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園子,張健與楊一相交日久,素知楊一不重俗禮,也不謙讓,只顧招呼李鴻章坐下。李鴻章與楊一乃是初識,中國又歷來是禮儀之邦,經年受儒學熏陶的李鴻章怎么肯先坐下,只是一再禮讓,口中不住道:“楊督面前,小子怎敢造次。”一再退讓,楊一見此,只好先坐下,這李鴻章這才敢落坐。只是這神態依舊是一付恭敬的摸樣。
張健見李鴻章如此,便笑著說到:“少荃你是不了解我們大人,平日里那些官吏見了大人,個個禮節周全,你道大人怎生說他們?”張健這一問也把李鴻章的興趣問了出來,便道:“怎地?”張健先在看看楊一,見楊一依舊是一付笑瞇瞇的表情,這才說道:“官場上的繁文縟節真是無趣的緊,請他們做吧他們只敢坐半個屁股,他們坐著不累,倒把我這看的看累了。”說著張健指著李鴻章哈哈大笑起來。李鴻章看看自己坐下的樣子,正好也只是坐了半個屁股,知道張健這是在說自己,不由的嘿嘿笑起來。
楊一見李鴻章略顯尷尬,趕緊說道:“少荃不必顧及太多俗禮,楊某今天只想和少荃做個知心的朋友,朋友只間弄許多俗禮就沒多大意思了。”李鴻章稍微調整了情緒道:“大人,子曰:克己復禮,這禮還是一定要講的,蒙大人抬愛,但鴻章斷斷不敢造次越禮的。”
楊一聽罷,做欽佩狀道:“少荃不愧為曾師弟子,叫人欽佩。你看這樣如何,你我私下里是好友,在家里就不必弄些俗禮,到了場面上,你非要弄那禮節我也不攔你,如何?”
李鴻章聽了仍自猶豫,一旁的張健惱了:“你這少荃,當年同赴京師,你作《入都十首,是何等膾炙人口,是何等的意氣飛揚,如今反倒變得不爽氣了。”李鴻章聽罷,趕緊站起來回道:“敏思兄切莫惱怒。”說完看了看楊一,見楊一依舊是一副和善帶笑的表情,這才說到:“既如此,鴻章就高攀了。”張健依舊不依不饒道:“早該如此。”
三人復又坐下,只是李鴻章還是略有拘謹,張健見狀便找李鴻章敘起舊情,說些當年的往事,楊一一直不做聲,只是在一旁做個看客,慢慢的李鴻章也放開許多,與張健說些年少輕狂,激揚文字的舊事。楊一見兩人說的興起,也不插話,只是在一旁默默的給二人倒酒,張、李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高興。偶然間張健問起李鴻章的近況,在何處高就?李鴻章聽的不由面色一淡道:“說來慚愧,小弟雖有功名在身,但官場沉浮有年,起起伏伏,如今只是在老師門下為一幕僚。”
其實李鴻章的近況楊一一直很關注,也告訴過張健,但張健還是作出一副驚訝狀道:“以少荃之才,怎地落得如此境地?”這張健和李鴻章不同,他是一向閑云野鶴慣的,對仕途早就不帶希望,跟了楊一后,大家定了造反革命的基調,對官場的事情就跟著參合了;而李鴻章不同,一直以來,李鴻章都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志,以光宗耀祖為榮,然官場黑暗,李鴻章多年坎坷,時有起伏但其志不改,只是如今落魄,心中不免有些懷才不遇的牢騷;當年組建團練,屢次立功,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自己最終落了個告病回家讀書的下場,官場的黑暗,有志難舒等等這些都是李鴻章心內的疙瘩。現在張健又有此一問,李鴻章不免悲從中來,端起酒杯一口飲盡道:“嘿嘿,敏思兄,老杜有詩云,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說著兩頰紅潤,竟是有些醉了。
雖然喝的是黃酒,但李鴻章本就酒量不豪,說話間也喝下不少,加之心中有事,人也開始有些恍惚。楊一見狀趕緊叫人扶李鴻章下去休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鴻章才醒過來,只見自己躺在張柔軟的床上,一個丫鬟摸樣的女子正背對著他在做些針線活。李鴻章看看窗外天色,竟已經黑了。酒醉后的頭疼不禁讓李鴻章呻吟了一聲,驚動了那丫鬟,丫鬟回頭見李鴻章醒了,趕緊過來扶著李鴻章。李鴻章在丫鬟的攙扶下坐到桌子前,這丫鬟先給李鴻章倒上杯溫熱的茶,然后說到:“您餓了吧?要用點什么?我這就去準備。”一杯溫度合適的茶喝下去,李鴻章覺得整個人都輕松許多,這才回到:“隨便弄點米飯就可以。”丫鬟待李鴻章緩過勁來,乖巧的拎一馬桶到李鴻章跟前,然后轉身出去。
少傾,那丫鬟端著飯菜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粗使丫鬟,那粗使丫鬟把馬桶拎出去,只剩下先前的那個丫鬟在服侍李鴻章。這李鴻章本就是大家出身,從小是被人服侍慣的。只是最近在曾國藩的軍隊里只能有一些個男仆伏侍,此時的情景,倒是他最習慣的,又讓他有仿佛回到自己家里的感覺。
米飯是熱的,幾個小菜也做的很精致,李鴻章不由胃口大開,一氣吃了兩碗,這才放下碗筷。那丫鬟見李鴻章吃完,上前收拾時道:“這位先生,我們家老爺吩咐了,先生你要是起了,可以去老爺的書房尋我們家老爺,張先生也在呢。”
李鴻章這才打量了下這丫鬟,見這丫鬟相貌清秀,舉止也得體,知道是楊一專門派來招呼自己的,心下不由一陣感動。見天色已黑,李鴻章怕時候晚了去找楊一會失禮,便問那丫鬟:“現在是什么時辰了?”那丫鬟回到:“時辰還早,天剛擦黑,要不我這就引你去見我們老爺?”李鴻章想想老師交代的任務還沒跟楊一說,心想著借這機會先提一下也好,于是便點了點頭。
丫鬟拎著個燈籠在前面領著李鴻章去書房,沿著一回廊走了沒一會,來到一排房子前,那丫鬟指了指其中一個亮著燈火的房間道:“那就是我們老爺的書房,你自去吧,老爺不讓下人靠近那。”說著把燈籠插在回廊的一柱子上,便離開了。
李鴻章順著丫鬟指的屋子走去,來到門口,正欲敲門,只聽的里面有人說到自己,便把手放了下來,聽聲音是張健在說話:“大人,這李少荃的確是個人才,只可惜運氣不佳,又逢亂世,至今未能掌握一方。我看大人一向愛才,不如向朝廷推薦一下,留他在上海做個獨當一面的人物。”李鴻章聽到這,不由想聽聽楊一的說法。
張健說完后,那屋子里一片安靜,透過窗戶紙上的人影,李鴻章發現楊一在來回踱步,似乎在考慮什么?“敏思,此舉我看不妥。”這話把李鴻章聽的心里一驚,暗道:難道是這楊督嫉恨當年在廬州的事情?正在思量呢,張健問楊一道:“如何不妥?”楊一略一沉吟道:“先生莫要用這等眼光看我,難道你疑心我嫉恨當年廬州之事?”張健道:“大人多心了,敏思不敢。”楊一繼續道:“少荃此來,依我看必是受曾公之托來買槍炮的,我們就這樣留他下來,于曾公處不好交代。其二,少荃乃曾公弟子,他的前途本應由曾公出面推舉,我們就是要出面也得招呼曾公一聲,征得他老人家同意才名正言順啊。”楊一正待繼續說下去,張健笑著接過道:“其三,先生下午命人準備好槍炮,是為少荃準備的,其四,如我所料不差,大人必定會有信托少荃轉交曾公,這信的內容嘛我就不說了。”李鴻章只聽得兩人在屋子里一起笑起來。只聽楊一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敏思也。”張健和楊一在里面打啞謎,只把個門外的李鴻章聽的心癢,也不知道楊一信里會寫什么,就這么站在外面沒由來的一通猜測。猛聽里面張健說道:“這個少荃,也沒喝多少,怎地現在還不醒,待我去看他。”一句話把李鴻章驚醒,連忙鎮定一下情緒,舉手敲門。
只聽門內楊一道:“是少荃嗎?”說著門被打開,開門的正是楊一。李鴻章見楊一親自開門,連忙施禮道:“打擾楊都休息了,少荃有禮。”楊一趕緊扶住李鴻章,嘴里說道:“少荃,我都說了,大家私下就不用行俗禮了。”
張健在一旁道:“就是,少荃也太放不開了。”楊一把李鴻章讓進書房,李鴻章環視書房,見書房內擺滿各種書籍,正打算說點什么為開場白,楊一搶先道:“少荃你別看這里書多,其實都是擺樣子的,我還真沒看過幾本。”楊一這話一說,李鴻章頓時就覺得大家關系拉進許多,也覺得楊一沒有那高官的做派,心里不由道:“這楊一能威鎮三省,倒也和此人性格有關。”想著李鴻章從懷里掏出曾國藩托他帶按理的信件,呈給楊一。楊一接過略看一下,笑著遞給張健,張健看后笑道:“大人料事如神,敏思佩服。”原來信里說的正是買槍炮的事情。
張健笑著對李鴻章道:“少荃,事情大人下午就準備下了,五千支后裝步槍,十萬發子彈,另有60毫米迫擊炮20門,少荃滿意否。”李鴻章其實在外面偷聽的時候就大概知道這事,現在聽張健這么一證實,更是對楊一為自己所做的感動不已,正想說寫感激的話,有被楊一搶先說道:“少荃不必感激,但憑你和敏思的交情,這忙我就得幫,更何況里面還有曾公的面子。不過我可說好,這錢我是沒賺你們的,所以運費得你們自己出。我幫你們聯系好了沈家的船隊,幫你送到溫州上岸,這船費就免了,我再派一百士兵押運,你只要給那些行腳的苦力一些辛苦錢就行。”張健待楊一說罷,接著說到:“少荃,這步槍是普魯士新式的后裝步槍,每支80兩,迫擊炮是普魯士商人送的,大人也就送與曾公了,炮彈2000發和子彈10萬發,你出個5萬兩就是,你看這樣的價錢還可以嗎?”
楊一這樣的安排,是李鴻章萬萬沒想到的,曾國藩也曾從洋人那買槍炮,可那些前裝的洋槍就得100兩一支,比這后裝的還貴。楊一這擺明了是要送李鴻章一件大功勞,李鴻章心里感激,正想表示些什么,楊一沖他擺擺手道:“少荃,今日你肯定也乏了早點休息,反正公事你也辦完了,明天讓敏思帶你去附近的西式紡織廠里看看,看看這洋機器是怎么織布的。”說著楊一便端茶送客。
在上海呆了三天,李鴻章告別楊一,趕往溫州,到那去等待軍火下船,三天里,李鴻章參觀了新式的紡織廠,那轟鳴的機器,飛轉的線軸,都給李鴻章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時李鴻章還參觀了新軍的操練,新軍給李鴻章最大的印象就是紀律嚴明,裝備先進,而且眾多的洋教官也給李鴻章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在新軍一次實彈射擊中,李鴻章見識到這新式后裝步槍的威力,一分鐘能射擊3次,射程還比前裝步槍遠許多,射速就更別說了,李鴻章這才真正理解楊一是憑什么與太平軍血戰十余場而不敗的。新式工業產生的巨大財富,新式武器的巨大殺傷力,完全模仿西洋軍隊的模式組建的軍隊,這就是楊一立足江南的根本。臨行時,楊一果然如張健所言,交給自己一封信,請自己帶給曾國藩,李鴻章意識到這封信可能和自己有關,但他只能克制自己想拆開信件的沖動,等待回到老師那才能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