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號訓練有素的繡衣衛力士,去收拾一群只會攔路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和殺雞用牛刀沒什么區別。
楊戈這廂一個盹都還未打完,方恪和谷統等人就回來了。
前來復命的二人見楊戈裹著大氅坐在江風里小憩,心頭都微微有些觸動,不自覺的便放輕了腳步。
行至楊戈身前,谷統習慣性放慢腳步,落后方恪一個身位。
方恪卻停下腳步,反手一把將他拉到身前。
谷統不明所以的看了方恪一眼。
方恪朝楊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谷統愣了愣,回過神來鄭重的向方恪一抱拳。
方恪笑了笑。
谷統回過身,在身上擦了擦雙手,上前抱拳彎腰,輕聲喚道:“大人。”
楊戈撐開惺忪的雙眼,看了一眼杵在面前的人影:“回來了啊,處理得怎么樣?”
谷統畢恭畢敬的回道:“回大人,都處理好了!”
“手上有人命的十來個雜碎,當場就了賬了。”
“為非作歹的爛人,俱數打斷了一條胳膊,明日一早押送宿州官府、按律法辦。”
“其余不三不四的小嘍啰,俱數切了兩根手指,放回去了…”
“抄得銀錢一千二百三十九兩零七百六十七錢,古玩字畫、刀劍兵刃若干。”
方恪給了他機會,他把握住了,一邊巨細無遺的匯報結果,一邊朝身后招手。
當即便有幾名力士抬著幾口包鐵木箱上船,將木箱在楊戈面前一字打開。
楊戈認真的聽谷統匯報完,末了才打著呵欠問道:“有賬簿嗎?”
谷統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本賬簿,雙手呈上:“大人,只有今年的賬簿。”
楊戈接過來后也沒翻看,隨手就放到了手邊,而后指著那口裝銀錢的鐵皮箱子說道:“零頭拿回去,給方才出任務的弟兄們分一分。”
“整數兒和那些古玩字畫明早一起送到州府,讓他們自行變賣了,所得的銀錢加上這些現銀,在碼頭開辦一個施粥棚,寫上‘此粥棚由過往行船商客慷慨贊助’…此事就由老谷你負責到底,辦好了,我給你記一功!”
谷統感激的抱拳一揖到地:“卑職謝大人栽培!”
楊戈揮了揮手:“方恪。”
方恪應聲上前:“卑職在!”
楊戈:“掛上旌旗,招呼值班的弟兄們多巡夜,要有人來見我,你出面打發,不要來煩我”
說完,他拿起手邊的賬簿,起身呵欠連天的緩步往自己的座船走去:“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休息了…”
方恪、谷統齊聲道:“恭送大人!”
待到楊戈走遠后,二人才直起身來。
谷統掃了一眼那幾口打開的包鐵木箱,小聲詢道:“方大人,您覺著,咱要不要留一個班的弟兄在這里盯著那些狗官?不然這些銀錢到了他們手里,那還不得肉包子打狗啊?大人一片好心,咱可不能叫那些狗官給禍禍了!”
“肉包子打狗?”
方恪嗤笑了一聲,不屑道:“那他們也得敢張口才行!”
“您的意思是…”
谷統揣摩著方恪話里的意思,小聲道:“俺明兒去敲打敲打那些狗官?”
方恪“嘖”了一聲,嘆著氣搖頭:“老谷啊,咱要沒那個腦子,就別瞎琢磨,大人怎么說、伱就怎么做,別胡亂發揮…那本賬簿,你沒看?”
谷統愣愣的點頭:“看了啊,海河幫每月都會拿出大筆銀子打點那幫狗官,所以俺才說這筆銀子到了那些狗官手里,是肉包子打狗啊!”
方恪向楊戈離去的方向一拱手:“那你覺得,大人知不知這件事兒?”
谷統想了想,遲疑著點頭:“大人應當還…不知吧?他老人家不還沒來得及看那本賬簿嗎?”
方恪:“你以后就別揣摩大人的想法了,那不是你擅長的活兒,大人看重你的,也不是你的腦子,你就踏踏實實辦差,只要不瞎伸手、不亂說話,該是你的,就會是你的。”
谷統想點頭,可又有些不死心,拱手道:“您就讓俺棺材底下撒石灰——做回明白鬼吧,琢磨不明白這事兒,俺又得好幾宿困不好覺!”
方恪無語了一會兒,抬手指著那一箱古玩字畫說道:“你覺得,這些玩意值多錢?”
谷統順著他的手看了一眼,期期艾艾的回道:“方大人,您是了解俺老谷的…”
“就打這些玩意值一千兩銀子!”
方恪加重了語氣,打斷了他的期期艾艾:“但只要到了那些狗官手里,這些玩意兒就能值三千兩、四千兩…甚至更多!”
谷統震驚的再次看了一眼那些古玩字畫:“這么值錢的嗎?”
方恪怒其不爭的使勁兒點著那些古玩字畫:“你還沒聽明白嗎?這些玩意,就是咱家大人給城里那些狗官的一個機會,讓他們自己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事兒辦好了,咱家大人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既往不咎,辦不好,海河幫的下場就是他們的下場!”
谷統聞言,心頭都震驚的‘肏’了一聲,失聲道:“俺還以為大人不準備再找那些狗官的麻煩了!”
方恪嘆了口氣,輕聲道:“咱真要鐵了心找他們的麻煩,倒也不是說不能辦,就是動靜兒太大、也太麻煩,前前后后要沒有個把兩個月,辦不明白這件差事,而且大人是好心,可誰又能保證咱爺們法辦了這些狗官后,后邊上來官兒不會比他們還黑呢?咱啊,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飯,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谷統呆若木雞的看著方恪,好一會兒后才服氣的感嘆道:“得虧是咱家大人當家做主,要不然,就咱這腦子,估計被那些狗官給賣了,還巴巴的給人數錢呢!”
方恪笑著回道:“你以為大人那個位子,是什么人都能坐的?想當初,咱追隨沈大人升任上右所千戶的時候,沈大人就曾說過,咱繡衣衛的堂官兒,都是一只腳在朝堂、一只腳在刑場,一步走錯、死無全尸!”
谷統縮了縮脖子,不敢吭聲。
然后就又聽到方恪贊嘆道:“不過咱家大人這手腕,是越來越高明了,輕輕幾句話就把事兒給辦全乎了,簡直就是舉重若輕、滴水不漏!”
谷統想了想楊戈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也贊同的點頭道:“是啊,真不知道大人那腦子,到底是咋生…”
他現在就覺得不公平,很不公平。
大家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憑啥別人的腦袋就這么利索?
“所以啊,我就說你以后就別瞎琢磨了,老老實實辦你的差!”
方恪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現在機會給你了,事也給你掰開了、揉碎了說了明白,你要還辦不利索,可就不能再怪大人不念舊情!”
谷統連忙向楊戈離去的方向拱手道:“瞧您這話說的,俺的腦子只是不太好使,又不是真的蠢,大人對俺們這些老弟兄的好兒,俺能不知道?誰要敢暗地里嘀咕咱家大人不念舊情,俺老谷第一個擰下他的腦袋!”
方恪笑了笑:“這會兒倒是聰明了…去辦差吧,多用點心,別給大人丟臉。”
谷統抱拳作揖:“喏!”
“諸位父老,諸位鄉親…”
隅中清澈的陽光下。
一名身穿白鷴補子的青袍五品文官,站在碼頭臨時搭建起來的高臺上,滿面慈祥和善的朝臺下被衙役們聚攏過來的一眾驚惶下力漢拱手作揖:“官府得查汴河水匪海河幫,魚肉兩岸父老、欺凌過往客商,累累惡行、罄竹難書!”
“時逢御駕親軍繡衣衛上官途徑吾宿州,官府特請諸位繡衣衛上官出手剿匪,一夜定汴河…”
“…水匪,任何時候都是要剿的,不剿不行…”
“…沒有水匪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繡衣衛上官們來了,咱宿州的青天就有了…”
“…經官府與諸位繡衣衛上官多番切商,決意將昨夜查抄海河幫所得六千兩紋銀贓物,沖作善款,于此間開辦善堂,每日施小米稠粥三百斤,直至善款消耗殆盡!”
“官府會妥善監督善款的用度,必不有絲毫錯漏,請諸位父老鄉親鈞鑒!”
聲嘶力竭、抑揚頓挫的演講,說得感人肺腑、催人尿下。
只可惜高臺下的下力漢與過往商客們,人人眼神中都閃爍著滑稽之色…懸掛著繡衣衛旌旗的船隊,還擱河上飄著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他們能不知道?
那廂,楊戈立在船頭,眺望著高臺上那個清瘦儒雅、滿面和善的演員,“嘖嘖嘖”的感嘆道:“你看那老貨,能看出他是個收黑錢的貪官兒嗎?”
方恪笑著接口道:“大人,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吶!”
“忠孝信悌禮義廉恥,掛在嘴邊、踩在腳底。”
楊戈轉身,低低的罵道:“還他媽有臉自詡讀書人?讀的哪門子的書、做的哪門子的人?”
方恪眼皮子一抖,連忙低下頭裝聾作啞,又不敢答話了。
“傳令下去,開船上路!”
楊戈也知道這些話不能說,只能強行忍住吐槽的欲望,朝方恪揮手道:“眼不見心不煩!”
方恪領命,匆匆退下。
不一會兒,上右所八條萬擔船就高揚繡衣衛旌旗,順風南下。
而那廂仍在喋喋不休做親民狀的五品官兒,一見繡衣衛船隊離港,前一秒還仁慈和善的老臉瞬間就垮了下來,面色陰沉的一甩大袖、下臺就走。
他紆尊降貴、不辭辛勞來碼頭演講這么久,當然不是演給這些泥腿子看的。
正主兒都走了,他當然不會再多留。
至于這些泥腿子怎么看他?
他管他們去死!
“就不該放這廝出路亭!”
三日后,京城北鎮撫司。
沈伐看著手里剛剛送到的密信,氣得直拍堂案。
送信的力士揖在堂下,既不知道自家鎮撫使說的是誰、也沒有接話的膽子。
沈伐放下手里的密信,焦頭爛額的揮手屏退堂下的力士,而后起身焦灼的在堂上來回踱步。
楊戈去辦長風幫,是提前給他打過招呼的。
他出于和劉掌柜同樣的心理,也答應得很爽快。
都覺得,楊戈這個宅男肯多出去走走,是好事兒…
可誰能想到,那個宅男竟然不是個窩里橫,而是哪兒橫!
那長風幫還沒見著影兒呢,竟然半道上又捅了連環塢那個馬蜂窩!
他就不想想…
長風幫能在江左水路立足,是因為勾結官府。
而連環塢未曾勾結官府,又憑什么能在江淮水路立足嗎?
連他當年督查江左稅務時撞上連環塢,都主動退了一步。
那廝倒好,因為這么點微末小事,就一刀剁了連環塢一根手指。
連環塢能善罷甘休?
沈伐一連想了好多辦法,都沒覺得鞭長莫及。
只得轉身一屁股,重重的坐到了椅子上,頭疼的揉著太陽穴自言自語道:“完了,那廝這回是真要歸真了!”
再沒有人,比他更懂楊戈的武道天賦和練武進度。
若是以前,楊戈能圓滿的煉精化氣、返璞歸真,他自然是高興都來不及。
可眼下…
他只怕自己收拾爛攤子的能力,跟不上那廝闖禍的進度!
氣海境都能把禍闖到金鑾殿上。
歸真境了還得了?
“那頭老水鬼為求打通天地二橋,都六年沒有露頭了,只要那條死蛇不掀了他連環塢,應該還會繼續潛下去。”
“老水鬼不露頭,小水鬼再年少氣盛,也頂多只能支使得動外圍的七個塢主。”
“七個氣海境的庸手,應當奈何不了那條死蛇才對。”
“不對,右護法‘八臂羅漢’董平,歸真日久,已有脫離連環塢以己立之心,那廝不會趁著老水鬼沒在,借此機會脫離連環塢吧?”
“不好說,小水鬼是年少氣盛,但根據他過往的行事之風來看,倒也不是個蠢人,不會這么輕易就給董平脫離連環塢的機會…”
捋清楚頭緒的沈伐,抓起案頭上的紙筆就奮筆疾書:“來人…”
就在沈伐這廂絞盡腦汁、焦頭爛額的時候。
楊戈那廂,正一臉懵逼的看著江面上擋住己方船隊去路的一條小船。
船是無蓬的小舢板。
小舢板上七條頭戴斗笠的烏衣漢子劃槳。
一名星目劍眉、白衣勝雪年輕公子哥,長身立在船頭,怡然自得的吹著簫。
而且吹得的確還不賴…
楊戈盯著那公子哥看了一會,忽然蹭蹭蹭的跑到甲板邊上,雙手合攏作喇叭狀:“哎…你好騷啊!”
悠揚的簫聲,戛然而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