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康笑問:“怎么會沒有區分呢?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莫非你認為,至圣先師說的不對?”
池韞也笑著答:“當然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
池韞拿過自己的畫,一點點指出來:“這是朝中諸公,這是仕林文士,這是商人,這是工匠,這是農夫…諸公制定國策,文士教化世人,商人經商,工匠做工,農夫耕田。這些人,組成了大舜朝。”
“一個農夫,他自然是為了填飽肚子努力耕種,工匠、商人亦如是。利益的驅使,使得他們努力地工作,這才有了我們身上的衣裳,手里的筆,入口的茶。而君子,也要糊口,也要養家。只要追求利益之時,不去損害道義,便無可指摘。”
池韞放下畫紙:“這是實實在在的大舜朝,有君子,也有小人,缺一不可。沒有君子,無從教化,沒有小人,我們就用不上這些精致的布匹、瓷器。”
“故而小子以為,至圣先師只是在闡述一種現象,一個有君子有小人的天下,并不是在貶斥誰,也就無所謂區分了。”
呂康叩了叩書案,似笑非笑:“看來你不認同的,是前輩們的注解。”
池韞并不否認。
“說了這么多,喝杯茶吧。”他隨意指了指,“家鄉帶來的大麥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慣。”
池韞謝過,上前接過老仆遞來的茶。
池璋孔蒙二人羨慕極了。
能喝上呂先生的茶,出去都能吹牛了。
樓晏似有若無地勾了勾嘴角,心知她這番話撓到了呂康的癢處。
玉重華耳濡目染,當然知道這位師兄秉持的觀點是什么。
他鐵匠出身,到現在還被人攻擊,所思所想又驚世駭俗,是以這些話根本不會出口。
難得有個人,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何等暢快。
呂康拿起蒲扇搖了兩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問她:“你多大了?可考了童生?”
池韞答道:“回先生,小子年已十六,并不打算科舉。”
呂康奇了:“為何不科舉?”
這樣的人,考進來一起做官,把朝堂的腐朽言論洗一洗,豈不美哉?
池韞還沒回答,樓晏已經咳了一聲:“師兄。”
“干什么?”呂康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樓晏只能明示,指了指自己的喉結。
呂康心想,人家才十六歲,看不出來挺正常的啊…等等!
他飛快地把視線投回去,果然發現耳朵上有耳洞,再想想她的聲音…
呂康一臉震驚。
所以說,這是個姑娘?
難怪不打算科舉…
他用力搖了搖蒲扇,極是郁悶。
好不容易想收個弟子,怎么就成了姑娘?
姑娘家干嘛跑書院來湊熱鬧?
放棄吧,好不容易遇著個中意的苗子,不舍得。不放棄吧,人家根本不可能跟他學啊!學了也沒用。
糾結中,只聽樓晏問:“你來書院游玩?”
池韞答道:“游玩只是順便,主要還是來看看風水。”
“什么風水?”
她看了眼孔蒙:“這位孔二哥,中了花神簽。”
樓晏“哦”了一聲,明白了。
“想要功名?”
池韞點頭。
他們倆一問一答,呂康聽懵了,問道:“你們認識?”
樓晏淡淡道:“見過幾次。”
呂康心道,聽你們說話的語氣,可不像是只見過幾次。
真是奇了,這個小師弟…
“師兄,我看這弟子,你是收不成了,收兩個書僮如何?”
“哈?”
樓晏指了指:“我瞧這兩個就不錯,反正你也不用丫鬟,不如就留在身邊添水磨墨。”
“等…”
“你們兩個,還愣著干什么?”樓晏截斷他的話,看著池璋孔蒙二人。
兩個少年如夢初醒,急忙上前。
“先生喝茶。”
被強迫收了書僮的呂康:“…”
這要再想不通其中的關系,呂狀元也不用在官場上混了。
人家姑娘一句話,他就按著自己師兄的頭,給收了書僮!
自己連個等字都沒說出來。
呂康心中忿忿,用力打著蒲扇。想叨叨兩句,看到池璋孔蒙兩個一臉忐忑,不禁憶起自己少年求學時,心又軟了。
“唉!”他嘆了口氣,接了他們的茶,“我習慣早起,你們上課前挪出一個時辰,到我的書齋來。”
二人大喜,連忙叩頭:“謝謝先生!”
呂康擺擺手,意興闌珊:“你們且玩去吧,難得松快一日。”
“是,先生。”
池璋孔蒙施了禮,便從船艙退了出去。
他們兩個一走,池韞自然不好留下,也跟著告退。
呂康有意留她多說幾句話,可想到人家是個姑娘,又不好留了,只得把氣撒在樓晏身上。
“小師弟,你可真行!幾年不見,居然會討好姑娘了。你討好就討好,割我的肉算什么?”
長亭里,學子們還未散去,他們都想知道,呂先生留他們說什么,是不是真的要收徒。
三人一下船,立刻被圍了起來,同窗們七嘴八舌。
“池二,呂先生說什么了?”
“孔呆子,先生評價你們的文章了?”
孔蒙一臉傻笑,回道:“評價了。”
“怎么評價的?快說快說!”
“先生說,新奇有趣,但考試這么寫,可能會判下等。”
學子們哄笑,放心了。
原來沒收徒啊!那不用嫉妒了。
池琰的心情跟著好轉。
就說嘛,池璋怎么會比他強?
“不過先生叫我們明日早點起,去書齋給他當書僮!”池璋大聲說。
“什么什么?”學子們再次圍過來,“意思是以后你們就跟著呂先生了?”
“哇!”不是收徒,也跟收徒差不多了。
池琰臉色又黑了。
少年們嫉妒的嫉妒,羨慕的羨慕,三三兩兩散去,繼續參加文會。
這時,一行人沿著長亭向這邊走來。
為首的男子三十左右,華服金冠,神情倨傲。
身后跟的人,有書院的山長,有應邀來的名士,也有侍衛和隨從。
學子們不由停下腳步,避到一旁。
等他們過去了,才有人問:“這是誰啊?”
沒人答得上來。
池韞的心直往下沉。
這人,與皇帝長得很像。
帶的侍衛,有康王府的暗記。
看這年紀,莫非是——康王世子?
果然,他們在呂康的船前停了下來,有人上前說話:“呂先生,康王世子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