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癡再睜眼時,天色已經大亮。
虎頭與陳赤忠都不在,只有陸炳睡得香甜,不時的吧嗒嘴,嘴角亮晶晶的。
道癡站起身來,四下眺望。眼前有些王府校場的意思,校尉都起了,有的在活動拳腳,有的則是三三兩兩地站著,不是傳來吆喝聲。
空氣中,傳來陣陣的米香。道癡轉身望去,就見北邊十幾丈開外,駕著幾口大缸。
肚子里“咕嚕咕嚕”地叫起來,道癡推醒了陸炳。
這時虎頭回來了,身上掛著幾個水袋,其中有個很是眼熟。道癡低頭一看,果然腰間的水袋不見了。
接過虎頭遞過來的水袋,道癡漱了漱口,而后往袖子上倒了些水,擦了擦臉,便同虎頭、陸炳兩個回四隊駐地。
邢百戶看了他們幾個一眼,冷哼一聲,倒也沒有啰嗦旁的。
一會兒,有個小旗帶了幾個校尉離開,回來的時候,帶了兩個籮筐,里面都是饅頭。
按照人頭,一人兩個,這就是大家的朝食。
饅頭是涼的,看來是連夜從安陸城運來的,不過現下是盛夏,倒也能入口。
道癡是真的餓了,一口一口吃著,覺得還蠻有嚼頭。陸炳苦著臉,坐在道癡跟前,看著手中的饅頭,小聲問道:“二哥,怎么只有饅頭,我聞到米粥香味了,怎么沒有咱們的份,是不是儀衛司那些家伙欺負咱們是府衛這邊?”
這家伙真是沒立場,為了幾口吃食,忘了他來四隊只是臨時編外,儀衛司他老子那邊才是他以后的地盤。
道癡看了他一眼,道:“給你粥,你用什么盛?”
陸炳哀叫一聲,道:“可只饅頭也太噎得慌。”
昨天白天在趕路,在設伏,在戰斗,覺得時間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今天只剩下等待,一切都好像慢了下來,分外難熬。
道癡跟在四隊這邊,不時地留意陸松那邊的動靜。
等到日上三竿,天氣開始轉熱時,南邊官道上又有馬蹄聲響。
少一時,兩個探子到了近前,跟陸松回稟去了。
因隔得遠,道癡也不曉得探子在與陸松說什么,不過陸松聽完,卻是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道癡的心里松了口氣,看著不遠處的臨時關卡,也不再覺得沉重。
中午之前,州城方向過來幾輛馬車,拉的還是饅頭燒餅等干糧,做了眾人的伙食。
各隊的臨時駐地,都挪到林中。
道癡幾個畢竟編外人員,邢百戶并沒有給他們安排什么輪值的差事。
陸炳眼睛已經睜不開,又不好眾目睽睽之下睡覺,磨著道癡與虎頭往林子深處去耍,說是大家身上弓箭還在,要是能射個山雞、野兔也能解解饞。
真實的原因,到底是昨天的事情有了陰影。今天大家嚴陣以待的架勢,他怕落在這里,再次殺人。還有就是困的厲害,不走的話堅持不住了。
道癡看了陸炳兩眼,見他眼里都是紅血絲,有些不忍,與邢百戶打了聲招呼,見他沒有反對,才帶著陸炳與虎頭兩個鉆林子。至于陳赤忠,不知何時去了陸松身邊。
在林中里穿行盞茶功夫,聽不到官道那邊的動靜,陸炳一屁股坐下,道:“二哥,我困,我還沒睡飽。”
道癡道:“你天亮才睡?”
“嗯。”陸炳閉著眼睛,點點頭。
道癡道:“那你就睡吧。”
“謝謝二哥。”陸炳含糊應著,人已經睜不開眼,往地上一趟,沒一會兒便鼾聲漸起虎頭站在道癡跟前,有些迷惑地看著陸炳,顯然是不明白陸炳為何說睡就睡了。
道癡帶著虎頭走遠了幾步,道:“他昨晚害怕了,沒睡好;虎頭怕不怕?就是樹障上掛著的那些。”
虎頭搖搖頭,道:“死了,不動。”
道癡嘆了一口氣,道:“壞人,該殺;好人,還是讓他們活著。”
虎頭點點頭,道癡依舊不放心。虎頭怕的,就是他爹娘的白眼與呵斥,還有不給他糖吃,至于殺人還是殺雞,對他來說都沒差別。孩子似的殘忍,有時候更令人心驚。
道癡皺眉思量半響,方低聲道:“若是以后遇到不得不殺或是你想要殺的人,一定要偷偷的,殺完再料理干凈,不能被旁人發現。就像你小時候在西山時烤的那些鳥雀似的,該埋的埋好。不管誰問你,都不能承認。”
虎頭的腦袋耷拉下來,很是沒底氣地道:“沒瞞,小師傅。”
道癡笑道:“我知道,你沒瞞我,你只是不想你大師父與你太爺知道。虎頭很聰明,若不是你想將吃的分給我,我也不知道。即便我沒吃,可是虎頭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記得。”
虎頭聞言,抬起頭,臉上又添了歡喜。
道癡依舊低聲道:“朝廷律法,規定殺人抵命。昨日你殺的是悍匪,沒有人會追究,若不是悍匪,殺人被人發現,就會被關起來,然后也砍了脖子。”
虎頭聽了,身上不由一哆嗦。
道癡道:“你也長大了,現下又學會了刀法,以后少不得與人刀劍相對。你記住一條,敢向你揮刀子的,若是在殿下跟前,那能殺就直接殺;要是不在殿下跟前,想要傷你的,你就偷偷地收拾他,避著人些,不管誰問起,都不能承認。”
虎頭一臉認真地聽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道癡又想起一件事,道:“等到回王府,說不定會有人問你殺人怕不怕。你就說害怕,可對方是壞人,是邢百戶讓你殺的,所以還得殺。”
虎頭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虎頭。
道癡指了指陸炳道:“人人都害怕,你要是不害怕,就會被當成怪物,他們就該不喜歡你。”
虎頭臉上的生氣一下子滅了大半,耷拉著腦袋點了點頭。
道癡曉得虎頭是想起他偏心的爹娘,虎頭小時候挨打也不哭,力氣還比尋常小孩大,常被他娘罵成是怪物。后來虎頭上了西山,力氣異于常人之事也漸漸隱下來,只略微顯得力氣大些而已。他娘也因被虎頭太爺訓了兩次,才不再罵虎頭是怪物。
揉了揉虎頭的腦袋,道癡道:“往后你要是遇到事情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就多看看陸炳,學著一二。”
陸炳的反應,才是小孩子的正常反應。
虎頭先是點點頭,隨即有些委屈道:“小師父,跟我親。”
道癡失笑道:“放心,我心里記得,誰也親不過虎頭去。以后別再叫小師父,叫二哥。”
虎頭憨憨笑著,露出一口小白牙:“二哥!”
這一下午,道癡對虎頭講了許多。
不是他愛啰嗦,實是沒想到邢百戶會這樣暴力。他是真怕了,虎頭以后是在世子身邊做近衛,不是去疆場上對敵。將虎頭教導的殘暴嗜殺,那虎頭即便得世子器重,最后也難得善終。
他順手推舟地將虎頭帶進王府,是想帶著虎頭一起往上爬,可不是看著虎頭成為殺人刀。
以世子的性子,對于虎頭的安排,多半會是留在跟前宿衛,而不是安排虎頭去外頭當差。
虎頭不需要多厲害,只讓世子覺得溫順武力值又高就好。
不知不覺,到了黃昏時分,官道那邊遠遠地傳過來些動靜。因離的遠,若隱若現的,聽得也不真切。
道癡尋思著該是那批流民姍姍來遲,就推醒了陸炳。
陸炳補了兩、三個時辰的覺,眼中的紅血絲褪了七七八八,看著精神不少。
“該回了。”道癡道。
“哦。”陸炳看道癡與虎頭身上干干凈凈,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哥與虎頭哥哥沒睡?”
道癡道:“三個都睡,不要命了。昨晚可是有狼叫。”
大家一邊說話,一邊往官道方向去。
沒等到官道,就傳來各種聲音。
陸炳的臉一白,腳步頓住。
道癡道:“聲音是從南面過來的,流民到了。咱們先回駐地。”
陸炳強笑著,跟在陸癡身后,回了四隊駐地。
四隊今天負責警戒西林,防止有流民從這里繞過關卡。
到四隊駐地這邊,也就離官道不遠。
官道上烏壓壓的都是人頭,似乎一眼望不到邊。
陸炳握著腰刀的手緊了緊,咽了口吐沫。
道癡則是望向臨時關卡,關卡前面很太平,即便弩手都弩機在手,對著流民,可到底沒有斗起來。
用樹枝搭建的臨時路障,留了半丈寬的口子,口子外有數十披甲校尉站著,一點點地放人進去,前列的多是婦孺。
路障外,有人在盤查這些人的身份,登記籍貫來歷等,還要彼此佐證。
身份存疑的,送到一邊看管;身份沒問題的,則安排在另一處吃粥。
少一時,就聽到南邊的林子窸窸窣窣。
眾人都望了過去,有的手上已經搭上弓箭。
沒想到出來的不是想要繞卡的流民,而是陳赤忠與兩個校尉。
“大人,我已經數過了,從關卡到流民尾,有八百三十二步遠,官道丈五,一步站六人,就是五千來人。”陳赤忠道。
聽到這個人數,邢百戶皺眉道:“后邊如何,也是婦孺居多么?”
關卡前面,排隊待檢查的,多是婦孺。
陳赤忠想了想,搖頭道:“七百余步后,青壯占七成。”
邢百戶哼了一聲,道:“去稟告陸大人,讓陸大人心里也有數。”
陳赤忠應了一聲,帶了那兩個校尉往北去尋陸松了。
邢百戶自言自語道:“老陸這法子不錯,看來還真是嚇跑了不少。剩下這些小崽子們,再分流分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