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風雪覆壓平安京。
上京征夷大將軍府內,仍然燈火通明。
年方二十,卻已就任足利幕府征夷大將軍之位近十載的東瀛劍豪將軍足利義輝,身著一襲潔凈白底金竹紋袍服跪坐于主廳上方閉目沉思,主廳之下門客川流不息,各類消息紛至沓來。
“報!”
有門客踩著躬身踏著小碎步快步入內,木屐踩踏在檜木地板上發出的短促而響亮的腳步聲,帶給足利義輝一種如凄風冷雨蓋頂的不祥之感。
“啟稟大將軍。”
門客跪伏于廳下,用努力平靜但仍顯驚惶的腔調匯報道:“出使敵酋之南部信直君一行,與敵營轅門之外遭敵軍殘害,首…首級已送至城外,隨行的百地丹波上忍不知所蹤…”
足利義輝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頭,旋即面無表情的揮手屏退門客。
門客起身,躬身邁著小碎步倒退出主廳。
足利義輝張口徐徐吐出一口悠長的濁氣,淡淡的說道:“魚腸藏劍之術,終究是小道,難有所成。”
適時,端坐于主廳左側上首的清瘦花發老者低低的應聲道:“大將軍所言,實乃下臣心聲。”
足利義輝慢慢睜開雙眼,平靜的看向花發老者:“元就桑素以智謀稱雄西國,又與賊軍有過多番交戰,今東神州賊酋大軍壓境,元就桑竟無有任何有用之策授吾?”
花發老者捋了捋胡須,面浮愧色的垂首行禮:“下臣慚愧,吾毛利氏家臣武士雖聯合尼子大軍多番圍攻阻擊賊軍,然盡皆一觸即潰,下臣連神州賊酋人數幾何、因何侵犯吾扶桑清凈之地、作此暴行又意欲為何尚霧里看花,毛利氏時代守護之國便已淪喪殆盡…只怪那弒主逆臣陶晴賢太自大輕敵,錯失查探敵酋、滅殺敵酋的最佳時機,終釀此大禍!”
這花發老者,正是已敗于楊戈之手的西國之雄,毛利氏大名毛利元就。
足利義輝一言不發的看著這老狗繪聲繪色、涕淚橫流的表演,面上古井無波,實則心頭早就惱怒得恨不得拔刀宰了這老狗:‘陶晴賢是個廢物,難道你毛利元就就不是個廢物了嗎?’
毛利元就察覺到了他陰沉沉的眼眸之下涌動的殺機,訕訕地笑道:“不過回想起來,卻也不是當真一無所知,據吾毛利氏大將桂元澄匯報,賊軍每逢與吾毛利、尼子聯軍作戰進退維谷之際,便有一名金甲妖魔從天而降,揮動無窮盡名刀名劍為賊軍開道,賊軍正因得此金甲妖魔相助,才能連陷吾毛利氏十數城…為今之計,唯有盡快請求冢原劍圣與上泉劍圣,盡快趕赴平安京助陣,助大將軍除此妖魔,滌蕩寰宇。”
足利義輝聞言猛然擰起兩條剛硬的濃密,拄刀直起上身,震怒道:“如此重要的信息,你為何此時才說?”
毛利元就連忙俯首,聲嘶力竭的呼喊道:“大將軍容稟,神州《孫子兵法》有言:‘兵者,詭道也’,未經證實,下臣豈敢以此以訛傳訛之風言風語攪亂大將軍視聽?下臣一片忠心赤膽皆為大將軍計,大將軍鈞鑒啊!”
他口頭如此呼喊著,心頭想的卻是:‘我毛利氏丟城失地、身敗名裂,若是讓你們一戰而勝,往后吾毛利氏還有何顏面立足于天下豪強之列?’
以他對那伙賊軍的了解,他料定足利義輝無法趕在賊軍攻打平安京之前,將那兩位周游列國、不知所蹤的劍圣請到平安京助陣!
平安京若破,他毛利氏便有起復之機!
足利義輝目不轉睛的盯著這老狗,瞳孔中的熊熊烈焰似乎要將他干瘦的軀體焚燒成灰燼。
忽有一陣寒風涌入主廳,掀動燈火閃爍不定,足利義輝的目光忽然如春風化雨,放下手中寶刀安坐回腳踵之上,風輕云淡的輕笑道:“原來是吾錯怪了元就桑,好叫元就桑知曉,在元就桑入京之前,吾便已派遣得力衛士持吾名刺前往拜見冢原老師與上泉老師,并于日前得到兩位老師的回信…算時間,兩位老師明日就該抵達平安京了。”
俯首的毛利元就怔了怔,登時就只感覺到背心有些發涼,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佯裝心悅誠服的叩首道:“大將軍未雨綢繆、算無遺策,下臣之智與大將軍相比猶若螢火之于皓日,下臣看來,扶桑‘謀神’之尊諱當屬大將軍才是!”
能在攻伐不休、戰亂不止的幕府時代混成一方霸主的人物,無論老少,哪有一個簡單人物?
足利義輝譏諷的挑了挑唇角,但眼神中卻沒有多少釋然之色…縱然有兩位劍圣抵擋那位殺人盈野的金甲妖魔,那八萬四千將西國霍亂成不毛之地的妖魔眾,也依然是心腹大患。
當下平安京內只有他從近畿之地緊急征調來的三萬余大軍,一旦妖魔眾攻破平安京…后果將不堪設想。
“報…”
就在他愁眉不展之際,忽有門客小跑著快步入內,木屐踩踏在檜木地板上的聲音清脆如小鹿亂跳,令人聽之心喜。
果不其然,門客剛一入內便滿臉喜色的跪伏于地,高聲稟報道:“啟稟大將軍,東海道甲相駿三國已決意結盟發兵九萬,馳援平安京!”
“甲相駿三國同盟?”
足利義輝怔了怔,回過神來面色陰晴不定、似憂似喜。
所謂的甲相駿三國同盟,指的便是東海道實力最強的甲斐國武田氏、相模國北條氏、駿河國今川氏這三地大名結盟,此三國任中一國已有問鼎平安京的潛力,只是往日三國于東海道相互攻伐、互相消耗,才無力窺伺中部與近畿之地,而今三國聯盟,實力必將一躍為扶桑最強…
更重要的是當下三國聯軍打著馳援安平安京的名義發兵九萬,名正言順的進軍近畿之地,待到成功擊退賊軍之后,他們當真會拱手交還平安京,主動退回東海道嗎?
華夏不是有句古話:請神容易送神難?
可當下若是拒絕甲相駿三國同盟的支援,單憑平安京這三萬兵力,當真擋得住但馬那八萬四妖魔眾?
若是拒絕甲相駿三國同盟的支援,一旦平安京破,他足利氏必將成為扶桑之千古罪人,受列國唾罵!
就在足利義輝舉棋不定之際,又有兩名門客快步入內。
從他們一輕一沉的腳步聲中,足利義輝可以判斷出,他們送來的是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啟稟大將軍,尾張守護織田信長率八千大軍趕到朱雀門外,請求大將軍予以戰術指導。”
“啟稟大將軍,賊酋送來戰書,約定七日之后谷川一決勝負!”
足利義輝豁然而起,一掌擊碎身前矮幾,大怒道:“賊酋欺吾太甚,即刻擬戰書,回應賊酋,本將應戰!”
“來人啊,命尾長織田信長即刻入府覲見!”
鉛云蓋頂、風雪連日。
楊戈端坐在溫暖的軍帳中,一手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肉羹小口小口的啜飲著,一手翻動著一卷孤本古籍。
帳外,沉重的腳步聲、悶沉的兵甲碰撞聲、暴怒的東瀛土話叫罵聲、零零星星的哀嚎聲,勾勒出了一幅壓抑的獸潮奔涌圖。
但楊戈充耳不聞,專注的品嘗著自己手里的羹、翻閱著自己手里的書…只覺得帳外有些吵鬧。
不多時,周輔裹挾著一身寒氣掀帳而入。
聽到他的腳步聲,楊戈頭也不回的端起肉羹沖他示意道:“來得正好,嘗嘗我的手藝…子鼠,你們也進來喝一碗肉羹、驅驅寒。”
“是,二爺!”
帳外的子鼠應了一聲,掀起帳簾魚貫而入,圍到炭爐上冒著熱氣的大鐵鍋周圍,熟練的取出碗筷挨個上前舀羹。
原本寬敞的軍帳一下子擠進來十三人,頓時就變得狹窄了些,子鼠他們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但有了人氣兒,帳篷里也熱鬧了許多,帳上吞吐煞氣的冷月寶刀都消停了。
唯獨凍得嘴唇發烏的周輔,站在帳篷中央,顯得格格不入。
他一會兒看看閑適的楊戈,一會兒看看低聲閑聊的十二地支,他無法理解,這些人怎么還能坐得住。
他不懂就問:“二爺,您怎么還坐得住?”
楊戈奇異的偏過頭看他:“我為什么坐不住。”
周輔瞪大了眼,張口就想說什么,但話還沒說出口,就見子鼠他們齊齊看過來,音量頓時就小了下去:“您沒感覺到嗎?這都快嘯營了!”
楊戈努力扯起僵硬嘴角:“這不是有你在營中四下奔走,訓斥那些惡狗嗎?再說了,這都還沒斷炊呢,他們能鬧騰出個什么名堂?”
周輔聽言,一時間說不出是該感覺到榮幸,還是該感覺到亞歷山大,叫屈道:“二爺,不是我老周要自謙,只不過您是不是太高看我老周了?我充其量也就是個放羊的,哪里鎮得住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狗啊?”
楊戈的嘴角又往上挑了挑,眼神里僵硬的笑意都柔和多了。
他沖周輔招手:“過來坐下說!”
周輔央央的上前,坐到炭爐邊上。
楊戈放下手里的書本,親手從鍋里舀了一碗熱騰騰的肉羹,塞到周輔手里:“你是帶兵的,你比我更懂兵事,應對嘯營該用什么法子,你比我更清楚才是啊?”
周輔端起黏稠的肉羹呼啦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說道:“我不是讓您跟我一起去巡營…我的意思是,咱們能不能提前攻城?只要攻下平安京,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再者說,《孫子兵法》有云:‘兵者、詭道也’,咱們是和足利約定了七日后決戰,但戰場上的事,講什么信義啊,現在動手,還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楊戈擺手:“我沒有問伱兵法,我是問你,應對嘯營的法子,你當真都使遍了?當真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周輔想了想,猶猶豫豫的點頭道:“辦法倒是還有,但是都治標不治本,再這么下去,我只怕挺不到決戰那天,這群惡狗就得窩里反。”
楊戈:“你甭管他們窩里反不窩里反,你只管施展生平所學,用盡一切辦法去鎮住嘯營,鎮得住當然好,鎮不住你也盡力了不是?”
周輔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您就料到了仆從軍要嘯營?”
楊戈:“我又不是那能掐會算的半仙兒,我哪里知道他們嘯不嘯營?”
周輔腦子都快要不好使了:“那您這…啥意思?”
楊戈看了他一眼,尋思了片刻后,答道:“我只是不怕他們嘯營。”
周輔越聽越懵:“您為啥不怕他們嘯營?”
楊戈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怕他們嘯營?”
周輔張口就想答,但話還未出口,他就忽然茅塞頓開,失聲道:“是了,這冰天雪地的,就算他們嘯營又能嘯到哪兒去?難道他們還敢對您舉起刀子嗎?”
楊戈一拍手:“你看,你這不就想通了嗎?”
周輔哪里想通了,他只覺得腦子更不好使了:“那您為何還一直讓我去鎮壓嘯營?”
楊戈一臉莫名其妙的答道:“我這不是為了你好嗎?”
周輔:“為了我好…還真是為了我好!”
話說到一半,他就想通了一切,默默端起肉羹大口吞咽。
楊戈重新拿起書:“想明白了就好,能做到哪一步就盡力做到哪一步吧,這么好的機會,可不常有。”
周輔無語的小聲說道:“下回這種事兒,您能提前知會我一聲么?我這幾日連睡覺都睜著一只眼,唯恐一睡醒,帳外就已經是烽火連天了…”
楊戈:“我提前告知你,你還肯這么絞盡腦汁的去想轍么?你這幾日做得就很不錯嘛,下回再遇到這種狀況,你不就能心頭有數、伸手就來?”
周輔服氣了,揖手道:“您牛逼!”
楊戈又挑了挑嘴角:“好的不學,學楊老大滿嘴騷話!”
周輔一口把碗里剩下的肉羹全喝完,然后說道:“今兒才第四天,就算這些惡狗無處可去、無計可施,這又冷又餓的也終究影響戰斗力,您真要拖到七天后?”
楊戈頭也不回的說道:“也不一定非要等到七天之后,但眼下…肯定還不到火候!”
周輔擱下碗:“成,您心頭有數有成,我再去巡一遍營。”
楊戈向要招手:“去吧…對了,你方才倒是提醒我了,讓繡衣衛的弟兄們都把眼睛睜大點,咱們不想偷對手的雞,可也不能讓對手偷了咱們的雞。”
周輔醒悟:“我這就去加派人手!”
他轉身匆匆往帳外走,十二地支見狀連忙擱下碗,向楊戈一拱手后跟上周輔的步伐。
楊戈放下書,慢悠悠的收拾起他們留下的碗筷,低低的喃喃自語道:“火候不到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