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王青洪發妻王楊氏閨名。兩人少年夫妻,王楊氏的年紀只比丈夫小兩歲,也將不惑之年。
換做其他人,早成了黃臉婆,她因保養的好,看著不過三十許人。
夫妻二人,亦是多年恩愛。兩人膝下,除了一雙年歲漸長的兒女外,去年還添了幼子。
她本笑吟吟地看著丈夫,滿臉的溫柔嫻靜。
聽到丈夫提及“四郎”二字時,她的神情只是頓了頓,便笑著應下,道:“曉得了,明早就請示老太太,打發人過去接。”
見妻子應的爽快,王青洪倒是有些不自在,道:“老太太雖沒開口,可想來也是惦記著。自打上路,老人家的精神就有些恍惚,聽身邊服侍的人說,老人家問提了好幾次四郎…”說到這里,帶了悵然:“不管四郎怎樣,到底是王家子孫…又是桂芳舍了性命才生出來,能看顧就看顧些吧…”
這話中雖帶了關切,可卻不像是父對子,透著幾分客氣與虛偽。
王楊氏原本翻滾的心卻平靜下來,飛了丈夫一眼,笑道:“瞧老爺巴巴說這些作甚,誰還能攔著不成?當年老爺從任上打發人回鄉接家眷,我就說當闔家過去。到底是老太太慈愛,偏疼四郎,舍不得他小小年紀隨我們奔波,才將四郎留下,安置在城西莊子上。怎地如今到了老爺嘴里,倒像是我容不下庶子?”
王青洪不過是擔心妻子想起過去的事不自在,才多說這兩句,卻是被妻子堵的沒話。
想到自己還沒有見過面的庶子,王青洪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之所以默認了老太太將四郎留在老家,并且十來年不聞不問,多少還是有著私心…
西山寺里,方丈室。
房里已經掌燈,王老太爺坐在老和尚下首,望向道癡的眼神依舊晦暗不明。道癡卻顧不得去計較,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和尚身上。
才半日功夫,老和尚就仿佛老了十來歲。
他面上依舊是淡笑如故,可周身濃濃的哀傷,卻是令人心驚。
即便道癡活了兩輩子,都未必有老和尚看的多、見識的多,哪里還用他開解?
可這樣看著老和尚傷心,他又不落忍,便道:“若是曉得大師父如此,老爹在西方也會不安。”
王老太爺在旁,不由頷首,出聲應和。
老和尚念了一聲佛號,悠悠道:“都走了…只盼著佛祖仁慈,早日收了老和尚去…”
王老太爺見他語出不祥,忙道:“您老人家定會長命百歲…”說到這里,指著道癡:“不說旁人,就是道癡,年歲還小,還要全賴您老人家看顧教導。”
老和尚順著王老太爺的手指,看向道癡,半響方嘆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老和尚犯了嗔念,過于強求,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他…”說到最后,已經低不可聞。
道癡神色不變,心里卻是有數。
王老太爺猶豫了一下,道:“道癡用沒用晚齋?大師父吩咐人在廚房留了齋飯。”
聽了也想到此處,對道癡擺擺手道:“想來你急著趕回來,定顧不得用齋飯,快去用吧。用完早些安置,明日除了早課,還要下山誦經。”
看出王老太爺有心支自己出去,道癡曉得打發自己回避后,王老太爺與老和尚的對話,八成就是同自己這身體的身世身份相關。
盡管心里有些許好奇,可是他應聲退出禪房后,沒有在門外逗留,更沒有毛腰去窗下聽壁角,而是大踏步去了跨院廚房。
這身體的身世身份如何,同他又有多大干系?
難道他真的哭著喊著去找爹找娘不成?不管有什么苦衷,拋棄就是拋棄。
在他睜眼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這個身體的本主早煙消魂散,輪不到他去向哪個回報生恩。
到了廚房,摸到火折子,點了燈。
灶臺上的紗籠下,擺著一盤子饅頭,一海碗小米粥,還有一碟咸菜,同平素沒什么兩樣。
王老爹在山上時,都是由王老爹預備吃食,等到王老爹下山,這一老一小的吃食,就一半賴山下預備、一半自己動手。
山下隔日送上來的是面食與小菜,山上的廚房只用來熬粥與熱吃食。
二兩重的饅頭,道癡就著粥,一口氣吃了兩個。這還是因晚飯的緣故,吃多了不舒坦,若是早飯與午飯,他能吃三個半饅頭。
吃飯漱口后,他便摸到水缸前,去了上衣,而后在瓷盆里取了水瓢,從頭上澆下來,好生沖洗一番。
在靈棚里誦了一下午經,出了好幾起汗,他身上已經黏噠噠的。
沖洗完畢,他才覺得舒坦。折騰一整日,又是大悲之下,他精神已經極乏,回了東齋房后顧不得想旁的,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禪房里,老和尚卻是不由皺眉:“好好的,怎么說致仕就致仕?先前半點動靜都沒有,莫非是惹了禍端,或是在官場上得罪了人?”
王老太爺道:“我也擔心這個,問了兩遭,青洪只說不是。他只說是因‘養親’致仕,給朝廷寫的致仕折子也是這樣寫的。青洪他娘今日七十歲,說是‘養親’,倒也不算扯謊,可委實太倉促了些,像是臨時定的主意,實不像是早就打算好的。”
老和尚想了想道:“他正值壯年,又在江南富庶之地任職,若非遇到不可解的難處,也不會走這一步。”
王老太爺道:“要不,我使人往京里送封信,問問青江那邊,看是不是能有個轉機?”
老和尚搖搖頭道:“他已經四十多了,又不是孩子,哪里需要人操心。若是求到京中有用,他早就求了。畢竟除了他堂兄,他岳家也在京中。”
王老太爺道:“那就這樣居家閑賦,未免可惜…不過青洪還年輕,過幾年再出仕,說不定比之前的差事還體面…”
老和尚道:“他仗著有幾分天賦,少年成名,前半輩子太順當,行事少了敦厚,磋磨磋磨,不是壞事。”
王老太爺遲疑道:“既是青洪已經回來,四郎之事,總要給個交代才是。”
聽到這里,老和尚不由黑了臉,道:“受制岳家,拋棄骨肉,十年不聞不問,他還有臉要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