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
楊戈送老劉家和趙渺、趙鴻姐弟倆西出路亭城。
城門外,方恪帶隊,大批喬裝打扮的繡衣衛精銳等候已久。
“京城那邊我都安排好了,你到地方后踏實歇息,會有人上門來尋你去看鋪面,糧源渠道也會有人上門尋找你談,咱該怎么談就怎么談,不欺人也別吃虧,多聽老掌柜的主意…”
楊戈先將老掌柜扶上馬車,然后不放心的叮囑拉著劉莽叮囑道:“正好老掌柜的這兩年身子不大利落,我已經托人尋好了名醫,等你們到了之后就會上門來給老掌柜的調理身子,診金湯藥費我已經預先付過了,你都不用管。”
劉莽雖然沒什么心眼,但瞅著他這陣仗,心下也覺得不大對勁,但哪兒不對勁兒他又說不上來,只得狐疑的上下打量楊戈:“你這…不會是有什么事兒瞞著哥哥吧?”
楊戈笑道:“我能有什么事瞞著你啊?”
劉莽下細一琢磨,也覺得肯定是自己多心了:“咱自家人,要有什么事兒你可不能瞞著我,我就算幫不上伱什么忙,能幫你看看家,也終歸是好的…”
楊戈點著頭,從身后的趙鴻懷里接過一個大大包袱,遞給他:“嗯,有事我一定開口…這些是我做的干糧和零嘴,你留著路上吃。”
楊戈將她扶進車廂,將包袱遞給她。
他若回不來,朝廷沒那個必要。
一側的茶攤上,一名須發花白、身軀萎縮,但骨架奇大的紫袍華服老者,輕輕放下粗瓷茶碗,從懷里摸出兩文茶錢放到桌上,而后提起身畔包裹著灰色粗布的人高長條形物件,起身緩步走向楊戈,捋著胡須笑道:“我們這些老不死的雖然不大爭氣,但還沒墮落到坐視一個后生晚輩去替我們出頭。”
楊戈冷笑道:“我為什么送你們回京,你心頭沒點數兒?但凡你們爭點氣,我犯得著去趟這灘渾水?趁著這個機會,回京多看點書、好好學點真本事,我若回不來,那萬事皆休,可我若還回得來,明年開年自個兒老老實實的回來接著修廁所,可千萬別等我進京去逮你…”
方恪遠遠向他一抱拳,撥轉馬頭高聲呼喊道:“啟程!”
楊戈笑道:“誰叫當初童公公給我的印象那么深刻呢?”
就算有腦殘想拿劉家人泄憤,他的朋友們也會讓他們謹言慎行…
楊戈作勢一抬手,趙鴻拔腿就逃。
“還有,別覺得我不在,你就可以欺負你大姐,我楊二郎別的不多,就朋友多,你敢欺負她,有的是人去找你的麻煩!”
趙鴻破防道:“我就多余跟你廢話!”
他抿了抿唇角,隔著車簾用輕的只有他和趙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在客棧這兩年,是二哥在這里最開心的兩年…”
車廂內,緊抱著小包袱的趙渺,一下子就淚如泉涌。
“正好我對陽破天有些下不去手,他就交給你解決吧。”
趙渺垂著頭一言不發的任由他推著自己往馬車上走。
楊戈硬著心腸將包袱放在座位上,他放下車簾,轉身就想走,可兩條腿卻沉甸甸像是有千鈞重。
楊戈眼見他鉆進車廂里,朝遠處騎跨在高頭大馬上的方恪一揮手。
大隊人馬護送著三架馬車徐徐出發,沿著寬敞筆直的官道西行。
趙鴻:“狗咬呂洞賓…”
直到馬車消失在他視線盡頭,他才放下手臂,淡淡的問道:“你不走?”
劉莽沒多想,接過包袱轉身邁上馬車:“我會抓緊時間安排好京城那邊,爭取回家過年,至于你來不來,你自個兒看著辦,要不怕老頭子削你,盡可以不來。”
楊戈笑著揮手…
趙渺沒接,倔強的抿著唇角一言不發的盯著他。
安頓好劉家人,楊戈從趙鴻懷里取下一個小包袱,拿在手里推著身后的趙渺往另一架馬車上走,絮絮叨叨的囑咐道:“回家收收性子,你家規矩大,不比客棧隨性,當然,誰要是故意欺負你,你也別怕,你二哥朋友多,他們都會給你撐腰,包里我放了些銀票,你省點花…”
楊戈笑著揮手說好。
楊戈偏過頭,盯著他唇邊的清須看了幾秒,訝異道:“我還以為,御馬監內全是太監。”
趙鴻翻著死魚眼,不忿的說道:“你就沒什么想對我說的?”
他像驅趕蒼蠅那樣不耐的揮手。
華服老者笑著說道:“老夫既然來此,自然就有把握叫他死。”
華服老者瞇著眼呵呵笑道:“見識少了不是?”
楊戈站在城門洞子外,目送三架馬車順著清晨的陽光前行。
楊戈:“滾犢子!”
楊戈轉身往城門方向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看向身后還亦步亦趨的跟著他的趙鴻,沒好氣兒的說道:“你還跟著我做什么?挺大個老爺們,還想我送你上車?”
“我有沒有勝算暫且不提,還是先說說你對上陽破天,有沒有勝算吧?”
說完,他轉身大步走向自己的馬車,走到半道兒,又倒轉回來,正色的對楊戈說道:“活著回來,待我登基御極,把路亭縣敕封給你做封地!”
楊戈嗤笑了一聲,心說:‘人老未必成精,但這臉皮肯定是一個比一個厚’。
他若回得來,朝廷沒那個膽量。
楊戈輕輕呼出一口氣:“至于他背后的人,我不敢言必勝,只能講我若死,他也必定大殘!”
他并不擔心朝廷會對劉家人下黑手。
“滾吧!看見你就心煩!”
華服老者眼皮子都沒眨一下:“過去的事就不提啦,咱還是說一下眼巴前吧…陽破天背后的人,你有勝算嗎?”
忽而,一左一右兩架馬車的窗簾掀起,老掌柜蒼老的面容和趙渺哭得跟個花貓似的面容同時從車窗里探出來,向著楊戈揮手。
華服老者看了他一眼,“嘖嘖”稱奇道:“現在的年輕人,都像你這么做事嗎?”
有道是聞名不如見面。
這個楊二郎,當真比傳聞中的還要剛烈!
楊戈轉過身,緩步往城內行去:“還未請教,老人家你貴姓?”
華服老者提著長條形兵刃,跟上他的步伐:“免貴姓湯,單名一個豪雄的‘雄’字兒,曾隨太宗皇帝三征漠北,得封信國公。”
楊戈“喲”了一聲,笑道:“恕我眼拙,未看出竟是一位國公爺當面!”
湯雄笑呵呵的擺手:“老啦,某家若是再年輕個三十歲,哪容明教逆賊放肆!”
楊戈:“是不是還想將我也一塊清算了?”
湯雄:“老夫絕無此意,路亭侯休要誣陷老夫!”
楊戈:“呵呵…最后一個問題,您老人家恐高嗎?”
湯雄:“啊?”
不多時,一陣“啊啊啊啊”的驚恐嚎叫聲在路亭上空響起,無數路亭百姓一抬頭,就見一道金光沖上云霄…
另一邊。
方恪帶隊沿著官道走出不遠,沈伐就領著一票甲衣鮮明的繡衣衛精銳迎了上來。
沈伐望著路亭方向,心頭揣揣的小聲問道:“你家楊大人沒問起我吧?”
方恪搖頭:“沒有沒有,楊大人根本就不知道您也來了…”
沈伐輕輕呼出一口氣,心頭既感覺放松,又莫名有些沉重。
適時,只聽到“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聲忽然從車隊中間傳來。
“停!”
二人對視了一眼,慌忙打馬循著哭聲傳來的車廂行去。
車隊剛剛停下,趙鴻就從掀起車簾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三步并作兩步趕到趙渺的馬車前,隔著車簾低聲詢問道:“大姐,咋了?”
車廂里的趙渺只是哭。
沈伐領著方恪趕到趙鴻身畔,低聲詢問道:“太子爺,大公主這是咋了?”
趙鴻回了他一個一頭霧水的眼神:“你問我?我問誰去?”
沈伐只能上前,輕輕叩擊車轅:“殿下,發生什么事了?”
車廂里的趙渺還是只一個勁兒的哭。
“你起開!”
趙鴻不耐煩的一把拉開沈伐,伸手掀起車簾。
就見車廂中的趙渺跌坐在車廂地板上,嘴里還叼著一塊白糖糕嚎啕大哭著,而車廂的底板上散落著一地拳頭大的油紙包…以及遍地的銀票。
“伍佰兩。”
“壹仟兩。”
“伍仟兩。”
“壹萬兩…”
“咕咚!”
趙鴻使勁兒咽了口唾沫,他肯定是見過錢的,可看著這么多的錢,他的心跳還是莫名的快了幾拍。
就這一地銀票,少說也有大幾十萬兩!
他娘的,那家伙這么有錢的嗎?
反倒是沈伐和方恪,一看到這些銀票,就知曉是怎么一回兒了。
二人無聲的嘆了口氣,沈伐拍了拍方恪的肩頭:“你先去安撫好老掌柜他們…”
方恪點了點頭,轉身就大步朝著劉家人的馬車行去。
沈伐掀起車簾,對著車廂內向趙鴻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趙鴻咽了一口唾沫,扶著車轅爬上車廂,躬身走進車廂,七手八腳的撿起散落一地的銀票:“別哭了,你二哥給你錢你哭個啥?他要給我這么多錢,我睡著了都能笑醒…”
沈伐聽到他的嘟囔聲,無奈的搖著頭跳上車轅,鉆進車廂里。
說話間,趙鴻已經撿起一摞銀票,遞給趙渺:“好了好了,快把銀票收起來…”
“啪。”
趙渺一巴掌把他手里的銀票拍落一地,叼著白糖糕含糊不清的嚎啕道:“二哥不要我了!”
趙鴻和沈伐對視了一眼。
一個又好氣又好笑。
一個滿臉的無奈。
沈伐低聲道:“殿下,您先起來,有話好好說。”
趙渺嚎啕著一拍大腿:“我不起來,我要回客棧…”
趙鴻氣極,口不擇言道:“你還回去干啥?你二哥人又不在客棧…”
趙渺的哭聲一住,瞪著哭腫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趙鴻。
趙鴻頭皮發麻,指著沈伐問道:“不信你問他!”
沈伐:‘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喲!’
“殿下,您先起來,容臣慢慢告訴你!”
趙渺一骨碌的爬起來,腦門撞在了車廂頂板上都沒顧得上叫疼,噙著淚水急聲道:“二哥去哪兒了?說!”
沈伐思來想去,只能撿能說的三言兩語給趙渺簡述了一番,末了說道:“他急著送您和太子爺回京,就是擔憂他走后客棧無人坐鎮,您與太子爺在客棧不安全,您放心,臣了解他,等他辦完了事,一定會京城接您…”
“你騙人!”
趙渺哭唧唧的說道:“我二哥天下第一,哪有人敢招惹他,他肯定是嫌我煩,不要我了…啊!”
說著說著就又嚎啕了起來。
沈伐頭都大了,只得向趙鴻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趙鴻緊緊的攥著一摞銀票,不忿的說道:“天下第一又不是天下無敵,那些逆賊要沒有三分勝算敢招惹你二哥嗎?聽話,隨我們回京,別給你二哥添麻煩。”
“你們說真的?”
趙渺終于不哭了,眼淚婆娑的看了看沈伐、再看了看趙鴻:“沒有騙我!”
趙鴻氣道:“我要騙你,我這輩子都做不了儲君行了吧?”
“咚。”
趙渺猛地竄起來,再次一腦袋撞在了車頂板上,她卻像是完全都感覺不到疼痛那樣,絮絮叨叨的說著話往車廂外鉆:“那我更要回去了,客棧就是二哥的家,我要回去守著他的家,還有小黃…對,還有小黃,我們都走了,小黃都沒人管了!”
趙鴻連忙攔住她:“不都跟你說了嘛?你二哥不在客棧,客棧不安全…”
趙渺死命的撕扯著他:“我不管,我就要回去,那才是我的家!”
沈伐極力轉動腦筋苦思冥想,忽然說道:“殿下想回,就回吧。”
車廂內撕扯的姐弟二人一起看向他。
趙鴻擰著眉頭怒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沈伐張口想解釋,卻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一咬牙轉而說道:“啟稟太子殿下,微臣會派遣得力下屬護衛公主殿下周全…公主殿下若有任何閃失,微臣皆愿一力承當!”
趙鴻目光閃爍的盯著他看了片刻,最終默默的擋住趙渺的雙手,冷聲道:“你知曉自己在做些什么就好!”
沈伐一揖手,躬身從馬車里退出來,朝著遠處的方恪招手道:“過來!”
晌午時分,楊戈拎著湯雄,順利抵達光明頂。
光明頂邊緣的云海看臺之上,一身赤紅袍服的陽破天烹茶等候已久。
見了楊戈,他笑著沖矮幾對面的蒲團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神交三載,今日終相見,不枉此生矣!”
楊戈松開湯雄,解下腰間的冷月寶刀拿在手中,大步走到蒲團前落座,眉眼低垂的面無表情的問道:“后悔嗎?”
陽破天淡笑將一盞熱茶推到他面前:“你問的哪件事?是助你抗擊倭寇,還是促成你們東渡蕩魔?”
楊戈笑了:“你覺得,若沒有這些事,你如今還能坐在這里喝茶?”
陽破天點頭,悵然若失道:“若說悔,本尊只后悔未能在你一飛沖天之前將你按死,落得今時今日這般下場…”
“還真是大人物的想法呢!”
楊戈笑著微微頷首,末了手中的冷月寶刀閃電般的出鞘,隔空一刀似劈波斬浪般橫跨三十丈長空,一刀劈在圣火大殿旁的山包上。
“嘭。”
山林崩塌,一道頭頂結疤、脖上懸掛著一串粗大念珠的魁梧黑衣僧人自煙塵之中沖天而起。
楊戈看都沒看那黑衣僧人一眼,目光依然盯著陽破天,一句一頓的問道:“我從未拿你當過敵人,楊天勝雖年少氣盛對你陽破天卻也依舊保留了幾分敬意,你完全可以風風光光的繼續做你的明教教主直到你百年之后…鬧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值嗎?”
“其實不值。”
陽破天避開了雪亮的目光,有些苦澀的垂下眼瞼:“可世事如棋,我亦只是一枚小卒子,不進則死!”
“你是小卒子,那老禿驢總該是枚將帥了吧?”
楊戈舉刀橫指遠處遙立于圣火大殿之上的那黑衣僧人:“我去剁了他,你肯悔改嗎?”
“你的好意,本尊心領了…”
陽破天笑著搖頭:“自古成大事者,不是大成就是大敗,陽某雖無王霸之姿,卻也不愿郁郁久居人下為奴為婢!”
“再說,你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個兒吧,我們既然敢引你‘中神君’來此,自然是有萬全的把握。”
楊戈輕蔑的嗤笑了一聲,淡淡的問道:“那么最后一個問題…衛公公的人頭呢?”
陽破天伸手遙指圣火大殿:“就在圣火大殿之上,你若能笑到最后,便請自取吧!”
楊戈順著他的手看了一眼:“你好歹也是明教教主,真就一點都不為你們明教考慮考慮嗎?”
陽破天大笑:“似你這般優柔寡斷、心慈手軟的人,到底是如何修成這一身絕世武力的?”
楊戈無奈的搖著頭,起身邁步走向圣火大殿,橫刀一指陽破天,沖著遠處慢條斯理組裝亮銀槍的湯雄說道:“他是你的了…”
湯雄看了一眼陽破天,風輕云淡的招手:“回頭見!”
“回頭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