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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逍遙樓

  小紅玉忽然發現李殘看她的眼神,立刻抿嘴笑道:“奴家吃相粗魯,讓李爺看笑話了…”

  李殘淡淡一笑:“無妨。”

  他們繼續上路,之前打燈籠的一名家丁替補了空缺。這些人眼見一名同伴慘死卻毫無反應,顯得十分麻木。

  李殘忽然注意到,他們褲子后邊被掏了個洞,露出球狀的尾巴。

  李殘問道:“小紅玉姑娘,請問這幾位轎夫又是些什么人?”

  小紅玉道:“他們呀,叫做‘兔奴’。顧名思義,都是山里的野兔變的。主人給他們蓋窩棚、喂草料,他們便為主人干些雜活。這些家伙雖然蠢笨,但勝在聽話,我家主人一直很喜歡呢?”

  李殘問道:“剛才那只又是怎么回事?”

  小紅玉道:“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兔子一多呀也是形形色色。難免會生出些腦子比較聰明,又不肯好好勞作的。

  這種‘兔奴’一經發現,便要立即處理掉。否則它若拐得其他兔子逃亡,可就難辦了。”

  李殘心想這些兔子每日干的都是苦力,年老力衰后又難免被做成菜肴,實在有些可憐,不覺嘆了口氣。

  小轎晃晃悠悠,拐過一道山梁,忽然聽見遠處隱隱傳來絲竹管弦之音。小紅玉欣喜的說:“李爺,咱們馬上要到了。”

  李殘掀起簾子望去,只見一座寶樓赫然矗立于月下。

  但見此樓高逾百尺,樓中燈火通明,歌聲伴隨著酒香傳來,在這荒涼的白鶴山中顯得十分突兀。

  此時道路兩側又響起幾聲牛角號,數十名婢女將一條錦毛毯由塔下鋪陳到轎前。

  小紅玉躬身道:“李爺請!”李殘一言不發的走下來,婢女們便將事先準備好的花瓣紛紛灑向他頭頂,霎時間如同下了一陣花雨。

  按理說這排場可就算不小了,但時時處處透露著詭異,讓人心中十分不舒服。

  入得樓里,更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一撥又一撥的歌女舞姬從李殘身邊經過,足不點地般仿佛云中仙子。圓形大廳的正中擺放著株巨大的金色芙蓉,旁邊垂下無數瓔珞流蘇,碧彩紛呈,宛如天宮勝境。

  四周一圈又一圈的,都是包廂般的房間,足有幾百個之多。里面時不時傳出歡聲笑語,不難看出高朋滿座。

  一架朱紅色樓梯自樓頂盤旋而下,垂在李殘面前。

  小紅玉道:“李爺請跟奴家來,主人在頂樓等您。”

  李殘拾階而上,半晌之后卻仍不見樓頂。這座樓比外面看上去要高得多,每一層中的歡笑交織成陣陣聲浪,在高樓中飄來蕩去。

  李殘只顧得向上走,幾乎快要忘了為何來此了。

  驀然間,他猛地心有所感,察覺到一絲異樣。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用求救的目光望著自己。他立刻停下腳步四處搜尋。但此處上不著天,下不接地,底層的大廳已變作一個黑點,四周是無數房間,他根本不知該從何尋起。

  于是李殘閉上雙眼,抱元守一。

  正所謂五色令人目盲,看得多了便會成為瞎子。他索性不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去尋找。

  黑暗中似乎現出一道火苗,李殘睜眼急望,目光定格在一個巴掌大的房間前頭。

  不知為何,這房間忘了關門。

  透過半閃虛掩的拉門,他隱隱約約看到了里面的人。除了妖嬈的舞女外,是一男一女和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兒,小桌邊似乎還趴著只狗。

  小孩兒面向李殘而坐,正是她發出求救的信號。

  李殘正欲仔細觀看,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兔奴,砰的一聲將拉門緊緊關上了。

  小紅玉也突然說道:“李爺莫非是累了?奴婢叫幾個奴才抬您上樓如何?”

  李殘搖搖頭:“不必了。”說罷繼續向前行去。

  他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心中卻暗暗回想著方才那幾人,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他們。

  尤其是那個女孩兒清亮的眼睛,絕對似曾相識。但細細回想時,卻是茫然一片,記憶中斷了。

  這時忽聽頭頂鐘鼓齊鳴,不知不覺間頂樓已到。但見八座大門齊齊打開,放出霞光萬道,瑞彩千條。

  那衣冠楚楚的賓客們是人是仙,抑或是精是怪,早已分不清楚。

  十幾面巨大的皮鼓旁,老虎揮動著鼓槌,賣力的敲打;鸞鳳穿著長衫,演奏黃鐘大呂。野鹿弄琴,白猿吹簫,光怪陸離之象盡收眼底。

  客人們盡是精靈妖怪之屬,就是不見一個人類。

  他們紛紛稽首道:“李爺請了!”或說“久仰久仰!”

  李殘心想這些神怪我一個都沒見過,怎么都和我很熟的樣子?

  此時忽然一人大聲道:“曹孟德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琴聲中忽起錚錚之音,必是貴人來訪。原來是李兄到了!”

  李殘一看,眼前是位道袍鶴氅的羽士,須發飄飄,好似神仙一般。

  于是他躬身道:“道爺言重了。李某自幼貧賤,可談不上什么貴人。您費這么大排場迎接我,實在是不敢當。”

  道士和一眾賓客都笑起來。

  道人緊走兩步拉起李殘的衣袖道:“李兄是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放在以往,我們哪里請得到您?快請入席吧!”

  李殘只覺得迷迷糊糊,心想過去我哪見過這些人?但正是盛情難卻,也只能先坐下再說。

  這時一個龍頭人身的怪物大聲道:“開宴!”菜品便如流水一般送上桌來。

  李殘坐得離那道人最近,便問道:“道爺,敢問您就是給我寫信的‘臨邛道士’嗎?”

  道人點頭道:“正是貧道。”

  李殘又問:“那還請道長幫我找到美雪,在下不勝感激!”

  道人眼珠一轉,說道:“不忙,先喝酒!”不難看出拖延之意。

  李殘雖然著急,但畢竟見多識廣,心想反正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甭管唱的哪一出,我便陪你唱到底。看看最后能弄出什么名堂來。

  這時道士端起一杯酒,高聲道:“諸位道友,今日七月十五,民間俗稱‘鬼節’。但我等修道之人皆知此乃以訛傳訛。真正的來歷乃是西天佛祖如來為報七世父母大恩,大饗各路神仙,喚作‘盂蘭盆節’才對!”

  眾仙人聽罷,紛紛點頭。

  李殘心道,原來鬼節還有這種說法,我卻從未聽過。

  道士接著說:“如來佛祖和皇天上帝在三十三重天中大宴,鄙人沒那等魄力,只好在人間設下小宴招待諸位了。”

  賓客們紛紛舉杯:“多謝主人,愿主人福壽安康!”

  道士笑了笑,把手向旁邊一引道:“今天貧道還有幸請到了這位李爺,至于他是誰,我想諸位應該比我更清楚。這第一杯酒嘛,我提議咱們同敬李爺。”

  賓客們眾口一致的道:“請李爺先飲!”

  李殘推辭不過,只能把酒喝了。這酒極烈,仿佛一條細細的火線從胸膛燒到肚腹,只是這一杯,便讓他有微醺之感。

  接著,道人指著東邊七賓客為李殘介紹:“李爺,這位七位乃是角木蛟、亢金龍、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

  李殘曾和美雪聊過星象,這幾個名字十分耳熟,便問道:“可是東方七宿?”

  道人笑道:“正是那七宿的星主。”

  他又一一介紹過去,二十八宿中唯獨南方缺席一人。李殘記得那星宿的名字,便問道:“鬼血羊怎么沒來?”

  眾人一聽,面色立變,顯得極為尷尬。

  道人強笑道:“那廝背叛大家伙兒,罪無可恕,不提他也罷。”

  眾人也是顧左右而言他,慌慌張張的把話頭遮了過去。

  席間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飲宴了許久,李殘忽然瞥見身旁有個小小的月相儀。不看也就罷了,一看之下他大吃一驚。原來吃喝半晌,時間卻只過去不到半刻。

  原來這逍遙樓中似乎有種魔力,可以讓時間變得很慢。所以一夜痛飲抵得上尋常十日,無怪乎以逍遙為名。

  李殘素來不喜歡喝大酒。他看著賓客們荒唐的樣子,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股厭惡,便起身道:“道爺,容在下行個方便。”

  道士笑道:“李爺在我這逍遙樓中乃是最尊貴的客人,無論去哪兒都請自便!”

  李殘稱謝后便走出房間。

  外面沒有渾濁的酒氣,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憑欄望去,每個房間都有人進進出出的傳菜。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逍遙樓”乃是個仙人、精怪們尋歡作樂的酒店,而那“臨邛道士”那是酒店的老板。今日既為節慶,他們便都來此聚會了。

  只是不知道這臨邛道士為何一再跟自己賣關子,卻遲遲不肯告知美雪的下落?還有半路向他求救的小孩兒,她可不像什么精怪,她是什么人,又為何到此呢?再者便是眾星君諱莫如深的鬼血羊,二十八宿為何只有它缺席了?

  這些事件中仿佛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系,但千頭萬緒一時無法厘清,讓李殘心煩意亂。

  這時一只干枯的手臂突然死死攫住李殘的袖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是你,是你!我可算找到你了!”

  李殘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原來是個老人。眼窩中只剩兩個漆黑的窟窿,雙眼早已被挖去了。

  李殘驚道:“你是誰?快放手,我不認識你!”

  老人凄厲的笑道:“好小子,你不認識我,我卻認得你!我落到今天這般地步全都是拜你所賜!”

  這老人羸弱如同干尸,李殘要推開他簡直易如反掌。但忽見那張枯瘦的臉上是言說不盡的悲憤,便心中一軟道:“老人家,咱們是初次相見,您認錯人了吧?”

  老人十指如鉤,幾乎摳進李殘胳膊上的肉里,他恨恨的說道:“不會錯的,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你…你是那個擁有天殘命格的怪物!”

  李殘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我一點兒也不懂。我名字中的確有個‘殘’字,但只因我是個殘疾人罷了,和什么命格半點兒關系也沒有。”

  老人忽然陰惻惻的笑起來:“我懂了,你還不知道呢…哈哈,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殘一愣,正要詢問,卻忽見婢女小紅玉過來扶住老人道:“老祖爺爺,您又糊涂了…”

  老人猛地喝道:“別碰我,這次我清醒的很!”

  小紅玉嚇得一縮手,委屈道:“祖爺爺…您這是干嘛啊…”

  老人厲聲道:“丫頭,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你退到一旁去!”

  他沖著李殘嗅了嗅,問道:“你姓張?”

  李殘搖搖頭:“不是,小子姓李。”

  “那你總該認識張嘯卿吧?”

  李殘黯然點了點頭:“別人說他是我生父。”

  老人哈哈大笑:“果然不假!想不到我等了幾十年,報仇的機會終于到了!”

  李殘猶豫片刻,終于下定決心問道:“在下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老爺子您嗎?若是…”

  老人一擺手:“此事雖因你而起,終歸也怨不得你,我剛才只是說幾句氣話罷了。歸根到底還是那幫人太陰損…

  唉…枉我修行千年,一朝之間便淪為廢人,真是可悲。”

  李殘看得真切,老人若不是因為失去了眼球,只怕頃刻間便要落淚了。

  只聽老人繼續道:“你剛才說自己姓李,名字中有個‘殘’字,還有其他字嗎?”

  “沒有了。”老人點點頭,把手攏進袖子里,似在掐算著什么,片刻后苦笑幾聲:“真是傻人有傻福,一個名字誤打誤撞便破了刑沖…”

  但他說完卻搖搖頭“但真正命運絕不是這種雕蟲小技能算出來的。小子,你父親是張嘯卿不假,可你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何人嗎?”

  李殘大驚:“老人家…莫非您有我母親的消息?她還活著嗎?”

  老人冷冷一笑:“我當然知道。這天底下哪兒有我‘九靈真君’不知道的事兒!二十多年前別人若不預備下千金重,怎能見我一面?又有哪個人和我說話時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可惜呀,一切都過去了,我現在只是個可憐的老家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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