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之前,無何有之鄉,中環區,層層封鎖之內的鋼鐵立方體之中,壁爐的火光燃燒著,木柴在火焰中劈啪作響。
同肅冷而陰沉的外面不同,這囚籠一般的屋子內,一切仿佛都還停留在漫長時光之前。
兩張舒適的椅子擺在會客區,或許是房間中唯一稱得上是整潔的地方,其他所有的地方都堆積著大量的書籍,雜亂無章的擺放著燭臺、書本、紙筆、檔案、記錄,資料,以及一張張黑白的照片。
而就在大量稱不上垃圾卻被如同垃圾一樣對待的雜物之間,巨大的躺椅上,一個和衣而臥的中年男人正睡的呼呼作響。
面目棱角分明,鷹鉤鼻細長,身形看上去格外的碩長在他垂落的手里,還撈著一把手槍,隨著鼾聲微微搖晃。
壁爐之上的墻壁上,殘留著手槍的彈孔,以及主人最喜愛卻始終水平勉強的小提琴。
仿佛午后的小憩一樣。
擬造陽光從窗外招進來,落在他的臉上。
如此靜謐。
遺憾的是,完美且安寧的獨居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了。
低沉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
門被敲響了。
令沉睡的男人從夢中驚醒,抬起了灰色的眼瞳。
嘖了一聲。
馬瑟斯,推門而入。
“午安,偵探先生。”馬瑟斯摘下自己的帽子,掛在門口的衣架上,隨口問道:“看來您休息的不錯?”
“失眠,煎熬,在這個無趣的世界里茍延殘喘——反倒是你,看上去精力充沛的像個喇叭狗一樣啊,‘雷斯垂德先生’。”
福爾摩斯無不促狹的問候著這位帶來委托的客人:“看來,您似乎諒解了我上一次的失誤了么?”
“…”馬瑟斯無聲一嘆,坐在了靠椅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但我不至于對你的推理有所怨言。
畢竟,從一開始的假設就有問題的話,所推出的結果自然天差地別。”
畢竟,誰還能聊得到,羅素像是個寶貝一樣藏了七十年的東西,不是命運之書,而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超級源質炸彈呢?
一個等待了七十年的陷阱。
為此,不惜將只能承載自身所遭受的詛咒和污染的《懺悔錄》蛻變到那種程度。
他依舊對這位偵探信心滿滿。
同時,也珍惜著他們僅存的最后一次的交易機會。
數遍現境最為聲名遠揚的推理者,虛構國度英格蘭中所存在的大偵探·福爾摩斯先生,其形象和記錄所形成的精魂,作為首個‘分娩者’,先天汲取了所有歷史中絕大部分有關推理的要素和奇跡。
作為偵探而言,其才能和直覺毋庸置疑,而且只要證據和線索足夠多,他同真相的距離就越是接近,即便是如何難解和復雜的謎題,都能夠洞徹其本質。
遺憾的是,這位可敬的偵探從不與罪惡做妥協,即便是為了遠大前程而弄臟雙手,對于他來說,罪惡就是罪惡,永遠是自己的敵人。
黃金黎明以保存《福爾摩斯探案集》為前提,為福爾摩斯提供全境乃至深淵的情報為代價,讓他為黃金黎明提供三次服務。
三次之后,他將不再響應黃金黎明的任何要求。
“遠東的逃亡生活真是艱辛啊。”
福爾摩斯輕嘆著,轉著手中的老式手槍,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客戶:“那么,雷斯垂德先生,不辭勞苦上門兒來,是有什么煩心的事情?”
“為什么不猜猜看呢,偵探。”
馬瑟斯端起了紅茶:“發揮伱所引以為傲的推理能力吧,讓我看看,你的能耐。”
“哈,我知道,你喜歡這樣的表演。”
福爾摩斯瞥了他一眼:“瞧瞧您故作鎮定的樣子,和帶著煩躁的語氣和措辭,恐怕早已經被一大堆事情折騰的焦頭爛額了。
如此眾多的愁緒中,你想讓我為你選出最膠著的那一件么?真討厭啊,馬瑟斯,我可不是你的心理醫生。”
他的手里拆卸著手槍的零件,慢條斯理的說:“折磨著你的事情太多了,讓我猜猜看——其中最讓你迷惑的,是維斯考特的沉默。最讓你感到憤怒的,是天文會的‘茍延殘喘’。
而最讓你焦躁的,是羅素的詭計——你在害怕啊,我的雷斯垂德。”
他停頓了一下,嘲弄一笑:“你看不清楚天國譜系的動向,確切的說,你在槐詩的身上感覺到了威脅,即便他在你的眼中只是羅素的傀儡。可日復一日的變化,讓你發現,這是一個不遜色于羅素的威脅。
你迫切的想要知道槐詩的動向,即便你未曾對其他人所言說。
不,你真正在擔心的不是這個——”
他從躺椅上仰起身,隔著茶幾,湊近了,凝視著馬瑟斯的面孔,看著他的眼瞳,便忍不住咧嘴:“你在擔心,槐詩是否已經潛入了無何有之鄉的內部吧!”
漫長的寂靜中,馬瑟斯沒有說話。
只是沉默的喝著紅茶。
放下茶杯之后,一聲輕嘆。
“你果然是最好的偵探了,福爾摩斯閣下,遺憾的是,依舊受限于情報的限制——”
馬瑟斯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抽出了一張剛剛從戰場傳遞來的急報,放在了他的面前:“那確實是曾經我一度擔心的事情,但現實已經給出了答案。”
這一次,輪到福爾摩斯沉默了。
他低下頭,凝視著眼前紙上傳來的消息——至福樂土和弄臣之間的紛爭,乃至慘烈的損失,以及槐詩的蹤跡 許久,微微一笑,再沒有解釋什么,將報告丟回了馬瑟斯的懷里:“既然你已經有了答案,何必來問我?
還是說,這又是一次對我的考驗?”
“不,即便沒有答案,我也不會拿這種事情來問你的,福爾摩斯先生。”
馬瑟斯彈了彈手中的紙頁,將它化為了灰燼,“我有更重要的委托需要你解決,更加令我迷惑的問題,更加渴望得到的答案。”
“這是你們最后的問題?”福爾摩斯問。
“沒錯。”
馬瑟斯頷首:“我們希望能夠得到結果。”
“那么,在下洗耳恭聽。”偵探終于從椅子上挺起身來,將頭發捋起,笑容不再。
“吹笛人。”
馬瑟斯肅容問道:“吹笛人,究竟在圖謀什么?”
福爾摩斯沒有回答。
只是低下頭,緩慢的塞著煙斗,卻沒有點燃,細嗅著,久違的,開始了思考。
而馬瑟斯也再沒有開口說話。
只是沉默的喝著早已經冷掉的紅茶。
吹笛人的圖謀。
這才是黃金黎明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太多的迷霧和誘導了,讓人難以看清,琢磨不分明。哪怕是羅素詭計眾多,可歸根結底,他還有自己最大的軟肋——天國譜系。
但吹笛人不同。
他從不在乎失去什么,也從來不曾珍惜得到的所有。
這才是讓黃金黎明最不安的地方。
他們不在乎一次諸界之戰的勝負,因為他們可以圖謀長遠,只要有天選之人的存在,那么人類將在地獄中延續。
他們也不在乎現境的反擊,因為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現境的致命弱點 同樣,他們不在乎亡國和雷霆之海。力量無法毀去現境,因為現境正是因這一份逆轉地獄再造一切的力量而成。
威脅最為龐大的牧場主被天文會剝離了一切進入現境的可能,只剩下唯一的媒介,灰衣人。
可吹笛人呢?
那個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詭異存在,一直被天文會確認為毀滅要素之一以前,都被現境所忽略的家伙。
甚至無法確定他究竟是生物還是其他什么。
他如此熱衷的跳入了這一場斗爭,又是為了什么?
“很遺憾,馬瑟斯,你們浪費了最后一個問題。”
當漫長的思考迎來結束的時候,福爾摩斯惋惜的放下了嘴角燃盡的煙斗,緩緩搖頭:“線索太少了,我不知道。”
“…沒關系,這不是你的錯。”
馬瑟斯了然的頷首,起身:“辛苦你了,偵探先生,往后的生活你可行動自由,當然,僅限于無何有之鄉中,衷心的期望有朝一日,您能夠成為我們的一員。”
實際上,他本來就沒有對此抱有太大的希望,即便是福爾摩斯,依舊不可能犯規到洞徹吹笛人的陰謀本質——通過漫長時光的鋪墊和一點又一點的誘導,他已經在黑暗里筑起了錯綜復雜的迷宮,隔著那迷宮,嘲弄的凝視著一切。
層層謎團所籠罩的真相,又怎么可能是猝然之間能夠破解的呢?
可偵探卻并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因為這有限制的自由而驚喜,只是低頭,看著煙斗中的灰燼,許久,輕聲呢喃:
“但他一定很無聊吧?”
“嗯?”
馬瑟斯的動作微微停滯,回頭。
“是的,無聊。”
透過無數支離破碎的線索和痕跡,偵探閉上眼睛,在那一片位置的黑暗中摸索著真相的輪廓,卻得不到答案,只有來自直覺的本能感應。
“禮貌的觀看,無聲的厭倦,和毫無驚喜的失望,日復一日的看著熟悉的一切,這樣的感覺…”
福爾摩斯捏著燃燒殆盡的煙灰,輕聲一笑:“就像是…吃過的東西重新吃一次,看過的報紙再看一遍,翻到卷邊倒背如流的被重新拿起來一樣。”
“我不知道為什么,也沒有任何的證據,我只是單方面的覺得,或許他已經煩了。
偵探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雇主:“他對這一切在漸漸失去興趣,所以,才如此渴求新奇的快樂。
以至于,想要從其中榨取出更多的驚喜,或者——”
他最后停頓了一下,自嘲一笑:
“——干脆利落的,將一切毀滅。”
他閉上了眼睛。
仿佛看到了迷霧之中的輪廓,迷宮盡頭的出口。
吹笛人的詭異宮殿之內,永無休止的大笑聲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