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的似乎能提煉出金子的明媚陽光,慷慨的灑滿了整座縣城,許多人都將手里的活計搬到了太陽底下,舒舒服服的曬起了太陽,有種心底漚出來的白毛霉都煙消云散了的輕松、欣喜感…
刻意等到飯點過后才從上右所衙門里出來的方恪,穿著一身兒大紅的貂裘做富家員外打扮,一手旋轉著大拇指上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大搖大擺的走向悅來客棧。
還未走到悅來客棧門前,他就遠遠的望見裹得嚴嚴實實的老掌柜,抱著拐杖、守著炭盆坐在客棧門前一側,仰著頭、瞇著眼,舒坦的曬著太陽。
他臉上堆了起了笑容,加快腳步上前,彎下腰笑著和老頭打招呼:“老掌柜的,歇著吶!”
老頭睜開雙眼,眼神中燃起驚喜、希冀之色的看向方恪,但看清方恪的面容后,眼神又迅速黯淡了下去,勉強笑著揖手道:“歇著吶,這人老了,身子骨就是不抗凍啊…您還沒吃吧,快里邊請,二牛、二牛…”
他拄著拐杖就要站起來。
方恪連忙伸出雙手虛攙著他,輕輕將他按回椅子上:“嗨,又不是外人,您老招呼我做什么啊,快歇著吧,讓二牛招呼我就成!”
老頭拗不過他,只得面帶歉意的強笑道:“老漢失禮了。”
方恪佯怒道:“您看,您這還沒拿我當自家人啊。”
老頭心里過意不去,連連揖手道:“瞧您這話說的,老漢幾時和您見過外啊,不過是開門迎客不能失了禮數,您千萬別多心。”
方恪擺手笑道:“行啦行啦,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了,上回拎到您家的藥,嫂子熬給吃了么?風寒這事兒可小也可大,咱可不能跟自個兒的身子骨擰著來!”
老頭點頭如撥浪鼓:“吃了吃了,您看咱這精神頭,像是患風寒的樣子么?”
方恪仔細打量他了片刻,點頭道:“沒事就好,下回要還有個頭疼腦熱的,您可千萬別跟我客氣,路亭這地界啥都好,就是大夫們本事差了些,咱有條件,不去他們們那里耽擱…”
說到這里,他在心頭補了一句:‘太醫院來的那幾位爺,可天天都在衙門里候著吶。’
老頭面上連連點頭回應道:“是是是,下回要還有個三病兩苦,咱肯定還得麻煩您。”
心頭卻在嘀咕著:‘回頭還得再囑咐囑咐張二牛,別整天張著破嘴瞎嚷嚷…’
方恪這種人精哪里會看不出老頭在想什么?
不過他也沒有多說什么,反正老劉家附近都有他們繡衣衛的暗樁,老頭真要有個頭疼腦熱的,他第一時間就能知道。
他彎下腰細心的給老頭掖了掖衣角:“行了,您再曬會兒太陽吧,我先去兌付兩口…”
他舉步就要往客棧里走,老頭卻突然低聲叫住了他:“方大人。”
方恪轉過身,耐心的揖手道:“您老有什么吩咐?”
老頭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咱就是想問問,咱家小哥兒有信兒了嗎?”
方恪略有猶豫,立馬就回應道:“咋了?您是有什么緊要事要尋他嗎?要有事,他不在,您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沒事兒沒事兒。”
老頭又連連擺手,末了憂心忡忡的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就是…眼瞅著就到年根兒底下了,他要再不回來,今年就得在外邊過年了。”
方恪愣了愣,心頭忽然也有些沉重,但很快他就強打起精神,風輕云淡的笑道:“消息當然也有,不過都是些正事的消息,他那邊眼下估摸著還忙著吶,興許得等到來年開春后才能回來,您老自個兒保重好身體,等來年他回來了您再說他…我們是不敢說他什么了,也就您老還能嘮叨他幾句,只要您老開口,嘮叨他什么他都得樂呵呵的聽著。”
他只知道東渡遠征的事,至于楊戈他們去了東瀛后的事,他也一概不知…繡衣衛和西廠的人從東瀛送回來的情報,一上岸就直奔京城去了,壓根就不經過他上右所,他自然一無所知。
但他通過繡衣衛和西廠一波一波派進柴門街的人,以及皇宮大內一波一波送到上右所專為老掌柜的準備的補品和藥物,他能推斷出自家大人眼下不但活得很堅挺,肯定還又在東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讓龍椅上那位都感到忌憚的大事!
老頭一聽,心頭越發失望,但還是強笑著雙手攥緊了手里的拐杖,說道:“得,那咱就好生將息著,等他回家…”
“哎,那您老歇著,我先去找吃的,我今兒從早上一直忙到現在,啥都沒下肚,這會兒餓得都快前胸貼后背了!”
方恪夸張的捂住肚子叫屈,老頭見他這摸樣,眉宇間的愁緒頓時消散了些,臉上的笑容也不那么勉強了:“您瞧咱這眼力勁兒…二牛、二牛,快出來引方大官人上雅座。”
“來嘍!”
張二牛提著熱騰騰的茶壺快步出來,滿臉堆笑的點頭哈腰道:“方爺,快請上坐,今兒還是老三樣嗎?”
方恪大搖大擺跟著他往二樓走:“今兒羊雜碎新鮮嗎?”
張二牛:“新鮮,都是今早才隨羊肉一起送過來,小的算日子就知道您今兒個肯定要來,特地讓后廚給您留著吶!”
“你小子,會說話,爺樂意聽。”
方恪大笑著隨手拋給他幾個銅子:“有賞!”
張二牛手忙腳亂的接住銅板,臉上的笑容頓時越發熱情了,抑揚頓挫的高喊道:“謝方爺賞!”
在張二牛的引路下,方恪提著貂裘下擺慢悠悠的走上二樓。
眼下已經過了飯點,二樓雅座內僅剩下憑欄處還有一桌食客在不緊不慢的涮著羊肉。
方恪漫不經心的掃視了一圈,正要舉步跟著張二牛就坐,腦海中忽然又覺得方才目光掃過那人的側影有些熟悉,當下就再度移動目光漫不經心的掃了過去…
再然后,他腳步一住,整個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臉上“平億近人”的豪氣笑容也一下子就僵住了。
而前邊給方恪找了一個好位子的張二牛,還自顧自的使勁兒擦著桌椅…
方恪:“二牛,別忙活了,我就坐這兒就行了,你去后廚給我盯著點,快些把銅鍋什么的都給我弄上來,餓的快不了行都。”
他走到僅剩的那一桌客人旁邊,拉開桌椅坐下,口頭吩咐著那廂忙活的張二牛。
“哎!”
張二牛連忙將剛剛放下的茶壺給方恪送了過來,扔下一句“有事您吩咐”之后,蹭蹭蹭的就下樓去了。
待到張二牛的腳步聲遠去之后,方恪才火燒火燎的無聲無息站起身來,面向一側僅剩的那一桌客人捏掌一揖到底,苦笑道:“大人,您大駕光臨路亭,怎么都不派人知會下官一聲呢?下官好歹也是您的親隨啊!”
這桌不緊不慢的涮著羊肉的客人,不是繡衣衛指揮使沈伐,又是何人?
沈伐擱下筷子,細嚼慢咽的吞咽了嘴里的涮羊肉后才道:“不是楊老二親手調制的銅鍋羊肉,到底差了些滋味兒。”
方恪:‘呵呵…’
末了,沈伐挑起眼瞼看了一眼面前的方恪,輕聲道:“怎么?難道還要我親手請您方爺起身?”
方恪“呵呵”的起身,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跡,如實說道:“乍見大人,下官心中不勝欣喜,一時壞了規矩…請大人海涵。”
沈伐輕輕敲了敲桌面:“坐下說,別暴露了我的身份。”
“哎。”
方恪連忙轉過身來,拉開椅子,板板正正的坐下。
二人一人一張桌,面對面而坐。
沈伐再度提起筷子,串起半碟切得薄薄的羊肉擱進銅鍋里:“最近路亭風向如何?”
方恪畢恭畢敬:“回大人,還算風平浪靜,大魚未曾見過,小魚倒是隔三差五就有,都是些聽風就是雨的蠢貨,下官都打發了。”
沈伐看了他一眼:“白蓮教、明教、連環塢、項家…可有魚入網?”
方恪想也不想的回道:“回大人,未曾有過。”
沈伐低頭吃了一口肉,含糊不清的問道:“是沒有,還是你不想有,亦或者是你抓不到?”
方恪目不斜視的正視前方:“回大人,是沒有!”
沈伐訝異的挑了挑眉梢:“一條都沒有?”
方恪:“一條都沒有!”
沈伐放下筷子,慢慢咀嚼羊肉,輕聲道:“倒是好沉得住氣…”
只此一點,他便可以斷言,那幾方也都收到從東瀛送回的情報。
沈伐沉默了片刻后,再次開口道:“你來得正好,有個事還得你幫著參謀參謀!”
方恪本能的就想揖手,可耳邊又聽到“咚咚咚”的上樓聲音,當下就塌下腰,癱在了椅子上。
沈伐也提起筷子,繼續涮肉。
“銅鍋羊肉來嘍!”
張二牛雙手捧著一個大大的托盤,又快又穩的來到方恪面前:“方爺,老三樣,銅鍋羊肉三斤、解膩小菜兒三疊、透瓶香一斤…火爆羊雜碎后廚正給您下功夫,您知道那玩兒得多洗幾遍才成,不然吃到沙子,硌了您的牙!”
方恪大氣的再度隨手拋出幾枚銅板:“不著急,叫魯師傅好好給爺整治,味兒對了,爺有賞!”
張二牛眉開眼笑的接住銅板,連連點頭道:“您方爺開口,小號決計不敢馬虎,小的這就去給魯師傅搭把手,一定把羊雜碎給洗干凈了…”
方恪頭也不回的擺手。
張二牛躬身退下。
待到他下樓去,鄰座的沈伐毫不客氣的伸手從方恪桌上端走連兩盤羊肉:“驢拱的,你吃得比老子在京城吃得還好!”
方恪訕笑著翻起兩個杯子,給沈伐斟滿一杯酒雙手送過去:“您再嘗嘗這個,一大口肉一大口酒,完事兒了再來一口解膩的小菜,才那叫一個得勁兒!”
沈伐聽言,毫不猶豫的劈手一把奪過他桌上的酒壺:“你在教我做事啊?”
方恪只是嘿嘿的訕笑,不敢答話。
沈伐依言一大口肉一大口酒末了再夾上一筷子切成細絲兒的醬菜送進嘴里咀嚼了片刻,驀地長長呼出一口酒氣:“得勁兒,果然得勁兒!”
方恪極有眼力勁兒的提起酒壺給他續上一杯,末了給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斟上一杯,偷偷端起來嘬了一口。
沈伐權當沒有看見他的小動作,上身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的說道:“大公主也來了。”
方恪不以為意的擼了一大筷子肉:“大公主到哪兒了?”
沈伐:“柴門街。”
“噗。”
方恪一扭頭,將嘴里的肉全給噴向了另一個方向:“您說哪兒?”
沈伐端起酒杯喝酒:“伱聾嗎?”
方恪扔下筷子,起身又驚又哭笑不得的說道:“還來?您就不怕…”
后半句話他沒說出口,但二人心頭都清楚:‘你就不怕那家伙兒回頭再進京去揍你一頓?’
沈伐的眼皮子跳了跳,沉默了許久才無奈的一攤手:“你當我想這么干?我要不這么干,官家和那家伙又得做過一場!”
方恪百思不得其解:“為啥?楊大人連家都不回了,都遠走東瀛了,過年都回不來了,什么仇什么怨還非得再做過一場?難道非要把他逼得…”
他又說不下去了,但他沒說出口的話,沈伐依然懂:‘難道非要把他逼得扯旗造反心里才舒坦?’
“哎…”
沈伐輕輕嘆了一口氣,向他伸手虛壓道:“說來話長,日后該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為啥,眼下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眼下我們得琢磨琢磨,該怎么撮合楊老二和大公主。”
方恪眉頭緊鎖,面色陰晴不定的變幻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大人,下官是您一手栽培出來的,您對下官有著再造之恩,下官有什么話也就不跟您藏著掖著、兜圈子了。”
“以下官看來,這事兒千難萬難,楊大人比您想象中的要聰明,就拿謝家大小姐來說,楊大人雖然一早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楊大人見她的第一面就知道她來歷不簡單,她那貼身丫鬟成天沒臉沒皮的找楊大人套近乎,都沒能進得了楊大人的家門,您現在把大公主請過來,那一身天潢貴胄的龍氣,能瞞得過楊大人那招子?”
“更何況,您之前還使過同樣的招數…”
“以下官對楊大人的了解,您若執意要這么辦,極有可能楊大人回家拉開房門一看,扭頭就上京城尋您去了。”
沈伐的眼皮子又跳了跳,但緊接著他就重重的敲了敲桌子,板著臉說道:“我亦知曉此事很難,但正因為難,我才要你來給我出主意,若是此事輕而易舉就辦成了,我還要你做什么?還要你上右所做什么?”
“反正我不管,你跟那廝最久,你必須得給我想個法子把此事圓上,既不能讓那廝發現破綻,又要促成那廝和公主走到一起,還不能讓那廝日后找我的麻煩…”
“你先別叫屈,我這都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難到你以為你還能想到比我更好的辦法?”
“就算是最壞的辦法,也總比眼睜睜的看著那廝再和朝廷做上一場強吧?”
“難道你還真想和那廝兵戎相見?”
方恪無言以對、頭大如斗,心煩的奪回自己的酒壺,一口氣猛灌了大半壺酒液后,才問道:“大人,大公主鳳駕何地?”
沈伐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答道:“不是都跟你說了,柴門街、楊老二家里么?我們這些時日已經訓練過大公主,給大公主編造了一個走投無路的流民身份,那廝不是最心善、最見不得人流離失所、饑寒交迫么…”
方恪無語的使勁兒搓了搓額頭,起身道:“大人,走吧,我們現在趕去楊大人家里,應該還來得及!”
沈伐將信將疑的跟著站起來:“去作甚?”
方恪:“去將大公主請出來,那個家里的所有的東西,外人都不能動…上一個動了那個家的人是誰,我想不需要我來告訴您吧?”
沈伐背心一寒,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末了也有些發愁的低聲道:“那該如何是好?我們的時間不多,沒辦法徐徐圖之!”
方恪心下輕嘆了一聲,有氣無力的說道:“大人就是太心急了些,否則以大人之智,豈會想不到,此事的關隘不在柴門街,而是在…這里啊!”
他向沈伐指了指地面。
沈伐怔了怔,腦海中突然閃過一絲火花,先前陷入死胡同的思緒一下子就活了。
他重重的一巴掌拍在方恪肩頭上,喜出望外的說道:“好小子,本堂沒有栽培錯人,上右所千戶的位子,是你的了,我說的!”
夢寐以求的副千戶轉千戶的機會近在眼前,但方恪此刻腦海里卻全是當初楊戈將兩腿掄出殘影,一騎絕塵去京城的背影。
他知道,此事若是東窗事發,一頓毒打鐵鐵是跑不掉了…
一想到這里,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抱拳道:“大人若是信得過下官,此事就交給下官來辦吧!”
沈伐:“信得過、信得過,你既曾是我的親隨,又是你家楊大人的心腹,若是你的信不過,此事我還能信得過誰?”
方恪:‘那我可真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