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凈小臉的虎頭,瞪著一雙爛桃眼睛看著道癡,多了幾分可憐,少了幾分憨氣。
道癡想著他方才聲音嘶啞,道:“嚎得倒是賣力氣,嗓子疼不疼?”
虎頭點了點頭,又搖頭,拍著胸口,甕聲道:“這,疼。”說話間,他像是一下子失了精神氣,耷拉下腦袋,稚嫩的臉上滿是迷茫。
道癡心中嘆了一口氣,道:“老爹既西行,等喪事完畢,你就上山…”
虎頭聽了,立時伸直了脖子,瞪大眼睛,滿心期盼都刻在臉上:“真?”
這也是個可憐孩子,要是在其他人家,即便孩子燒壞腦殼,說話行事笨拙些,到底是親爹親娘,說不定還要多疼幾分;王老爹家情形卻是不同。
自王老爹恢復良民身份,到虎頭這一代,正好是第四代。按照大明律法,奴仆回歸良民身份,三代后可參加科舉考試。
王老爹山居多年,雖不看重這些,可王福平、王福安兄弟,卻是將這個當成家中大事。
王家雖有宅有田,子孫亦稱得上是繁茂,可卻是無根浮萍,不過是借著王氏宗房的照拂,在得以安居。
在王福平兄弟看來,只要子孫后代讀書科舉,耕讀傳家,出人頭地,才不用像現下這樣依附旁人,夾著尾巴過日子。
王家幾個適齡孩子,都在隔壁村私塾讀書。
在家族漸興之機,虎頭占著長子長孫的位置,偏生又燒壞了腦子,憨憨傻傻,難免被家人不待見。
尤其是他娘,全部心思放在虎頭那個被村里人視為“神童”的次子身上,對虎頭不聞不問,比后娘強不了幾分。
虎頭看似憨傻,可心思純凈,最是能察覺旁人好惡。爹娘與祖父母不待見他,他就不往跟前湊。
還是大和尚,聽王老爹提及這個與道癡同齡的重長孫,便叫帶到山上,算是給道癡作伴。
幾年下來,虎頭不僅成了道癡的小跟班,同曾祖父的感情也越發深厚。
后來王老爹下山,他便隨著下山,近身服侍。
不過瞧著他現下模樣,在這個家里待的也不痛快。
道癡點點頭,道:“自然是真的,大師父那里,我去說,你只要隨我走就是。”
虎頭的身板立時又直了幾分,嘴角咧得高高的:“想、大、吃…”
歡喜之下,他說話越發不利索。
道癡與他相伴長大,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大師父了。
他方才哭的撕心裂肺,現下歡喜地冒泡。也只有心思這般單純之人,才能這樣肆意哭笑。
道癡想想山上的老和尚,卻是添了擔心。
老和尚行事雖隨性從容,可王老爹畢竟不是旁人。老和尚出家為僧,連子孫后人都不提不見,卻允王老爹上山服侍,主仆兩人感情之深可見一斑。
老和尚年將九旬,自己下山后,西山寺里再無旁人。要是老人家哀傷過度,要個不舒坦,身邊也沒人看顧。
想到這里,道癡哪里還坐得住,他立時站起身來,對虎頭道:“出去喚你二爺爺。”
虎頭也不問原因,立時點頭出去喚人。
少一時,王福安隨著虎頭進來。
道癡本意是想要同王福安打聲招呼,叫虎頭現下上山,可掃到虎頭身上的孝服,他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直言道:“王施主,大師父獨自在山上,我心中不安,請王施主安排人上山看看,等我回去再下山。”
王福安雖沒有見過老和尚,可卻聽老父與長兄提過,老和尚年壽已高。
聽了道癡的話,他倒是不羅嗦,應道:“好,好,小人這就打發小人家大小子上山。”
他口中的大小子,正是王家三個常上山掃灑的晚輩之一。
這會兒功夫,就有人在門口喚王福安,又有客人登門吊祭。
王福安連忙去了,道癡看向桌子上的大木魚。
地藏經是給亡者送功德的經文,總共兩萬余言。正常情況下,誦經一遍,需一個時辰。
道癡這里卻是快誦,不過即便是快誦,也不會少了半個時辰。
老和尚的交代,是代他在王老爹靈前誦百遍地藏經。
不知王家停靈幾日,怎么算日子都有些趕,道癡只好想著盡量每日多誦些。
現下是午時,到天黑之前,能誦七遍、八遍都是多說。
他心里盤算了一下,心中有了定奪,看到虎頭的時候,少不得吩咐一句:“不許再扯著嗓子哭,老爹聽了難受。”
虎頭使勁點點頭,道:“完、了…”
這意思是告訴道癡,他已經哭完了,沒眼淚了。
道癡便不再耽擱,抱著木魚出了西廳。
王福安見狀,忙迎了過來,道:“小師父這是?”
道癡道:“誦經。”
雖說兄長走前有吩咐,出了請道癡吃茶用齋飯之外,其他的等他回來再說。
可這回道癡開口,王福安也不好攔著,便叫人在靈前鋪了墊子,請道癡入座。
不管是王家本家之人,還是外面的吊客,這會功夫多多少少都打探出來,這小和尚是從西山下來的,少不得帶了幾分好奇望了過來。
道癡只做未見,沖著王老爹的靈柩做了個合十禮,而后盤腿坐在布墊上。
隨著“咚咚”的木魚聲起,道癡嘴唇微動:“忉利天宮神通品第一,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贊嘆釋迦牟尼佛…”
一串地藏經出來,旁邊的人不由都愣住。
地藏經是白事上最常聽的經文,聽著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道癡誦經的語速,不與時下相同。
又清又快的誦經聲,伴著木魚聲,似是成了梵樂,引得人情不自已側耳聆聽。
佛經本就晦澀難懂,靈棚內外的人卻不由地聽入了迷。
院子里靜寂下來,跪著的也好,坐著的也好,都身體前傾,全心地聽著誦經…
半個時辰,仿佛眨眼而逝。
當誦經聲止住,眾人緩過心神,才發現自己方才太入迷,支楞著脖子,這會兒已經僵了。
大家望向道癡的目光,多帶了敬重,再也無人因他年幼而小瞧。
道癡已經起身,轉身走向西廳。
一是為動彈動彈腿腳,二是要吃口茶潤潤嗓子。
一口氣誦完一部經,他只覺得口干舌燥。
院子里又有了說話聲,王福安進來,后邊跟著兩個后生,抬著桌齋飯上來,請道癡受用。
道癡早飯用的早,這會兒腹中空空,便也不客氣,道了一聲謝,便凈手在桌邊坐下。
道癡用了齋飯,又歇了半刻鐘消消神,方再次到靈前誦經。
這會兒不等他開始,四下里便都息了聲,都安靜地聽他誦經。
道癡十一歲,還沒有變聲,清脆童音,與木魚聲夾雜在一起,聽得大家再次走了心神。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又是眨眼而逝。
道癡再次起身回西廳,一刻鐘后轉回出來。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院子里人越聚越多。
來的客人舍不得走,新的客人又至。
南廳、東廳雖都設了奉茶處,可大家已經頂著烈陽,在靈棚里安坐。
似乎聽著這誦經聲,心里都跟著清凈了,絲毫不覺暑熱…
道癡垂下眼簾,亦是全身心誦經。
他誦了六年經,今日卻是最虔誠。
雖說他向來對鬼怪神佛之說不以為然,可此時此刻,他卻盼著菩薩真的聽到自己的誦經聲,將功德回到善良慈愛的王老爹身上。
王老爹撫養照看他數年,他能為王老爹做的,除了照看虎頭之外,也就只有這誦經百遍…
院子外,王福平已經騎馬回來,后邊跟著兩輛馬車,還有些青衣仆從。
王福平翻身下馬,看著自己門口烏泱泱地站滿了人,動也不動,跟站門神似的,不由愣住。
聽到木魚聲伴著誦經聲,王福平心下了然。
旁人聽著這快誦稀奇,王福平卻是在山上聽過的。
那兩輛馬車亦都停下,王福平走到第一輛馬車前,躬身道:“老太爺,小人家到了。”
后邊馬車里的人已經下來,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面白有須,相貌儒雅,穿著青色素服,
走了過來。
王福平見狀,忙退后一步,讓出地方。
中年人沖他微微頷首,而后畢恭畢敬地掀了車簾,攙下來個須發花白的老者。
王福平見自家大門都被人堵著,忙要喚人讓地方,卻是被老者開口止住。
老者已經聽到這迥異于常的誦經聲。
就連那中年人,也不知不覺中被誦經聲吸引。
王福平不敢高聲打岔,可也不好就這么讓兩位貴客在大門外站著,忙上前小聲招呼鄉鄰讓開。
須臾功夫,大門口到靈堂之間,就讓出一條空道來。
王福平抹了一把汗,躬身伸手請貴客進門。
在木魚聲中,老者與中年人走進院子,走到靈堂前。
看著地上坐著的小小身影,老者的視線落到他的光頭上,眼中閃過幾分詫異。
他掃了旁邊的中年人一眼,那人卻聽得入迷,渾然不覺。
老者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望向那小小背影,不自覺地露出幾分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