永遠也無法到達的。這句話的寓意就是人世歷程已到盡頭,在埃居神話中,靈魂穿過這個門戶就會蘇醒,將等待冥神的審判。
再往前走,曠野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朵太初蓮花,船從蓮花上越過,地平線便消失了,四處是柔和的光線,不見天與地。蓮花上吹出的風在空中又化為露珠和水流,太初蓮花象征著安拉,風和水象征著安拉最早所指引的兩位神靈“舒”與“芙”。
風吹動著水,化成了一片鴻蒙,接著天地分開,九聯神系中接下來兩位神靈就是號稱大地之神的蓋勃與天空之神的努特,這也是一種神話象征。接著天空出現了星辰,大地上也出現了各種生靈與人間的城邦,就是每個亡靈生前所生活的地方。
阿蒙就這樣穿過一道道門戶,遠方又出現了地平線,地平線上正升起一輪太陽,冥府之舟從陽光下駛過,阿蒙的腦海中又印入一段信息:“離開荷魯斯的光輝照耀,進入冥神的世界,獻出你的雙眼與心臟。”
這段話聽起來挺嚇人的,但它的含義自然就能讓人明白,所謂雙眼與心臟,就是一生所看見的與所感受的一切。這已經是冥府最后一道門戶,雖然荷魯斯已經不再是主神,但奧西里斯并沒有改變冥府的構造,此處象征著從荷魯斯統治的人間來到奧西里斯統治的冥間。
眼前的陽光熄滅了,又進入到只有靈魂意識而沒有實體存在的空間內。假如進入冥府的是逝者的亡靈,此時從出生到死亡所有的經歷都會清晰的回現。大愿地藏曾經向阿蒙展示過他所開辟的冥府,這便是那一剎那中陰光明境的發端。
阿蒙已度過生生不息的考驗,又站在冥府之舟的空間內,自然不必再經歷這一切。接著往前走,他卻閉上了眼睛,靈魂中看見了一個“人”正迎面走來,正是他自己——阿蒙。心念一轉,阿蒙施展了顯像神術,將靈魂中的意象轉化成具體的空間形像,竟然又看見一個巨大的天平。
他站在天平的一端,形容不出的感受從心中升起。對面站的不僅是另一個阿蒙,而是他這一生的經歷被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身外的世界。在這一生當中他在人世所作所為的真實映射,是善是惡無需分辨,只要自己去承受!
這不是戰斗,卻面對著一個幾乎無法抗拒的對手。原來在這冥府的最深處,奧西里斯用了一件神器打造了一個空間,很像一個天平,便是人間所謂的冥神的審判。這和“命運的考問、末日的審判”很相似,但不是一種實質的力量,完全只是感受的映射,讓人面對真實的一生無可逃避。
有些人在做一些事情時,唯恐世人不知,他們在做另一些事情時,又唯恐世人知曉,在對神靈禱告時也是這種心態。但到了冥神的世界,這種心態卻顯得那么可笑。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