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揚中華傳統文明——這似乎是一件很要緊,也是很正確的事情。但是朱濟世上臺執政之后,卻一直沒有在這方面下過什么功夫,甚至還在向相反的方向用力。以至于有不少思想比較保守的儒生士大夫將當今的大明天朝視為蠻夷之國,私下寫了不少批判的文章。直指當今太上皇帝離經叛道,實為名教罪人,于洪楊之流無二!
而這樣的指責在朱濟世看來,是毫無道理的。因為他認為自己不僅不是名教罪人,而且還是張載口中那個為往圣繼絕學的圣人——而我們這位朱大圣人對中華傳統文明和儒家思想最大的貢獻,就是把它們統統“扔”在一邊將近30年…
這是貢獻嗎?當然啦!在朱濟世看來,中華文明從宋朝開始就走上的一條錯誤的道路,走到明清更是錯得厲害!而要糾正或者要繼往圣的絕學,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更不能用一種“正確”的思想去替代一種“錯誤”的思想——因為這種替換,往往就是新的真理壟斷的形成!
而且在朱濟世看來,中華文明的問題并不在于哪位大儒的學說對錯,而在于朝廷通過科舉制度建立的對真理的壟斷!且不說被主流文化視為末學的自然科學——雖然可以舉出許多各種各樣的儒或是朝廷重視自然科學的例子,但是中華文明在自然科學方面的落后已經說明問題了——就算被西方視為科學之母的哲學。在官方對真理的壟斷之下,也是長期遭受摧殘。
雖然歷朝歷代都有所謂的大儒出世,但是在朱濟世看來。這些大儒同樣是官方真理壟斷的犧牲品。他們的思想只要不符合官方的要求,便會很快失傳,就算不失傳也不可能成為主流。退一萬步說,那些不合官方要求的思想,大多也是被條條框框圈起來的東西,根本脫不出孔孟之道,頂多就是偽造或是曲解儒家的經典。
朱濟世倒是可以效仿其中的某些人。將自己從西方批發來的一點不多的哲學思想偽造成儒家的東西加以傳播。但是他并沒有選擇這么做,因為在他看來。真正對中華傳統的文明和思想構成壓制的,不是錯誤的思想,而是真理的壟斷——用科舉和刀斧加以壟斷!朱濟世自己對儒家的經典所知不多,甚至比不上這個時代的一個秀才。他偽造出來的儒家經典肯定禁不住這個時代的儒生來研究,很快就會被揭穿真面目。到時候怎么辦?也用刀斧來傳播真理,形成新的真理壟斷嗎?
所以在朱濟世所開辦的西式大學和新式中學里,大大方方的引入了西方哲學,同被稱為國學的中國古代哲學一起放在學生們的面前——是中國古代哲學,不是單一的儒學,包括先秦諸子百家的學說,都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部分。
當然,大部分中學生和大學生所需要學習的和哲學有關課程并不多。對于西哲只需要稍稍了解,對于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只要能背誦其中的一些名篇就可以了。少數對哲學真正有興趣的學生,自有各個大學的哲學系和國學系培養他們。
另外。在朱濟世當權的這些年當中。當官和哲學之間的關系,已經變得越來越淡薄了。在眼下的大明帝國當官比歷朝歷代都容易,因為朱濟世將吏員也整合進了官僚隊伍,從而將科舉考試變成了公務員試,每年入取的名額多達數萬,比起原先的科舉取士名額多了幾百倍。因為招募的都是“小公務員”而非“清流棟梁”。所以考試內容也偏重實用,而非儒家經典——在科舉制度下。從考場上出來的文官,放在后世絕對都有國學大師、書法家和詩人水平。舉國四萬萬人口,上千萬士子,一年不過百來個進士,難度可想而知。
至于在全面實行憲政后出現的“政務任命官”,則和儒家經典的考試完全沒有關系,那是選票決定的,和哲學思想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經過近30年的“冷凍”,官和儒的關系已經變得不再緊密,官儒和犬儒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而不是將正確的官儒去取代錯誤的官儒。
而且,在儒學漸漸和當官脫鉤的情況下,自漢朝開始被壓制了近2000年的先秦諸子百家的思想,也逐漸開始復蘇。墨家、法家、道家、縱橫家、名家、雜家、陰陽家的各種學說理論,都被挖掘出來加以研究。
對于新一代在大明的新式大學中成長起來的哲學家來說,他們所接觸到的哲學思想已經不再局限于東方,而是可以吸取全世界的哲學智慧。于是就有了東西放哲學思想互相印證的機會,這種相互印證在某種程度上,又讓許多原本已經湮沒的中華傳統哲學思想得到了發揚。許多不容于官儒主流思想的學說,都可以在西哲中找到類似的學說,從某種角度來講,已經湮沒許久的某些中華古代哲學,在吸收了西哲的新鮮血液之后,又有了再次煥發生機的機會——這并不是朱濟世提出的,而是應天濟世大學新任校長王韜的觀點。
“左卿,你可看過王蘭卿的文章?”
應天溫泉宮之中,前來陪朱濟世下圍棋的左宗棠沒有看到棋盤棋子,卻見到了一份濟世大學的內部刊物《百家》,這是應天濟世大學校長王韜所辦,上面都是些深奧的哲學問題。蘭卿就是應天濟世大學校長王韜的字。而這個王韜早年也是濟世大學畢業,還在朱濟世的御書房呆過幾年,后來和潘祖蔭一塊兒組建了濟世青年黨。不過此公似乎不大適合從政當官,沒過多久就去濟世大學教書了,這一教就是二十多年。
“…看過一些。”左宗棠點點頭,王韜除了教書也做一些研究,不是科學方面的,而是哲學方面的。“此人號稱學貫中西,在學問方面和陛下有一比了。”
“他和朕不一樣。”朱濟世搖搖頭,“朕精通的是科學,王蘭卿搞得是哲學,雖然有相通之處,但終究不是一回事。”
“哲學”這個詞兒就是朱濟世引入到漢字的,為此他還專門編了一本字典,解釋他所引入的新詞兒。
“老臣本來以為,西人只有科學遠超我華夏,道理是不行的。讀了王蘭卿,還有日本的福澤諭吉的文章后,才知道西人的道理同樣博大精深,不亞于我中華。”
這樣的話,早30年左宗棠是無論如何不會說的。而且朱濟世也沒有這個本事說服左宗棠這樣的大儒——講道理不是朱濟世拿手的事情,而且他本人的哲學功底很差,根本不能和王韜、福澤諭吉這樣研究了一輩子東西方哲學的大家相比。
朱濟世呵呵笑了起來,能讓左宗棠這樣的大儒承認西哲的博大精深,看來這30年的思想解放還是很有效果的。他點點頭,“西人的理論,哲學是科學之母,他們的科學發達的基礎就是哲學思想的進步。”
“西人的道理是百家爭鳴,類似華夏的春秋戰國,雖然博大卻有些雜亂,有害的道理也不少。”左宗棠搖了搖頭。“如果不加區別的引入,再把它們當成道理,只怕最后會亂了人心。”
西方哲學思想門類繁多,當然有左宗棠看不慣的。不過朱濟世今天不想和他說這些,而是想說復興百家的事情。這是王韜最近幾年鼓吹的一套理論,認為儒學的道理是有局限性的,在先秦百家中只是其一而非全部。特別是墨、道、法三家的道理,并不在儒家之下,有許多還暗合西哲,現在應該復興起來,得到和儒學相同的地位,成為中華哲學思想的一部分。
“左卿,你覺得諸子百家的道理如何?”朱濟世問,“有可能復興嗎?”
“王蘭卿無非就是將西哲的道理包裝成先秦百家的道理。”左宗棠的呵呵一笑,一開口就毫不客氣剝掉了王韜理論的偽裝。
先秦百家,包括儒學本身的許多道理和西哲的一些思想都有共通的地方。不過一方是2000多年前的道理還失傳了許多,一方是經過西方哲人在文藝復興后不斷發展起來的道理。兩者相比誰更完善,更適合如今的時代是不言而喻的。王韜的復興百家,其實就是用西哲比較完善的道理,補充進先秦百家的思想。說是將西哲包裝成百家倒也不錯。
“那么左卿認為這樣包裝一下不好嗎?”朱濟世笑問,“堂堂大中華,難道就只有孔孟的一些道理?是不是太少了一些?西哲當中有不少道理是暗合百家的,這說明百家的理論也是有道理的。”
“陛下,”左宗棠思索著道,“道理是這么說的,可是天下的讀書人會怎么看?孔孟之道早就深入人心了…”
“哈哈,”朱濟世大笑著說,“這不就是讀書人自己提出來的?左卿,我大明已經復興了31年,天下的讀書人早就不是31年前的那一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