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婆羅洲,大港。和順公司總廳大堂之內,這個時候卻是紅燭高燒,一席酒宴,正是賓主盡歡的時候兒。
酒席上面的賓客,正是朱濟世派往大港的使者韓四、任怡江。而宴請他們二人的,則是和順公司的三位當家。
和韓四對面而坐的是個西服筆挺,豎著大包頭,沒有留辮子的中年人,雖然打扮好像是個洋行買辦,不過臉膛子上卻是坑坑洼洼的都是傷口,還瞎了一只眼睛,怎么看都有些猙獰。他就是和順公司的當家大佬,洪門小刀會和順堂堂主鄭洪,自稱是鄭成功之后,立志要反清復明,和韓四有些舊誼。
坐在鄭洪右邊的是個大光頭,皮膚烏黑似碳,五官倒還齊全,方鼻闊口也不難看,身上只穿一件短褂,露出的兩條胳膊都是腱子肉,一看就是好漢一條。此人名叫王德虎,是和順公司二當家,也是鄭洪麾下頭號打手!
鄭洪左首邊坐著的是個搖紙扇子的白面書生,雖然穿件絲綢長衫,不過腦袋后面也沒留辮子。他名叫趙大亨——聽名字就知道出身了,他老爹就沒指望他讀書中科舉,而是想要他成為一名**大亨。他是和順公司三號人物,鄭洪的軍師,江湖人稱,“小扇子大亨”是也。
而在這個諾大的廳堂之內,現在卻沒有一個伺候之人,原來剛才酒過三巡的時候,韓四提出了“屏退左右,有要事相告”。
“韓兄弟,有什么話你但說無妨!”看到屋子里面伺候的人都已經退出,鄭洪放下喝酒的海碗,一臉豪爽地道。
韓四也放下海碗,看著鄭洪,鄭重地說:“鄭大哥,兄弟的主子朱爵爺乃是前明永歷皇帝之后!”
“朱明之后?”
鄭洪和王德虎、趙大亨互相看看,三人臉上并沒有露出多少詫異的表情。滿清入關之后,雖然把各地朱明宗室藩王誅戮殆盡,然而朱元璋的子孫后代實在太多,明王之后散落江湖,根本就殺不干凈。到了雍正時期,為了表示“興滅繼絕”之意,還給一個被編入漢軍旗的朱明之后朱之璉封了一等延恩侯,之后就沒有在有組織的殺戮朱明子孫,因而到了眼下的道光年間,正牌的朱明子孫并不稀有。而在洪門天地會這個系統里面,自稱的朱明后人更是多如牛毛,但凡是朱姓洪門弟子,總喜歡和朱元璋攀親戚。當然,姓鄭的洪門弟子也都喜歡和國姓爺鄭成功沾上些親。
韓四看到三人不甚感興趣的樣子,心中冷笑道:“你們以為爵爺和那些魚目混珠的朱明子孫一樣?”
他朝鄭洪笑了笑道:“洪武皇帝子孫綿延,傳至今日,就說遍及天下也不為過,然而我家爵爺卻是與眾不同,因為他背后是有大英帝國撐腰的!”
“大英帝國要支持朱爵爺復國?”小扇子大亨趙大亨將信將疑道。
“沒錯!”韓四笑道,“趙兄應該知道我家爵爺是英吉利的子爵,英吉利、法蘭西兩國翰林,還是財大氣粗的濟世洋行大老板,可算是要后臺有后臺,要學問有學問,要英鎊有英鎊,而地盤和軍隊,也很快會有的!”
“什么?”鄭洪濃眉一挑,目光灼灼地望著韓四,“英吉利要借兵給朱爵爺,助他奪地舉事?”
“不大可能吧?”趙大亨搖搖頭,“英吉利真要相幫,上回中英戰爭的時候為什么不趁機讓朱爵爺舉旗?”
“那是咱家爵爺不肯!”韓四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兒皇帝,我家爵爺是不肯當的。”
“怕是沒得當吧?”趙大亨冷笑。
韓四哈哈一笑,“有沒有的當,很快就要見分曉了。”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爵爺的第一塊地盤就是西婆羅洲,半年之內,咱們現在踩著的地面就要由爵爺做主了!”
他目光炯炯看著鄭洪三兄弟,沖著半空當**了下手,“爵爺已經從英吉利女皇上維多利亞那兒請了圣旨,預備在西婆羅洲立一個接受英吉利保護的蘭芳大公國!兄弟這次來大港,就是請鄭大哥去新加坡商量蘭芳立國的事情。”
“韓兄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王德虎一拍桌子,“這個西婆羅洲啥時候輪到姓朱的做主?”
韓四看了看好像火冒三丈的王德虎,忽然展顏一笑,道:“王兄弟,這個西婆羅洲不會一直這樣亂下去的,總是要有人來做主!而能做這個主的,不是王兄弟你,也不是鄭大哥,而是英吉利人、荷蘭人和我家爵爺!王兄弟,讓你選,你選誰來當主子?”
王德虎一愣,扭頭看著老大哥鄭洪,他們和順公司的打手雖然比蘭芳公司兇悍,然而畢竟是黑社會打手,欺負一下婆羅洲的土邦蘇丹還湊合,要對抗英國、荷蘭根本沒戲。
鄭洪微笑一下,端起酒杯,“韓兄弟,我這二弟向來口無遮攔,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韓四微笑,“好說好說。”
鄭洪又道:“不知道朱爵爺預備幾時請我去新加坡一會?這蘭芳立國的事情,又是怎么個說法?我們和順公司如果加入,可以得到什么樣的地位?”
公元1845年9月10日,北方的大清國現在已經是初秋的涼爽時節,而西婆羅洲仍然是酷暑難當的盛夏。趁著傍晚暑氣稍散的時候,兩輛四輪西洋馬車緩緩地從東方律的西門駛出,直往坤甸港而去。當先一輛馬車里面,面對面坐著兩個身穿中式長袍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是劉鵬,而與之相對而坐的,是個上了歲數的老者,兩個人正談得興起。
“慕文,這次我跑完這趟新加坡,就該回廣州養老了,你有什么口信要我帶給伍紹榮(怡和行行主)嗎?”
說話的老者名叫葉騰輝,是蘭芳公司第9任總制,不久之前剛剛卸任,正準備返回中國養老,恰逢劉鵬代表朱濟世出使東方律,便受了劉乾興委托往新加坡去一趟。名義卻是代表蘭芳公司向朱濟世求援,請他出手援救即將遭到攻擊的新當。
“那就有勞騰老了。”劉鵬拱拱手道,“請騰老轉告伍總商,就說劉鵬現在奉了英吉利的朱爵士為主,不過怡和行的差事還未曾辭去,伍總商以后有用得著劉鵬的時候,盡管開口就是。”
“哦,你怡和行的差事還在?那豈不是一腳踏兩船?朱爵士知道嗎?”
“爵爺知道的,這也是他的意思,爵爺還想通過小弟同怡和行交易呢。”劉鵬笑道。
葉騰輝搖搖頭,“慕文啊,你這不是在害伍家嗎?這朱爵士是朱明之后,又有英吉利這樣的強援,要是再能得了蘭芳,還能不想反清復明的事情?到時候伍家那點家當還不被朝廷給抄沒殆盡?”
“得蘭芳?哪兒有那么容易?”劉鵬笑著岔開話題,“蘭芳四大家族,現在就是羅家的梅姨答應往新加坡走一趟了,陳家、江家都只派了個公子,劉家更是冷淡。”
葉騰輝則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有一個梅姨還不夠?梅姨是芳伯公之后,陳、江兩家的大公子又娶了香蘭、香竹,和梅姨是姻親,而且四秀堂的兄弟好幾千,實力不在劉家扶清堂之下,有梅姨相幫,蘭芳的三分天下就到手了。”
劉鵬笑著點點頭,心里面卻微微皺眉,羅香梅、羅香菊姐妹倒是對朱濟世頗為友善,不過她們的友善也不是無條件的!現在羅家的領地新當正遭到萬那蘇丹的土兵威脅,朱濟世得出兵解了萬那之圍,才能真正得到羅家的相幫,如果辦不到,不僅羅家不會再理睬朱濟世,就連整個西婆羅洲的華人也不會再把朱濟世這個英吉利子爵當回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