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富年趕著牛車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鄉間土路上,要趕時辰就顧不得擇路,二虎在不停顛簸的車上痛得直哼哼,大牛和三豹滿臉擔憂,車板上已經鋪了厚厚的稻草,還是顛著,能怎么辦?骨折的人,又不能抱他。
汪浩哲也受過重傷,卻沒二虎這般恐怖,小喬不敢多看那血肉模糊中冒出來的森森白骨,用一條破舊的薄被把二虎蓋了,縮在潘富年身后,躲著風,小心觀察二虎的臉色,偶爾看看旁邊的大牛和三豹,更多時候是放眼朝空曠寂冷的田野張望。
大牛說距離本村十里遠的流花鎮十分富庶,大牛對那鎮子熟悉得很,因為那鎮上富人多,講究吃喝玩樂,一年四季各種節氣他們最注重怎么過,大牛最愛他們的春社,正月里從頭到尾,天天唱大戲,白天黑夜都演,附近村民紛紛趕著去看,大牛一年里最盼的就是這個時候,那鎮上也有朗中和藥店醫館,但卻沒有親戚可以借錢,所以只好趕到近二十里外的縣城,三姨在城里,幾兩銀子她該是拿得出來的,就看她舍不舍得給。
小喬說:“我覺著三姨不像個小器的啊,她還肯煮粥接濟逃難的人呢!”
大牛嘿嘿笑:“三姨不是小心眼,鄉下也有幾畝田地,去她家吃喝什么的并不拘著我們,平日也愛做善事,就是舍不得銀錢,一分一厘抓得很緊。我娘三姐妹,大姨嫁得遠,幾乎不往來,我們家偶爾要去借三姨要錢,她一向是不給的,有吃食有舊衣裳便捎些來,我娘也沒說什么…”
三豹在旁插嘴:“三姨說她要攢銀子傍身,給蓮表姐置嫁妝,小順子還要娶媳婦,她還說我娘有男人、有這么多個兒子可以依靠,她沒有…”
大牛瞪他:“三姨不跟咱們娘一樣?以后我們都是她的依靠!”
三豹看了小喬一眼,小聲頂了句:“那也要看她肯不肯把蓮表姐嫁過來!”
大牛像沒聽清三豹說什么似的,低頭去整理二虎身上的棉被,居然讓這話題就這么過去了,再抬起頭來,小喬分明看到他臉上更添了一分愁悶。
小喬的好奇心早讓她弄明白了大牛和蓮表姐的事:蓮表姐也是鄉下出生的,和大牛相差兩歲多,當時潘富年帶著妻兒還能和他哥哥住在村上老宅子里,潘二娘和張三娘姐妹常來往,口頭訂了兒女親家,不久后,張家姨夫一位在縣城定居的族叔因為沒有兒子,女兒出嫁后便把張姨夫過到自己名下,承他的房產和生意,蓮表姐成了城里女孩,婚事停了幾年沒再提。世事難料,老人去世后,張家姨夫不擅打理小商鋪,又病了幾年,原本就不大的家業折騰得差不多了一命嗚乎,留下張三娘帶著一雙兒女,開了個茶館苦度時日,又找潘二娘論說起親事,兩家親密如初,大牛和蓮表妹每年都會見上幾次面,心里早把表妹當自己的人,誰知這兩年三姨放話要大牛做上門女婿,支撐家里,扶養小舅子,如果潘家應下來,大牛去年滿十五歲就該成親去張家住著了。潘富年夫妻自是不松口,張三娘又不肯讓女兒嫁到鄉下來吃苦,姐妹倆掐上了,潘二娘說親是幼時訂下的,這么多年來兩個孩子都有情,大人要再反悔的話,干脆親戚也不用做了!
一路緊趕慢趕,到縣城德仁藥堂時天色尚早,王掌柜見了小喬,略微詫異,聽她說了原由卻也沒有猶豫,立刻讓小學徒幫著把傷者抬起來,馮大夫已經回鄉,曾大夫帶著個更年輕些的醫者鉆到藍布后去察看二虎的傷,一會兒年輕醫者出來說得立即給二虎醫治上夾板,又叫了幾個學徒進去,二虎痛叫了幾聲后便沒了聲息,潘富年擔心不已,大牛安慰他:“沒事的爹,大夫用了麻包,二虎慢慢睡過去了,上次阿浩也用過…”
潘富年便和大牛走去跟王掌柜說藥費的事,小喬有點心虛,不敢站得太近,她答應的那幾百兩銀子還沒影呢,汪浩哲又不許賣他的明珠,怎么辦啊?想想自己也真多事,賣就賣了,問他做什么,這下子左右為難。
她走出店門,往停在路邊的牛車板上一坐,發起呆來,三豹牽著牛站一旁看著她,也不作聲。
不一會兒潘富年扶著大牛的肩走出來,朝三豹揮揮手:“快,去你三姨家…小喬回店里去守著,我們很快就回來!”
“哎!”
小喬答應一聲,起身退到一旁,看他們父子三人趕著牛車離開。
忽想起城里的周五爺,心里一抽,急忙轉身往店里走,不提防和一個人撞在一起,那人哎喲一聲,聲音嬌脆,小喬看去,卻認得是那天給了她一食盒點心和五兩銀子的小姑娘。
小姑娘還是梳著雙抓髻,翠綠繡花中襖下露出一截粉紅裙子,秀氣的眉眼里滿是嗔色,瞪著小喬:
“你不長眼的么?”
小喬忙作揖陪笑道:“原來是姐姐啊,我太莽撞了!可是撞痛姐姐了?”
小姑娘沒好氣地拂了下袖子,撿拾起地上剛撿來的藥包,斜眼看他:“你認識我嗎?”
小喬眨眨眼:“我叫小喬,上次在街頭被壞人欺負,姐姐好心,送給我銀子和點心!”
小姑娘恍然,露出笑意道:“哦,是你啊,我都忘了這事!我們姑娘說你很有趣,罵人跟唱歌似的,卻偏偏毒辣得很——我叫梅香,是紅袖姑娘跟前丫頭,那些銀子和點心,是紅袖姑娘吩咐給的,你得念姑娘的好!”
小喬從善如流:“是,紅袖姑娘善良心慈,好人定會有好報,我念著她,祈愿她安康如意!”
梅香點點頭,卻又嘆了口氣:“可這兩日姑娘卻不好!”
“怎么啦?”
“上火啦!”梅香抬步往不遠處停著的馬車走去:“我們剛去了解趟繡莊,順路來撿副清火的藥…”
小喬陪著她往前走:“可是吃多了瓜籽干果,這些都很容易上火的。”
“姑娘可不是那貪嘴的…人著急了也會上火,你小孩子不懂!”
她看小喬一眼:“你來這里做什么?”
小喬說:“我…也是來取藥的!”
“哦!”梅香漫不經心:“給你哥哥取藥吧?姑娘上次聽你罵人,她說你聲音很甜,若是個女孩,愿意收了你,教你些技藝,好歹有碗清閑飯吃!”
嗯?居然被天香樓的紅袖姑娘惦記上了?
小喬笑著說:“姑娘真是好心腸,可惜我是個男孩…聽說天香樓很華麗很好,歌舞曼美,我這樣的窮小子是不能進去看的吧?”
梅香走到馬車旁停下腳步,仔細打量她:“天香樓歌舞確實好看,想進去最起碼得穿戴整齊,像你這樣,守門的自是不放你進…我要回去了!”
小喬朝她擺擺手:“好,梅香姐姐再見!請代小喬向紅袖姑娘道謝,希望她早日好起來!”
梅香爬上馬車:“知道了…”
小喬等著馬車離開,卻見車簾一動,梅香又探出頭來,含笑朝他招手:“上來!”
小喬往后看看,指著自己的鼻子:“姐姐是叫我?”
梅香點頭:“沒錯是你,姑娘讓你上車!”
原來紅袖姑娘在車上!小喬暗忖,鄭嬸口里的天香院是個什么地方她大致能猜到,應該就是古代的歡場吧?這位紅袖姑娘不是個頭牌也是個紅姑娘,不然不會這么大方,甩手就能施舍幾兩銀子,不知長得怎么樣,見識一下又如何?大白天的應該不怕人家拐賣男童吧?
小喬裝作人小腿腳不利索,磨蹭著爬上馬車,坐在前頭的車夫見她那樣很不耐煩,弄不清楚紅袖姑娘何以會對這么個衣裳粗陋單薄面色青白的小家伙感興趣,還肯花心思和他說什么話,冷不防伸出只大手,一拎就把她提了上去,把小喬嚇一跳,費了好大勁忍著,才控制住沒喊叫出來。
梅香把她拉進簾子后頭,一股香暖的氣息撲面而來,窗口垂著透亮的輕紗,車廂里光線合適,和外邊栗黃色車板不同,里邊車廂裝飾得極其華麗,廂壁上流蘇彩線,珠翠閃爍,占了一半車廂的軟榻可躺可坐,上邊此時正斜倚著一位美麗的華衣女子,梅香帶著小喬坐在墊了厚絨布的車板上,手腳所觸之處盡是錦繡綿軟,久違了的舒適感覺襲上心頭,小喬黯然嘆息:怎么穿到這個世界,一開始就吃盡苦頭,這么失敗的人生要維持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