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萬籟俱靜。
衣衫整齊的楊戈端坐在客棧的上房內,就著一盞昏黃的燈火,慢慢翻閱著一本隨手買來的儒家經典《大學》。
華夏血脈到了一定的年紀,或許都會覺醒一種天賦技能,就是無師自通的看懂一些文言文和古詩詞的天賦。
而且這種“懂”,還十分神奇。
就是你能看懂他的意思,但真要讓你將它翻譯成大白話,你卻還得停下來好好思考、好好組織語言,而且還總會感覺詞不達意,怎么組織語言都無法精準描述內心感受。
那種別扭感,就好像說了幾十年的白話,反倒不如晦澀拗口的文言文簡練、準確了。
類似于“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這樣的句子。
但凡是個純正的華夏人,就能搖頭晃腦的背上那么幾句。
可總得到了該讀懂這些句子的年紀,才能真正明白這些句子的含義…
楊戈以前也不懂這些句子的意思。
或者說,他以前根本就靜不下心,再回頭去看這些泛著霉味兒的陳舊東西。
有那個空閑時間,他更傾向于跟風去看上幾本網絡上熱門的“文學巨著”。
而今沒得選了,再撿起這些早已被遺忘的經典,才覺得安寧。
仿佛它們,也如同老去的親人一樣…
一直在故鄉安安靜靜的等待著每一個迷失的華夏游子。
當伱重新拿起它們的時候,你就回家了。
“篤篤篤。”
低沉的敲門聲響起。
楊戈頭也不回的輕聲道:“進。”
門開了,以方恪、谷統為首的一眾校尉輕手輕腳進屋,一齊向楊戈揖手行禮:“東家。”
這間房間的前后左右,住的都是他們的人,不怕隔墻有耳。
楊戈放下書本,提起桌上的茶壺:“過來坐。”
眾人再度揖手行禮,輕手輕腳上前落座。
方恪自然的接過他手里的茶壺:“東家,我來吧。”
楊戈點頭,重新拿起書本:“都說說吧,你們今兒都打聽到了哪些情報,一個一個來。”
谷統雙手接過方恪遞過來的茶碗,道了一聲謝,而后才低聲道:“東家,小的打聽到,客人家中常駐精干看家護院八十余人,其余仆役走狗廣布于各坊市、碼頭,雖人多勢眾,都不過只是些欺軟怕硬、拿錢賣命的嘍啰,不值一提!”
意思是,他們要對長風幫動手,只需要考慮怎么拿下長風幫總舵那八十多個好手就行。
楊戈的眼睛沒離開書本:“有高手嗎?”
谷統答道:“根據當前匯總的情報分析,疑似氣海高手八人,真人大高手…暫未得到相關線索。”
楊戈皺了皺眉頭,沒急著說話。
谷統的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
好一會兒后,才聽到楊戈說道:“繼續深挖,完善你所說那八人的信息,待秦掌柜他們抵達后,將他們的信息轉交給秦掌柜,讓他針對這八人制定抓捕計劃,優先逐個擊破、減少傷亡!”
此番隨他南下的人數雖多,但氣海級以上的高手,算上他也只有四人。
而他必須得留神防備著可能出現在的歸真巨擘,不能過早進場。
所以若不能逐個擊破,上右所恐怕會出現較大的傷亡。
那非楊戈本意。
谷統連忙道:“是!”
他的話音落下之后,立刻便有一名小旗官接口道:“東家,小的打聽到,客人自從去歲九月下旬,就開始大張旗鼓的替一些大商賈收地搶錢,至今年上半年,由明轉暗,串通各地地主、賭坊、當鋪、地下錢莊,收來的良田分散在了那些大商賈的族親旁支名下,近日被趕出城的貧苦人家,大都是近期被長風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家…”
楊戈的眼睛終于離開了手里的書卷,看向說話的那名小旗官,一句一頓的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五月份三大糧商倒下之后,長風幫還在繼續收地搶錢?”
許是他的眼神太過陰戾,說話的小旗官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唾沫,小聲道:“表面上,是各地的地主、大戶和地痞流氓們在趁火打劫,但背后確有長風幫在出錢出力…北郊外邵伯鎮有富戶名謝富文,世代制漆、薄有家資,去歲臘月因饑饉抵水田八畝與北城金寶錢莊董大成,七月,謝福文籌得錢款前往金寶錢莊贖地不成,被董大成指使打手當街打死。”
“謝富文有胞弟謝富武,師從九江江湖門派‘五虎斷魂刀’,得訊趕回揚州為兄報仇,持刀行兇殺金寶錢莊一十三人,兇威攝人,無有捕快衙役敢上前!”
“卻不想,謝富武沖城門之時,有高手現身阻攔,三棍打死謝富武,以馬匹拖尸巡游江都,當眾揚言‘這便是與他長風幫作對的下場’,圍觀者無不噤若寒蟬。”
“那名高手,就是長風幫副幫主柴立。”
這名小旗官是把說書的好手,一番前因后果,說得是詳略得當、抑揚頓挫,又不失懸念,引得在座的眾人都為之側目。
楊戈都被他給整笑了,沖他豎起一根大拇指:“嘿,你他娘的還真是個人才!”
小旗官羞赧的抱拳匿笑。
適時,一聲細微的響動傳入楊戈耳中。
他微微挑頭瞟了一眼頭頂上的瓦片,正要開口,便感知到了什么,嘴邊的言語一變,沖方恪說道:“給他記一功,咱上右所就需要這樣的人才!”
入城不過半日,就能挖到這些料,并從中理出線頭來,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
方恪注意到楊戈的眼神變化,聞言提起茶壺給方才匯報的這名小旗官添了半碗茶:“再接再厲,莫要辜負了東家栽培!”
小旗官的眼神中綻放出驚喜的光芒,連忙抱拳道:“掌柜的放心,東家賞俺劉石匠臉面,俺肯定兜著!”
其余小旗官也都羨慕的盯著劉石匠…
楊戈輕輕點了點桌面,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回正題:“繼續!”
“東家,小的打聽到…”
五名小旗官爭前恐后的將自己白日里帶著麾下的人手收集的情報,匯報給楊戈。
有的著眼于長風幫的發家歷史,組織架構。
有的著眼于長風幫各路骨干的老巢、行為習慣。
入城的時間雖短,但都有所獲。
谷統麾下這個排,就是當初路亭繡衣衛據點的老底子,也是楊戈花心思花得最多的一個排。
如今看來,他們也總算是沒有辜負楊戈那大半年點燈熬油的心血,各自都從楊戈當初教導的偵查方向里,琢磨出了一些自己的東西。
聽完他們的述說,楊戈對于長風幫也算是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知。
長風幫,不愧是名義上的江左第一大幫派!
只江都一地,便有氣海境高手八人,骨干打手八十余,外圍的嘍啰更是多達七八百之數,人脈關系也是盤根錯節,下到周邊鄉鎮的地主鄉紳、上到府衙衛所,長風幫的招牌都暢通無阻。
某種意義上,長風幫在江左這片區域,比很多地方官府都有力!
要辦這樣的地頭蛇,必須要以絕對溢出的優勢力量,一招定勝負,萬不可與他們形成拉鋸戰!
拉鋸戰一起,輸的就必然是他們上右所!
待到谷統與一眾小旗官匯報完畢后,楊戈正待作總結,就聽到一旁的方恪開口道:“你們都說了?”
谷統與一眾小旗官齊齊點頭。
方恪提起茶壺給楊戈面前的茶碗蓄水,不緊不慢的道:“那就聽聽我…長風幫幫主熊鈞次女熊子衿,五月份時嫁于時任揚州同知、現任揚州知府楊玉廷楊大人之長子楊懷榮為平妻,揚州乃江南重鎮,歷任揚州知府皆是浙黨中堅,恰好現任吏部天官梁弈梁大人,便是江浙人氏,還曾是楊大人之座師。”
屋內一時寂靜。
谷統端著喝干的茶碗喝了好一會兒,都沒想起放下來。
楊戈瞇起雙眼,指著方恪笑道:“瞧瞧,啥叫正經的繡衣衛范兒!”
一眾小旗官如夢初醒,紛紛強笑著向方恪抱拳,口稱“慧眼如炬”、“明察秋毫”。
方恪壓手止住了一干手下的生硬馬屁聲,加重了語氣說道:“我說這些,不是要嚇唬你們,而是想告訴你們,此案不比其他案件,此地的府衙、府兵乃至衛所駐軍、鄱陽水師,非但不會是我們的助力,反倒有可能是我們的阻力,我等要想漂漂亮亮的辦了長風幫,必須小心行事、謹慎行事,三思而后行、謀定而后動!”
楊戈“嘖”了一聲,笑呵呵的重重一巴掌拍在方恪肩膀上:“擠兌誰呢?仔細你的皮!”
要不說這廝機靈呢,知道暗地里勸不動他,就明著給他上眼藥。
方恪被他一巴掌拍得身軀一震,面容“唰”的一聲就憋得赤紅,好懸沒痛呼出聲。
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我跟你講厲害,你跟我講道理。
我跟你講道理,你跟我講武力。
太欺負人了!
好痛…
“行了,別裝可憐了,我心頭有數兒。”
楊戈收回手,笑呵呵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還是那句話,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能辦到哪里辦到哪里!”
一眾小旗官聞言齊齊松了一口氣道,一起端起水碗低呼:“東家英明!”
唯有方恪依然哭喪著臉,心頭低低吐槽道:‘能辦到哪里辦到哪里?我看你是墳頭上撒花椒——麻鬼!’
楊戈放下水碗,揮手道:“沒事兒了就都回去歇著吧,明日秦掌柜他們就該到了,到時候他們在明,我們在暗,你們正好加大力度深挖情報,最遲后天動手,咱們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
眾人起身,齊齊向他行禮告退。
方恪磨磨蹭蹭的留到最后,還想再說點什么,就見到楊戈揮手道:“有事兒明天再說!”
方恪只好揖手告退。
待到方恪拉上房門,楊戈才翻起一個干凈的茶碗,倒上一碗茶,頭也不抬的說道:“咋的?還要我親自上去請你下來?”
“啪。”
一聲清脆的響動,窗戶從內向外打開,一道身穿杏黃色勁裝、頭戴小銀冠、足踏月白緞面靴的騷包身影,翻窗而入:“沒想到啊,你竟然真姓楊!”
楊戈見了來人,眼神中沒有絲毫異色。
方才他察覺屋頂上有人,正要出聲之時,就感知到了‘蝕日劍氣’,這才沒點破。
反正他們商量的,又不是什么不可對人言的家國大事…
而且楊天勝這人吧,蠢是蠢了點,但還是有幾分任俠之氣的。
他將茶碗推過去,笑吟吟的答道:“早就說‘你這腦子狗見了都搖頭’,你還非不承認!”
楊天勝坐到桌前,驚嘆道:“誰能想到你這么會玩呢?還真是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啊,小爺我想破頭,都沒想到你竟然會是繡衣衛的走狗!”
楊戈一把將茶碗拖過來:“你這嘴是剛吃過屎么?什么叫走狗?你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兒,我又干了些什么大事?你也好意思說我是走狗?”
楊天勝“嘁”了一聲,拽回茶碗端起來就要喝,臨入嘴之際,忽然又看向楊戈:“這水里,不會有毒吧?”
楊戈挎著個批臉,無動于衷的回道:“有啊,見血封喉、穿腸爛肚的劇毒!”
楊天勝又“嘁”了一聲,端起茶碗就大口一飲而盡,舒坦著吐著氣:“可渴死小爺了,你們這幫走狗咋這么能白話呢?”
楊戈攤開一只手,一團氤氳的真氣徐徐從他掌心中浮起,如同老人盤完鐵膽一般,在他掌心中緩緩旋轉:“我再給你一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我們是啥?”
楊天勝看著他的手掌心,眼神一下子就直了,嘴唇蠕動了許久,才吐出一句:“你們是官家的大人…大人總行了吧?”
楊戈收回真氣,笑吟吟的端起茶碗喝水:“算你識相!”
楊天勝放下水碗,腦袋歪來歪去的打量他,眼睛里閃爍著清澈而愚蠢的光芒。
楊戈:“別看了,我也是剛剛突破…你也不快了嘛?”
楊天勝搖頭如撥浪鼓:“那不一樣,小爺多大、你多大啊?你怎么能走小爺前邊呢?”
楊戈終于沒忍住翻起了死魚眼:“你要實在不會說話,就把嘴捐給有需要的人吧!”
他對江湖中人,其實是沒多少好感的。
但這么個二哈式的人物,確實很難讓人生出惡感來。
楊天勝:“小爺說真的,你到底是怎么突破的?”
楊戈看著他:“你先別管我是怎么突破的,你為什么會在這兒?”
楊天勝撓頭:“小爺本就在江淮一帶逍遙,前幾日收到消息,連環塢右護法‘八臂羅漢’董平,欲破門離塢、自立門戶,這種熱鬧小爺怎么能不去湊湊呢?”
“結果還沒到連環塢呢,就聽說有個使刀的繡衣衛狗…大官兒,十招打贏了連環塢六塢主‘浪里白條’馬季長,一招‘披霜拔露’,有抽刀斷水之威!”
“小爺當時一聽,就覺得可能是你小子,就追上來瞧瞧嘍…”
“嘿,沒曾想,還真是你小子!”
他仿佛想到了家中的老母豬下崽兒,樂得直拍桌。
楊戈撓頭,低低的吐槽道:“媽的,這都能讓你認出來?下回打架再也不喊招式了!”
楊天勝拍桌:“先不扯淡,小爺方才聽你們扯淡,你們這回南下,是沖著長風幫來的?”
楊戈:“昂,長風幫先前不是派人去路亭弄過我一回么?我怎么著也得找回場子啊!”
楊天勝豎起一個大拇指:“尿性!人弄你一個、你弄人滿門,江湖上都說我們明教是魔教,小爺看你們繡衣衛才是吧?”
楊戈掰彎面前的大拇指:“熟歸熟,亂說我一樣告你誹謗啊!我弄長風幫,那只是為了復仇嗎?那是因為他們給三大糧商當走狗,欺壓良善、盤剝百姓!要沒這些臟爛事,我就算再氣,也不能弄他們滿門啊!”
楊天勝想了想,回道:“都說‘官’字兒兩個口,旁人說這話,小爺打死都不信,但你張麻子說這話,小爺還是愿意信你一二!”
楊戈提起茶壺,給他續上茶水:“我沒混過江湖,也不太懂江湖事,這長風幫到底是個什么情況?怎么這么大幫派,都沒個歸真巨擘鎮堂呢?”
“你當歸真巨擘是什么?”
楊天勝回了他一記死魚眼:“婦人家的肚子么?說有就有?”
楊戈想了想,答道:“我尋思著,煉精化氣、返璞歸真也挺容易的啊,我都沒怎么使勁兒,就成了…咋的,很難嗎?”
他這當然是在凡爾賽。
但偏偏楊天勝還真就吃他這一套,氣得咬牙切齒道:“你我若不是朋友,小爺真想打死你!”
楊戈掏了掏耳朵:“你要不要聽一聽,你都在說些什么虎狼之詞?”
楊天勝無言以對。
他倆要不是朋友,他還真打不過楊戈…
楊戈熱情的一把摟過他的肩頭:“咋樣?咱冰火雙煞要不要重出江湖,再干他娘的一票?”
楊天勝翻著死魚眼使勁兒掰開他的手臂:“你真當小爺是地主家的傻兒子吶?”
楊戈:“你不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