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殘問道:“‘人狼’又是個什么組織?”
小次郎道:“這是咱們倒幕志士與老百姓的叫法,實際上喚作壬生組,專門負責京都治安。他們出名是因為四年多以前的一次事件——池田屋慘案,那次我也在場。
那時我們全國各藩的志士相互聯絡,決定在一家名為池田屋的小旅館共商大事。”
他望著河道,指向遠處:“就在那邊,轉過去一點就能望見他們家的酒幡子了。我們當時意氣風發,只覺得推翻幕府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唉,現在想來實在是太幼稚了。
熱血青年從各地趕來,一早就引起了人狼的注意。他們假作不知情,有意將我們聚而殲之。我們這些人果然中計了。
還記得當時我們邊喝酒邊縱論國家大事。我的酒沒了,便大叫道:酒保,打酒來!可喊了半天也沒人答應。
坐在最外面的鳩山罵罵咧咧的推開門道:怎么,沒聽見小次郎先生要喝酒嗎?
他…他是我同門師弟,和我關系最好,當時有兩年沒見面了,想不到那天便是永別。
剛一開門,我們便看見負責警戒的大山信達咚一聲倒在血泊里。
大家嚇壞了,全都不知所措。這時傳來餓狼般的吼叫:壬生組參上!那些可恨的人狼便提著刀沖了過來。
其實對方人數和我們相差無幾,我們中亦不乏劍道高手,按理說不至于被屠殺才是。
后來我回憶,此事固然有大家措手不及的因素;但最重要的卻是我們太過于幼稚、過于理想化,總以為倒幕只要喊上兩句口號或發表些議論就可以。
而人狼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倒幕是要流血的。
他們一瞬間就砍翻七八個人。從長州脫藩,但仍然心系國家的吉田沖過去吼道:你們這些劊子手,有本事沖我來!話沒說完便被個少年劍客劈成兩半。我永遠記得那人的眼睛里燃燒著熊熊野火。那是狼的眼睛。”
說罷他打了個寒噤:“即使是暮春,還是這么冷啊!”
李殘黯然道:“小次郎兄,我不該提你的傷心事。”
小次郎搖頭道:“哪里話!我只是故地重游緬懷舊友罷了。況且我也要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再犯過去的錯誤。
后來我才知道,殺掉吉田的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沖田宗次郎。他和島崎、土方本來都是天然理心流門徒,卻因為貪圖富貴通通做了幕府走狗。
啐!什么玩意兒!
那家伙見了我就跟蒼蠅見了血似的,沒命般撲上來。他的刀真快——雖然比李君你差遠了,但對于我來說,已經夠快了。我極力躲閃,額頭還是中了一刀。”
他撩起頭發道:“看,這道傷疤就是當時留下的。京都的守衛只要看見前額帶疤之人立即扣留,這規矩就是為了抓我而立的。
當時我頭上中刀,以為自己死定了。但鳩山師弟想都沒想,沖過來死死抱住他。
我看著他一刀刀斬在鳩山后背。
鳩山自知活不成了,大聲對我說道:小次郎先生,快跑,扶桑不能沒有你!
我聽了這話立即跳窗逃走,臨走前看見還有另外兩位同窗為掩護我死死堵在窗戶邊上…”
說到這兒小次郎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
“鳩山說扶桑不能沒有我。但我卻覺得無論誰的世界都不能沒有自己。他們為了大義把生存的權利讓給了我,我決不能辜負他們的希望。”
小次郎望向河岸道:“李君,你是不是覺得我整天‘大義’,有點太假了?
也許吧。
但大義對我來說絕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一個又一個人。是活著的,也是那些逝去的。它一天不實現,我小次郎便一天不會停下腳步!”
李殘被他的氣概鼓舞,也站起來道:“木戶兄,無論怎樣我李殘都會助你完成心愿。”
小次郎道:“李君你的幫助真是神明賜給扶桑的福音。若不是你,我們長州怎能打退幕府?
不過話說回來,在京都行事不比戰場上,須處處小心謹慎才是。目前最讓我害怕的還是那群人狼。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他們的鼻子可更靈了。咱們進城時不都看見了?那些掛在城頭的尸體便都是倒幕志士的。”
李殘點頭道:“好,我記得。咱們還是先等坂本龍驤的消息嗎?”
小次郎道:“不等了,他那邊估計是遇上了什么麻煩。不過你不用擔心他。正所謂錢能通神,他有的是脫身的妙計。我早上收到飛鴿傳書,坂本已經給森勝元帶過話。森勝元會派親信和咱們會面,商量正式會晤的地點。接頭處定在清泉寺。”
李殘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化妝成和尚。”
小次郎笑道:“要是能剃個光頭就更像了!”
說話間小舟靠岸。二人離舟后前行十余里,赫然見清泉寺出現在眼前。
清泉寺乃是玄奘法師的徒弟慈恩所建,因寺中的清泉而得名。殿中供奉著千手觀音,極是靈驗,朝拜者四時不絕。兩人在寺中假意閑逛,實則留意著接頭人的暗號。
這時忽然一個小沙彌來到小次郎面前,打個問詢道:“這位法師請了,小僧有一佛門秘寶想請您鑒賞鑒賞。”
小次郎眼睛一亮,問道:“寶在何處?”
小沙彌攤開掌心,只見是用香灰寫的字:“跑”。
小次郎心中一凜,低聲對李殘道:“不好,咱們暴露了,快撤!”兩人當下一言不發往門口邊走。
突然只聽外面一陣喧嘩,有人喊道:“寺里的人一個都不許走,等待例行檢查。壬生組參上!”
兩人情知走不掉,只能回頭藏在人群中。
只見一群白衣武士闖進來,正是被稱作“人狼”的壬生組。
為首之人道:“各位父老想必都認識我等吧?我乃是壬生組局長島崎大和,驚擾了各位的雅興還請恕罪。不過各位不用害怕,我們壬生組只抓逃犯,對良民百姓卻是秋毫無犯。大家請排隊過來,讓我們挨個兒檢查!”
李殘和小次郎對望一看,松了口氣。看來壬生組并未得到確切消息。若只是檢查,他們完全可以先行躲藏起來,再伺機逃跑。
但鬼副長土方卻忽然冷笑道:“大哥好迂腐,哪兒用得著如此麻煩!”說罷跟另一個組員低語幾句。那組員點點頭,徑直闖上大殿,不一會而便拖著個小沙彌出來。
他一路拖,那孩子一路慘叫,眾人聽了無不心驚膽戰。
土方副長道:“那群倒幕反賊向來自詡義氣深重,我今天讓在場的父老看看他們究竟是什么嘴臉。”說罷把到架在沙彌脖頸上“你說不說?若是說便饒了你。”
小沙彌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我只是收了別人的錢,給他們送了封信,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土方道:“很好。”突然猛地揮刀,將小沙彌兩根手指削下來。
霎時間血如泉涌,沙彌抱著手滿地打滾。土方道:“倒幕反賊,自己站出來!我再數十個數,若是沒人答應便再斷他二指。
十、九…”
小次郎怒發沖冠,幾乎把眼睛都瞪裂了,一按腰刀便要動手。李殘卻忽然低聲道:“我去拖住他們,你趁亂逃跑!”
小次郎道:“那怎么行?要在一起走!”
李殘沉聲道:“別說了,你這條命是多少人換來的,不能輕易涉險!”
這時土方再次舉起刀,從牙縫里擠出個字:“一!”
李殘見狀,猱身跳出人群,大喝道:“人狼休得猖狂,長州志士在此!”
所有人目光一下集中到他身上。
土方上下打量幾眼,突然失聲道:“獨臂刀客?”
李殘道:“正是本大爺!”整個壬生組一聲驚呼,全員拔刀在手。寺里香客跟炸了鍋似的四散奔逃。小次郎狠狠一跺腳,也趁亂逃出去。偌大的清泉寺片刻間便安靜下來。
夕陽斜照,倦鳥還巢。本是極美的景色,卻染上了一股肅殺之氣。
沖田宗次郎突然上前道:“局長、副長,將此人交給我吧,我想和他一對一決斗!”
島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殘,點頭道:“好,務必小心!”
宗次郎喜不自勝,眼中似乎燃起幽幽火光。
但就在此時,忽然有人喝到:“看,外面有人!”眾人向下望去,只見崎嶇的山道上走來一個孤零零的身影。此人一搖三晃,似是久病纏身,半天才來到山門前。
土方喝道:“壬生組辦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快滾!”
但那人充耳不聞,竟搖搖晃晃走到壬生組與李殘中間,將兩撥人分隔開。
這時人們才看清他的樣子。
只見此人袒露上身,極為羸弱,根根肋骨清晰可見。臉上戴一副面具,只露出一雙呆滯空洞的眼睛。但他的手上青筋暴跳,顯然是一雙用慣了刀的手。最奇怪的是,此人脖子上有整整齊齊一圈傷痕,碼的針腳尚清晰可見。
相傳有些死刑犯為留下全尸,會囑咐醫生在自己死后將頭顱和身子縫在一起,用的就是這種手法。
土方副長的臉沉下來:“我再說一遍:壬生組辦案。不速速離去者立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