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
大批東廠番子按刀圍住路亭上右所大門,欲意往里沖。
上右所數百力士聞聲涌出來,握刀堵住這些東廠番子。
兩方人馬隔著臺階相互謾罵著,抽刀之聲此起彼伏,形勢一觸即發!
“反了天了!”
一聲如同被掐住了脖頸的大公雞般的尖銳而又嘶啞的高亢聲音響起,身穿朱紅四爪蟒袍、外罩一襲緞面墨色披風的東廠廠公黃瑾縱馬趕來,怒氣沖沖的大喝道:“這還是朝廷的衙門,還是官家的繡衣衛么?”
東廠番子們聽到他的大喝聲,就如同受了欺負的看家犬終于找到主人了那樣,抽刀半尺、齊齊上前一步。
上右所的力士們可不管來的是誰,見狀同樣齊齊抽刀架起來,上前一步雙目直勾勾的盯著面前這些東廠番子。
那一張張兇狠的面容,就好像是在說:‘再來啊,老子今兒不砍死你,老子就是你爺爺養的!’
繡衣衛別的衛所是怎樣的…很難講。
但上右所的力士,跟著楊戈砍過三四品的地方大員,打過上萬數的倭寇,受過百姓夾道歡迎、十里相送,心氣早就不一樣了!
敢欺到他們上右所家門前?
找死!
黃瑾被這一幕氣得胖臉發紫,擰著韁繩的手掌都氣得青筋暴起:“反啦,全反啦!”
上右所的力士們寸步不讓的態度,在他的眼中可不只是繡衣衛與東廠兩大特務機構的摩擦與碰撞。
而是往日低眉順眼的看家狗,突然變臉朝著主人家齜牙咧嘴!
“嘛呢、嘛呢!”
一道帶著幾分笑意的聲音從黃瑾后方處傳來,同樣穿著一身朱紅蟒袍,外罩一襲月白大氅的沈伐,與一身朱紅蟒袍配紫色大氅的衛衡并馬前來。
二人的身后跟著一望無際的大隊人馬,看旗號,有繡衣衛的旗號、有西廠的旗號,也有大理寺、刑部、督察院的旗號。
“大家伙兒都是吃官家俸祿的同僚,怎么能把刀子對準袍澤呢?”
他旁若無人的打馬從東廠番子們中間穿過,擠到兩方人馬對峙的臺階中央,兩只手對著兩方人馬虛按:“都把刀子收起來,莫讓百姓看笑話!”
上右所的力士們見了自家頂頭上司,心頭再不情愿,也只得磨蹭著慢慢收刀,只是個個的動作都像是放慢了十倍一樣,半天都沒找到自己的刀鞘在哪里。
沈伐的眼角微微抽搐著,假裝沒看見他們的磨磨蹭蹭,扭頭看著東廠番子們:“他們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快把刀收起來!”
東廠番子們伱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肯收刀。
直到黃瑾陰沉著臉,打馬從東廠番子們中間穿過:“你最不懂事!”
他的話音一落,東廠番子們齊齊收刀。
沈伐笑了笑,懶得和他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上前一人一腳踢開還在磨磨蹭蹭的上右所力士們:“起來,你們這些沒眼力勁兒的夯貨,人手持欽令,是你們能擋的嗎…”
一行人擠進上右所衙門內,衛衡三步并作兩步追上沈伐,低聲詢問道:“都安排好了吧?”
沈伐扭頭在上右所力士們中間找到了提前派過來的百戶。
那百戶朝沈伐點了點頭。
沈伐心下略微松了一口氣,輕聲道:“都安排好了。”
衛衡聞言,也跟著輕輕呼出了一口濁氣。
大隊人馬沖進上右所后,很快便在校場中心找到了依然坐在馬車前的方恪,以及依然包圍著馬車的東廠應百里一干人等。
“卑職拜見廠公。”
“卑職拜見大人。”
沈伐大步走上前,搶在黃瑾開口前大聲問道:“嘛呢?”
方恪會意,連忙叫屈道:“啟稟大人,晌午前卑職正在偵辦一起案件,這位東廠的公公突然冒出來橫插一杠子,還無憑無據冤枉卑職勾結包庇欽犯,請大人為卑職做主!”
那廂,迎到黃瑾面前的應百里,也三言兩語的將事情的經過稟報給了黃瑾。
黃瑾看了一眼停在校場中間的牛車,臉色難看的提起鞭子就劈頭蓋臉的一鞭子抽在了應百里臉上,撥轉馬頭就走。
沈伐見狀大聲笑道:“督主來都來了,就不看上一眼再走?可別回頭又到御前參我老沈一本,勾結包庇欽犯的名頭,我老沈可擔不起!”
方恪會意,上前當著所有人的面,挑起車廂的車簾。
就見幾個千嬌百媚的風塵女子瑟瑟發抖的縮在車廂里,怯怯的呼喚道:“大爺…”
沈伐抻著脖子往車廂里看了一眼,扭頭就一腳踢了方恪一個趔趄:“混賬東西,公公們看上的窯姐兒,你也敢搶?活膩味兒了?”
方恪唯唯諾諾的揖手:“卑職知錯、卑職知錯,往后定然不敢再與東廠的公公們搶窯姐兒…”
在場的東廠宦官們,面色霎時間就漲得又青又紫,額角跳動的青筋,令人很擔心他們會突發腦溢血,死在這里。
“沈大人到底年輕了些。”
黃瑾勒住馬匹,面色鐵青的斜睨著他,皮笑肉不笑的道:“先贏一步可算不得贏,得笑到最后才算是笑啊!”
沈伐一臉謙虛的揖手道:“黃督主教訓得是,下官必定牢記于心,爭取笑到最后。”
黃瑾冷笑了一聲,低喝道:“帶路!”
“喏!”
被黃瑾一鞭子抽破了相的應百里,連臉上的血都沒敢擦,就應聲上前給他牽馬。
沈伐笑呵呵的翻身上馬,不緊不慢的跟在黃瑾身后往上右所大門外行去,方恪見狀,趕緊上前給他牽馬。
路過衛衡時,他面帶得色的對衛衡說道:“咋樣,咱這一手不賴吧?”
衛衡臭著臉看了他一眼,回頭:“哼!”
沈伐:???
東廠番子沖進柴門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封鎖整條柴門街。
柴門街的街坊們躲在家中,驚疑不定的扒著門縫望著門外那些黑衣黑刀的東廠番子,想不通自家這么個窮鄉僻壤的地界,怎么會來這么多官兵…
用一條繡花手絹捂著口鼻騎馬走進柴門街的黃瑾也想不通,那個名震大江南北的楊二郎,怎么會屈居在這么個又窮又破的小地方?
“那個小王八蛋就住在這種地方?”
衛衡疑惑的四下打量著,他不是不知道楊戈住在哪里,但這的確是他第一回來柴門街。
沈伐張口想答,卻又把嘴閉上了,心頭忽然感覺到有些沉重。
“或許這就是高人隱士的風范吧。”
大理寺少卿裴繼勛打馬上前,接過衛衡的話語說道:“年初之時,我曾在十里亭驛站與楊二郎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楊二郎出手為下官解白蓮教妖人圍困之厄,事后下官曾奉上白銀千兩,怎么算,他都應當是不缺銀錢的…”
衛衡還未答話,沈伐已經不滿的扭頭道:“怎么?人楊二郎救了你裴三郎一命,一千兩銀子也算多?”
裴繼勛連忙擺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沈伐:“那你什么意思?”
衛衡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家都好好說話!”
沈伐:“哼!”
裴繼勛一臉無辜的扭頭對六扇門總捕頭郭中棠小聲比比:“我說什么了?我不就說了我曾給了楊二郎一千銀錢,他不差錢么?”
年逾四十的郭中棠是一個體格極高極壯的絡腮胡中年人,尤其是他那一雙帶著精鋼護臂的手掌,大如蒲扇卻瑩潤光潔如白玉,任何習武之人見了他這雙手掌,立時便知這是一位手上功夫已經練至大成的橫練大家!
裴繼勛對郭中棠說話之時,他正在閱覽一張手下人剛剛送到他手上的紙條,聞聲咧嘴微微一笑,也不回答。
而后打馬上前,將手中的紙條遞給沈伐。
沈伐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郭中棠仍舊咧著嘴笑。
沈伐接過紙條展開,就見紙條上赫然寫著:“四月二十三,楊二郎現身天臺山華頂峰,殺江東五鬼、奪黑風寨,臺州府總捕林兆親往查探,行跡敗露,全身而返。”
‘江東五鬼、黑風寨、全身而返…’
沈伐心下默念著,扭頭將紙條交還給郭中棠,皮笑肉不笑的低聲道:“郭兄許是記錯了,黃督主黃公公才是主事人。”
“沈大人說得是,年紀大了,記性就是不好…”
郭中棠笑著接過紙條,兩指一搓,紙條就化作細沙般的齏粉隨風飄逝。
他微微勒住韁繩,落后沈伐與衛衡一個身位。
衛衡看了郭中棠一眼,壓低聲音問道:“怎么一回事?”
沈伐環視了一圈,語速飛快的將紙條上的字跡復述了一遍。
衛衡有些驚訝道:“六扇門的情報竟然如此靈通?”
沈伐微微搖頭道:“是那廝,壓根就沒想著藏!”
衛衡陡然醒悟:“黑風寨…就是他選的決戰之地?”
沈伐望著前方黃瑾的背影,嘲諷的嘆了口氣:“還在掘地三尺尋人家呢,人家早就尋好地方,等你們過去了…”
衛衡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最好是不要將事情鬧得太大,否則…”
沈伐正要答,就見到前邊的東廠番子們正成群結隊的翻墻跳進楊戈家中,眼角登時就像是挨了重拳一樣抽搐得幾乎睜不開雙眼。
衛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疑惑道:“怎么了?”
沈伐沉默了片刻,答道:“上一個翻墻進他家的,是燕云五鬼老大雷橫和老五劉猛。”
衛衡不明所以:“然后呢?”
沈伐言簡意賅道:“劉猛差點被他打死在街上,他差點被雷橫打死在街上…那時,那廝剛剛開氣海。”
衛衡愣了愣,登時也無法再直視前方那些翻墻翻得正起勁兒的東廠番子們。
二人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既想喝止前邊那些尋死的東廠番子。
又覺得好像沒那個必要了…
“哎!”
二人心累的齊齊嘆了一口氣,隨著人群慢慢蠕動到楊戈家門前,毫無高手風范的下馬走門進到楊戈家的院子里。
跟在二人身后的裴繼勛和郭中棠雖然不明白兩個歸真大高手為什么要去人最多的地方擠門,但還是都老老實實的跟在二人身后,下馬走門進入楊戈家中。
沈伐和衛衡進到院子里時,小院已經被東廠番子們折騰得不成樣子了。
葡萄架被推倒了,池子里的假山也被推倒了,里屋的床褥柜子全部拖到了院子里…
大批番子正游走在幾間房的瓦檐上,一片瓦一片瓦的掀起來仔細搜查,掀亂了無數瓦片、踩壞了無數瓦片。
“督主,有發現!”
后院傳來一聲高呼,前院兒搜查的東廠番子們立刻一窩蜂的涌向后院。
沈伐和衛衡也連忙快步往后院行去。
等二人擠到后院的人群最前方時,就見到黃瑾抱著雙臂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一塊墓碑,幾名東廠番子正圍著墳包下鏟如飛的挖開墳包。
眼見沈伐前來,黃瑾還笑吟吟的詢問道:“沈指揮使不是說…查不到楊二郎出身嗎?這不就有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著墓碑,大有種旗開得勝的運籌帷幄之感!
沈伐疑惑的盯著墓碑上那一個個分支清晰“楊”姓名字往下看…字都是簡體字,讓從未見過這種清爽的寫法,但這一點兒都不妨礙他認得字。
終于在墓碑分支的最下一排,沈伐找到了楊戈的名字——二房長子,上邊還有一個姐姐楊弋,下邊還有一個弟弟楊戔。
找到楊戈名字的一瞬間,沈伐的心跳就陡然加快,渾身上下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這種不安感,在幾名東廠番子“督主,墓是空的”的稟報聲中,徹底拉爆!
空的?
衣冠冢都不是?
沈伐粗暴的推開周圍的東廠番子們,擠到挖開的墳包前往里一看,就見坑里的確空無一物…連件衣裳都沒有!
他頭皮發麻的三步并作兩步回到還在打量墓碑的黃瑾面前,抱拳道:“督主好手段,下官心服口服,既然督主已經找到線索,下官就不搶督主的風頭了,后邊你我兩家各查各的,下官預祝督主馬到功成、升棺發財!”
說完,他轉身拉著同樣頭皮發麻的衛衡就走,越走越快,就像背后有狗在追。
黃瑾目送二人倉惶的背影遠去,右眼皮也陡然跳了跳。
根據對手越高興,自己就越倒霉的定律,他也隱隱感覺到自己好像干了一件蠢事…
可過往政治斗爭的經驗又告訴他,眼下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機!
“一群前怕狼、后怕虎的無能之輩!”
他自我安慰似的大罵了一句,扭頭大喝道:“繼續搜,給本督主掘地三尺!”
“來啊,將墓志銘拓印下來,發往十四省戶部清吏司,給雜家將楊家一族挖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