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就好像一部沒活兒硬整的爛片,有時候,展開永遠在預料之外。
一直以來,如同失夢癥這樣的靈瘟之所以麻煩,就是因為它可以通過靈質的流轉傳染。而靈質這種東西,性質則總是變換不定。
哪怕是再怎么嚴防死守,搞不好,死者有什么遺念遺思遺想殘留在什么東西上,再落進別人手里,就這么擴散開來。
不論是鈔票、塑料袋,還是舊衣服…
但天督之律的庇護,就相當于一個覆蓋整個城市的斥力場,尋常人難以察覺,但卻無處不在,而且還會自行變化,應對異常。即便是沒有正式啟動的狀況下,靈瘟這種細小的靈質殘留,也會被徹底驅散,難以長存。
根本不具備傳播的基礎。
從這個角度來說,市政廳安穩如山,其實沒什么問題。
這就是天元帶給我的自信!
可惜,自信往往難以長久,天元往往也不是萬能,看似嚴謹的規則下面,或許就有數不清的漏子可以鉆。
最先遭殃的,就是外來移民和海量黑戶扎堆成群的北山區。
當第一個第二個失夢癥患者被發現的時候,還能當做偶發個例,可當醫院里發現幾十上百個失夢癥患者排著隊來買安眠藥的時候,狀況就開始嚴重了!
“對,就是這兒,聞姐。”
帶路小能手童畫輕而易舉的鎖定了傳染的源頭。
一輛面包車刷一下的停在了一棟破破爛爛的寫字樓前面,門口還掛著六維超磁心靈治愈中心等等亂七八糟的牌子。
地處偏遠郊區,來往稀疏,僻靜破舊,這種地方,簡直就是傳銷組織、詐騙團伙、宗教團體的最愛。
外面的喇叭喜氣洋洋的播放著老年歌曲…
可里面大廳卻一片陰暗,空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踉蹌蹣跚的身影不斷的往復徘徊。
腐臭的味道,隱隱擴散開來。
“真他媽的夠了…”
聞雯看了一眼里面的場景,就再忍不住,疲憊嘆息。
先是什么白邦恐怖分子,緊接著是大型流竄的心樞詐騙團伙,緊接著又是移民之間擴散開的疑似化邪教團的邪教組織,一大堆的事情這幾天集中冒出來,跟打地鼠一樣,一個按下去,兩個浮上來。
原本躺平了一段時間的北山組已經忙的團團轉,結果白邦那幾個跑路的自爆戰士還沒拿下,失夢癥又能開始擴散。
疲于奔命的跑過來,一切卻都已經無可挽回。
看一眼就知道了。
里面已經沒活人了…
“通知警局吧,把封鎖線先拉起來,里面要全部清理一遍了。”聞雯擺了擺手,嘆息著下車。
“呃…”童畫欲言又止。
“怎么了?”聞雯疑惑。
“這一片的治安部門已經被裁撤了。”
童畫聳肩:“許朝先把警局外包出去之后,這一塊也交不起安保費用,一直都在治區之外…畢竟,北山區嘛。”
聞雯腳下的地面崩裂出縫隙,巨響。
面色鐵青。
“狗娘樣的玩意兒…”
聞雯咬著牙,再無話可說,沉默的拉起袖子來,筆直的向著寫字樓走去。一腳,踢碎了搖搖欲墜的玻璃門,刺耳的聲音里,那幾個徘徊的身影僵硬的回過頭來。
空洞的面孔之上,毫無神采。
血肉之軀內,早已經空空蕩蕩,如今所殘存下的,只剩下畸變之后,屬于生物的純粹渴望。
饑渴。
“餓啊…餓…”
那一張張沾著血的嘴巴本能的開啟,柜臺后面,趴在地上的兩具行尸也緩緩爬起來,就連被蠶食的破碎軀殼,也蠕動著,雙手爬行。
可縱然已經淪落至此,可那一張張面孔之上,卻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陰森恐怖。
只可惜,他們找錯了人…
聞雯煩躁的閉上了眼睛,深呼吸,然后,跺腳。
無形的波瀾順著物質擴散,浩蕩席卷,所過之處,一具具行尸和軀殼盡數倒地,悶響延綿不斷,自下而上。
在轟鳴之中,一層層樓板劇震,奔流的力量順著介質的傳播,摧毀了一具具肉體,令整個籠罩在異質靈質的寫字樓都陷入了死寂。
塵歸塵,土歸土。
再無聲息。
只有幻覺一般的輕笑聲,從背后響起。
聞雯驟然回眸,可身后,卻空空蕩蕩,什么人都沒有。
她沉默的,握緊了拳頭。
死寂里,有仿佛泡影破裂的聲音響起…絲絲縷縷的幻光從那些尸體之上,升騰而起。
靈質散溢。
在那些尸骸的口鼻和眼窩之中,有什么東西蠕動著,漸漸的,鉆出,像是細小的蟲子一樣,濕噠噠的,扭動身軀,完成孵化之后,褪去了最后的殼。
纖薄的翅膀緩緩的展開,扇動。
虹光流轉之中,詭異又耀眼。
一只,又一只的升起,就這樣,在幻覺一般的歡笑聲里,展開翅膀,去往自由的天空。
遺憾的是,在那之前,聞雯已經伸出了手。
無聲的握緊。
————荒墟·靜滯帶!
樓宇,剎那凍結。不只是物質,就連靈質都難以從永恒的停滯里解脫。
再緊接著,萬象一震。
寫字樓外,童畫悄悄拆開了一包薯片的時候,聽見了歸來的腳步聲。
聞雯身后,偌大的寫字樓,在風中緩緩坍塌,化為億萬沙粒,無聲紛紛揚揚的撒下。
“我叼!”
童畫目瞪口呆:“雯姐你終于神功大成了嗎?咱什么時候文成武德,一統江湖啊!”
“別鬧。”
聞雯沒好氣兒的敲了一下腦門,摸出煙盒來,下意識的叼起,動作卻停滯在半空,許久,才將煙卷摘下來,捏成粉碎,丟出去。
“這下可麻煩啦…”
天空上,一縷隱隱的虹光閃爍著,遠方混亂的貧民窟里,在暴雨過后的泥濘中,幾點發育結束的靈質之蟲升上了天空。
翅膀開闔時,撒下點點磷光。
爆發來的未曾預料的猛烈和迅捷。
雨季之后才繁盛了幾個月的荒野再度沉寂下去,陷入封閉,所有的聚落都關上了大門或者截斷了道路。
恐慌如實質蔓延甚至發展到驅逐所有外來者,乃至圍攻偷渡者的程度。
連信使物流的運轉都短暫陷入了停擺。
無單可接。
相比起城里最近安全局全力出動所帶來的穩定,荒野之上已經一片混亂,無以計數的飛蟲展開雙翼起落不斷,匯聚在一起,化為了絢爛妖艷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災害。
就連動物都逃不過。
甚至,已經出現了專門去圍攻和寄生小型生物的跡象。
就在無人機傳來的大量圖像里,一個個姿態僵硬的動物有時候走著走著,就會倒斃在路旁,迅速腐爛的尸體里,大量的蟲子迅速孵化出來,擴瘋擴散。
這一波災害,來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好在得益于之前海岸強力推行疫苗的原因,在第一波的沖擊里,并沒有多少人受到損傷。但根據其他州逃難過來的人說,當地已經有好幾個倒霉的聚落,已經徹底沒任何活人了,里面空空蕩蕩,到處都是蟲子在亂飛。
隨著恐慌蔓延,大量的人群開始再一次向新泉匯聚而來。
可卻一道道關卡攔在了外面,徘徊不去。
新泉已經戒嚴。
現在,輪到之前那些推行疫苗時冷嘲熱諷甚至暴力驅逐醫護人員的聚落和大聰明們開始后悔了。
可惜,已經晚了。
黑壓壓的人頭匯聚在一起,就算明知道有可能會傳染,也已經顧不上了。
“求求了,大哥,讓我進去吧,貨都要放壞了。”
“孩子是無辜的!”
“你們總不至于見死不救吧?”
“我就說,你們怎么可能那么好心,一定是你們放出來的!”
“讓姓季的滾出來給大家一個說法!”
“大家別怕,我們一起沖上去…”
喧囂嘈雜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沸反盈天,躁動的人群漸漸狂亂。
自始至終,崗哨上持槍的保安面無表情。
“媽的傻逼。”
哨塔上,陸峰抽完了煙,毫無興趣的揮了揮手。
再然后,關卡前面,一輛輛裝甲車上的高壓水炮啟動,噴射,在警報的喇叭聲里,強行將人群驅散。
之前免費給你們疫苗你們不打,現在出事兒了反過來倒打一耙。
跟特么有病一樣。
況且…疫苗早就已經斷貨了。
甚至連新泉的人都沒有完全覆蓋。
“聯系不上。”
余樹放下電話,疲憊的搖頭:“一開始打電話的時候還會推諉兩下,結果昨天預付款和違約金也全都退回來了。”
沒產能,沒物流,發過不來,還要排隊。
借口要多少有多少。
結果拖來拖去,愣是拖到現在…
可實際上,疫苗生產哪里有那么復雜?
無非上是那些藥企想要抓緊機會趁火打劫,把之前倉庫里堆成山的廢物賣出黃金的價格來罷了。
更甚至,推波助瀾。
目前電視上每天都在開足馬力宣傳著‘新型腦炎’的危害,喉舌們鼓吹著病發之后的慘烈下場,黑市上疫苗的價格開始瘋狂的上漲。
舊鎮那邊,陳行舟倒是看在交情的份兒上調來了一批千島那邊的仿制藥,奈何,根本杯水車薪。
季覺認識的人里,謝嵐倒是有這個能力,可他一個人,沒有專業的設備,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手搓又能搓出多少來?
連續好幾天,季覺的神情愈發陰沉。
原本一切尚能挽回,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糜爛至此。
看不下去之后,他就轉頭去看那些藥企和保險金融集團的名字,一個個從上到下反復的看,牢記在心。
磐郢拔出來再塞回去,反復磨礪,卻依舊難以克制。
在時鐘的嘀嗒聲里,辦公室的另一邊,桌子后面處理文件的余樹動作忽然僵硬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欲言又止。
季覺抬頭,看過去,分辨著他的事情,“怎么了?”
“出了點狀況。”
余樹的話語磕絆著,吞吞吐吐。
就在剛剛,新泉鎮里,第一例因為靈瘟而‘死’的感染者,出現了…
季覺沉默著,許久,緩緩起身。
走向門外。
市場里一片靜寂,警戒線已經拉開。
不遠處,依舊有人驚恐的眺望,余悸未消。得益于之前的準備和安排,感染者的死去并沒有引起大規模的混亂和驚慌。
在發現之初就已經疏散了人群,進行了處理。
攤位上還咕咚咕咚的煮著湯,可桌子后面,枯瘦的男人躺在椅子上,蜷縮著,好像一睡不醒一樣,再也沒有任何的氣息。
一次短暫的午睡中,長睡不醒。
好像依舊還沉浸在美夢里一樣,嘴角帶著一絲微微勾起的弧度。
仿佛微笑。
寂靜里,只有快要煮干的巨大湯鍋在咕嘟咕嘟的散發著聲音,裊裊水汽升起。筐籮上還沒切開的粉餅已經黏連在一起了。
季覺看著靠椅上那張臉,終于分辨出昔日的模樣和痕跡,恍然的瞬間,忽然驚覺他之前還請自己吃過粉呢。
只不過,那時候他的笑容太過于市儈和成熟了,難以分辨究竟是諂媚巴結、敬畏討好,還是涕零感激。
現在笑起來卻輕松多了。
“…不是說,打了疫苗么?”他回頭問。
“疫苗不是百分百保證的。”余樹的神情復雜:“身體狀況和靈魂狀況太過薄弱的話,同樣也會缺乏抵抗力…況且…”
他停頓了一下,沉默一嘆。
這一具身體,差不多也已經油盡燈枯了。
氣血衰弱,呼吸艱難。
就仿佛風中殘燭…
就算沒這件事兒,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死,所謂的靈瘟,也不過是最后一縷恰巧吹過的風。
季覺回頭看向了剛剛趕來的市場負責人:“他是什么情況?”
“是他啊。”
市場負責人弄清了死者是誰之后,愣了一下,神情復雜,仿佛早有預料一樣,輕聲一嘆:“起碼能少遭點罪,也算解脫了。”
季覺沉默片刻,聲音漸冷:“有人勒索么?”
“不不不,沒有的,咱們市場沒這種事情,就算也有也被保安隊打斷腿了。”負責人趕忙解釋,擦著汗,唏噓感慨:“是這家伙太拼了,早晚賣粉,半夜去送垃圾,每次往返崖城的時候,還帶一大堆零碎的來賣,每天都這樣…說了很多次了,身體會遭不住,他不聽。
聽說海岸是計件加底薪,還去參加了很多次,招工的人都認識他了,每次都只勸他回來,年紀太大了,根本遭不住。
前些日子還找我打聽,送貨賺不賺錢呢,得虧攔著沒讓去。”
“欠了債么?”余樹問。
“是啊,多多少少,這年頭都有點嘛,但他的缺口不小。”
負責人把手下掃地的幾個人過來回答,七嘴八舌:“除了賺錢還債,還得給老婆治病,就那個什么蘚…”
“苔蘚病?”
“對,前幾年鬧過一次的那個,城外就沒家里不死人的。”
“傾家蕩產啊,買不到藥,聽說除了老婆,家里人都沒了。”
“怪可憐的。”
抽煙的大媽拄著掃帚搖頭:“前幾天,老婆也死了。”
“不是說養好了么?”負責人也錯愕起來:“上個月他樂了好久,還給我發糖呢…”
“本來是快好了嘛。”大媽看了他一眼,低聲說:“結果…遇到這種事情,難免的。要我說,罪也受夠了,熬不住了吧?”
余樹愣住了。
眼眸低垂。
早在去千島之前,他就翻過崇光教會的記錄。
幾百年里,諸多靈瘟的記錄浩如煙海,其中光是失夢癥就有好幾個架子,數十次大范圍流行,全部都是在混亂時期和戰爭的間歇。
相比記在里整個島嶼盡數寂靜的慘烈狀況,如今,只不過是小陣仗而已。
在崇光教會的統計里,失夢癥的潛伏階段其實很漫長,甚至不乏無癥狀攜帶者的狀況,而病發的原因也多種多樣,在其中,最多的原因,卻只有一條…
————想死。
失去一切對活著的執著之后,就會萌生對死的渴望。隨著意識漸漸蒸發,自我也隨著夢境一同離去,再也不見,遺留在塵世中的只剩下一具空殼。
再也不會感到痛苦了。
寂靜里,季覺沉默,凝視著那一張遍布皺紋的靜謐面孔。好像依舊沉浸在美夢里一樣,所有的苦難和褶皺都泡開了弧度,微微彎起。
用盡了積攢一生的微笑。
“季先生…”
余樹鼓起勇氣,低聲呼喚。
“放心吧,我還沒脆弱到那種程度。”
季覺緩緩搖頭,“我只是在想…最后的時候,他看到了什么呢?”
余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不知為何,忽然回想起:之前在海上,被槍頂在臉上的時候,那時候的自己。
海洋里漂流的尸體,霧氣中的歌聲,仿佛有未曾有過的安寧在向著自己呼喚…
當終結到來,所感受到的居然不是恐懼和不甘。
而是某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大概是幸福吧。”
他下意識的,輕聲呢喃。
看著那一張面孔。
苦難已經終結了,從此之后,不必擔憂。
所以才會微笑…
“幸福?”
季覺好像笑起來了。
他終于回過頭來了,看著他,可卻臉上毫無笑意,眼瞳漆黑:“只有死了才會感覺到幸福的世界,難道就沒有人覺得有問題么。”
余樹錯愕著,沉默。
只有手指顫抖了一下,下意識的握緊了。
被那樣的眼神看著,想要回答,卻說不出話,也找不到答案。
而季覺,已經轉身走了。
斷然的離去。
忍無可忍。
“伊西絲。”
“先生,我在。”
“給我準備水銀,啟動工坊,調整序列,調動靈質儲備,開啟四、七號素材庫…”
“明白,大型煉金工程準備,預熱開始。”
伊西絲最后發問,“項目名稱呢?”
“蠕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