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發斑白仍難掩獅虎之氣的寧王趙樑,拈起一撮魚食灑進蓮湖當中,驚起一片漣漪。
一身青色儒衫的寧王府幕僚鄭詩泉輕手輕腳的躬身走入水榭,揖手低聲道:“王爺,耿精忠對明教楊天勝下手,失手了!”
寧王投喂著魚食,頭也不回的輕聲呵斥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狗東西。”
鄭詩泉躬身垂首,神色越發恭敬。
寧王漫不經心的開口道:“京城有何消息。”
鄭詩泉想了想后答道:“前任江西布政使王江陵,補戶部侍郎,加東閣大學士。”
加東閣大學士,也就是入內閣的意思。
寧王捻魚食的動作一頓,回過頭確認道:“就是那個在江西推行‘一鞭法’的王江陵?”
鄭詩泉畢恭畢敬的答道:“回王爺,正是此人!”
寧王繼續拋魚食,許久后才道:“李拱今年五十有八了吧?”
上位者都有個通病,就不會好好說話,須得讓手下人去猜、去悟。
個頂個的謎語人,都像是有什么大病一樣…
鄭詩泉伺候寧王多年,亦深諳此道:“王爺好記性,學生就早就聽聞李大人有告老還鄉之意,今歲老大人應能心想事成。”
他們口中的李拱,乃是內閣次輔。
而內閣首輔嚴世茂,今年七十有三。
寧王丟下一撮魚食,淡淡的道:“吩咐江西那邊,讓他們好好遵照王大人的‘一鞭法’,將今年的賦稅提高一倍。”
“一倍?”
鄭詩泉心下驚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問道:“王爺,這會不會太多了?”
“少嗎?”
寧王漫不經心的答道:“那就兩倍吧。”
鄭詩泉躬身垂首:“學生明白。”
頓了頓后,他又小心翼翼的問道:“那江浙這邊的事…”
寧王將手中的魚食整盒拋進了蓮池中,驚起大片錦鯉翻涌,攪碎了一池春水。
鄭詩泉盯著漣漪起伏的湖面看了片刻,心領神會的一揖到地:“學生這便去聯絡樓外樓。”
寧王淡淡的回應道:“樓外樓要價太高、不堪大用,去尋白蓮教吧!”
鄭詩泉躊躇了片刻,低聲道:“王爺,樓外樓要的只是錢,白蓮教要的可是權…恐客大欺主啊!”
寧王悠然的笑道:“我才是客。”
鄭詩泉愣了愣,心下凜然:“學生多嘴了!”
寧王頭也不回的一揮大袖:“去辦事吧…”
鄭詩泉一揖到底:“遵命。”
“汪汪汪。”
小黃叉著兩只前爪,兇巴巴的沖著院門大叫著。
“小黃,進屋去!”
楊戈將冷月寶刀收進里屋,快步去拉開院門,一條身穿短打的壯實漢子虛著腰站在門外,滿臉堆笑的抱拳低聲道:“二爺。”
楊戈打量了他兩秒后才記起來,笑著側開身子:“什么時候回來的,快進來坐!”
來人正是連環塢駐路亭碼頭的管事吳二勇。
“小的回來有些時日了,一直未來拜見二爺,小的失禮了!”
吳二勇輕手輕腳的走進庭院,脖子直愣愣的望著前方,左右看都不敢看一眼。
楊戈笑道:“放輕松些,我又不吃人,這邊坐。”
吳二勇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站著就好!”
楊戈不由分說的將他按到葡萄架下落座,笑著說:“坐著,我去沏壺茶。”
吳二勇聽言,本能的就又要站起來,卻被楊戈又強行按回了椅子上:“我這兒沒那么多規矩!”
說完,他轉身鉆進灶屋,將水燒上。
再返身回到里屋取來茶壺和茶葉,去灶屋里沏茶。
吳二勇板板正正的坐在葡萄架下,看著楊戈忙里忙外的給他的沏茶,心頭總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顯圣真君”楊二郎…親自給我沏茶?
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我吳二勇何德何能啊!
然而任他再如在夢中,楊戈依然用托盤端著一壺茶水和一疊點心,從灶屋里出來了。
“我這些時日忙著處理我家老頭喪事的手尾,還未來得登門道謝。”
他斟茶了一盞茶,輕輕推到吳二勇面前:“勞煩你千里迢迢替我送信,辛苦你了。”
他早就已經收到楊英豪的親筆信了,信上告知了他,他明教鳳陽楊氏這一支,決意出兵抗擊倭寇…
他寫給楊英豪的信,沒有藏著掖著,將明教出兵的利弊,一五一十的說得清清楚楚。
楊英豪寫給他得信,也沒有藏著掖著,同樣說明了他只能調動他鳳陽楊氏這一支,其他明教分支他也做不了主,如果出動其他堂口分支的人馬,他需要大量的時間去聯絡整合…
明教的情況,楊戈也有所耳聞,知曉在明教教主不出面的情況下,明教就是一個散裝的明教,各堂各支各自為政、不聽調也不聽宣。
這很合理,畢竟這么大個明教,要不是一盤散沙的話,興許早就沒了。
但楊戈一開始就沒指望過整個明教下場,摻和進這場君臣斗法當中。
他要的,其實只是用明教這桿造反專業戶的大旗,給龍椅上那位上點眼藥:你們君臣斗法,無視百姓疾苦,連做反賊都看不下去了,主動出來護衛黎民、收拾山河…伱們還要不要點臉?
就算是熙平帝的臉皮當真已經修煉到刀槍不入的地步,毫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待他…那他老趙家的江山,他在不在乎?
他們君臣斗法,沿海的倭寇作亂可以是假的。
但倘若真叫明教在江浙擊退那些倭寇…那民心可是真的,造反的基業也是真的!
明教祖傳的造反手藝富甲天下的江南魚米之鄉這樣的組合,縱然是大魏鼎盛之時,也絕不想面對這樣強悍的對手。
這一波,依然是楊戈最擅長的自下而上、倒逼朝廷!
而楊英豪會答應楊戈的請求,自然也是與楊戈各取所需。
楊戈為的是護住江浙的老百姓。
而楊英豪為的,當然是江浙的民心…
面對楊戈的道謝,吳二勇本能的又要站起來,卻被楊戈揮手按了回去。
吳二勇只能坐回小竹椅上,抱拳道:“小的只是跑跑腿,當不得二爺謝!”
楊戈提起茶杯向他致意:“我無法對你細說,你這一趟到底促成了怎樣的大事,但我說你當得起,你就決計當得起…江浙沿海的老百姓,都該跟你說一聲謝!”
他平平無奇的言語,落進吳二勇的耳中,卻仿佛驚雷一般,激得他渾身雞皮疙瘩一陣一陣的往頭皮上爬。
這一刻,就算是要他為楊戈去死,他都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喘著粗氣努力平復了好幾息,才再次一抱拳道:“小的…慚愧!”
他想說愧不敢當的,可又害怕楊戈再說那些讓他頭皮發麻的話。
他真怕自己會腦袋一熱,扔下連環塢的家業,跟著楊戈去闖江浙…
“客套話就別再說了。”
楊戈徐徐搖頭:“以后有什么我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但凡我能做到的事,絕無二話!”
吳二勇連忙回道:“二爺言重了!”
“喝茶吧。”
楊戈再次舉起茶杯致意。
吳二勇點頭如搗蒜的端起面前的茶杯,像喝酒那樣仰頭一口喝干,連這杯茶是個什么味道都沒喝出來。
“對了,你今兒過來是有什么事要我幫手嗎?”
楊戈放下茶杯,笑道:“有啥事就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吳二勇如夢初醒般的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雙手遞給楊戈:“二爺,這是楊公子從江浙寄給您的信…加急信!”
他還特地補充了一句。
“楊天勝寄來的?”
楊戈接過信件,檢查了一遍封口的火漆后,拆了信封抽出信箋…
抖開信箋的第一眼,就是密密麻麻的潦草小字…聒噪之聲,撲面而來!
腦海中想象著那廝仰著腦袋、叉著腰振振有詞、喋喋不休的模樣,楊戈不自覺的挑了挑唇角。
再定睛一看,滿屏的“楊老二”、“你真該死啊”、“你欠我兩盤蔥爆牛肉”,令他臉上的笑紋都快從嘴角爬到眼角了。
但當他下細一后,他眉宇間的笑意又飛速消失。
‘…陷阱…設伏…東瀛忍者…歸真級東瀛倭寇…險勝?’
他捏了捏拳頭,心頭既覺得愧疚、后怕,又感到出離的憤怒。
楊天勝…可是獨子。
他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楊戈都不敢想象,他要怎么去面對楊天勝的父母。
楊戈珍而重之的收好這一封信,端起茶碗輕聲問道:“今明兩日有南下江浙的船嗎?”
吳二勇毫不猶豫的答道:“二爺需要,什么時候都有!”
楊戈:“那就今晚,給我找條船,我南下江浙!”
吳二勇一愣:“二爺親自南下么?”
“嗯…”
楊戈也沒瞞著他:“楊天勝那邊出了點問題,我過去給他打打下手。”
吳二勇立刻說道:“可需要人手?多的不敢說,百好手我連環塢還是有的!”
楊戈猶豫了幾秒,還是搖頭道:“暫時就不麻煩你們連環塢了,需要人手時,我自會和錦成開口。”
吳二勇還待多言,但張了張口后,還是抱拳道:“小的這就去安排船只,今晚就送二爺南下!”
楊戈抱拳還禮:“又給你添麻煩了…”
吳二勇側身,不受他的禮:“倘若二爺還當小的是自家兄弟,就決計不在要提‘麻煩’二字,小的是打心眼里敬仰二爺這樣的大英雄大豪杰,能為二爺牽馬墜蹬,是小的幾世修來的福分!”
楊戈搖著頭笑道:“別這么說自己,你們連環塢也都是好樣的。”
同一時間,遠在京城的沈伐,也收到了江浙明教下場的情報。
當看到領頭之人“楊天勝”三個小字時,他也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人在路亭的楊戈。
‘這事兒,不會又是那廝在背后穿針引線吧?’
他心頭暗自琢磨著,命手下人將近一個月以內與楊戈有關的情報,盡數送進公廨,他親自查閱。
但到最后,他也沒有查閱到任何楊戈與江浙之事有關的聯系。
至少,他沒有查到任何可以佐證楊戈與此事有關連的證據。
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此事必然與楊戈有聯系…
否則,明教那么多堂口和分支,為什么偏偏是與楊戈交情甚篤的鳳陽楊家那一支下場呢?
這種無須證據證實的直覺,令他既感到無奈,又覺得心累。
他癱在公廨大堂之上,雙目無神的仰望著頭頂上的房梁,渾身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咸魚之氣:“我真傻,真的…”
以前,他覺得是他拿捏住了楊戈。
現在看來,哪里是他拿捏住了楊戈啊?
這分明就是楊戈拿捏住了他沈伐啊!
瞧瞧人闖禍闖得多肆無忌憚?
壓根就沒想過后果,壓根就不怕什么后果。
可他還得自作多情的、眼巴巴的追在人家身后,給他收拾爛攤子…
不收拾?
皇帝肯定要整死楊戈!
不整死楊戈,他皇帝的臉面往哪兒放?
皇帝要整死楊戈,楊戈必然就得整垮大魏。
那廝腦子里缺根筋,壓根就不知道什么叫怕!
真要是斗起來…
就算楊戈死,大魏必然也得元氣大傷!
他能怎么辦?
他還能怎么辦?
當然是原諒那條死蛇啊!
那條死蛇現在已經成精了,變成癩蛤蟆了!
不踩他惡心人!
踩他膈應人…
天可憐見,他當初拉楊戈進繡衣衛,明明想的是讓楊戈給大魏賣命啊!
事情怎么就演變成這個模樣了?
“啊,什么仇什么怨!”
沈伐越想心頭越不得勁兒,再想就只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么大個爛攤子,他“區區”一個指揮使,怎么收拾得了?
他收拾得了誰?
是收拾得了浙黨、明教,還是收拾得了楊戈?
他總不能去收拾皇帝吧?
沈伐頭腦風暴了好半響,突然發狠道:“娘的,老子收拾不了浙黨、收拾不了明教、收拾不了楊戈,老子還收拾不了那幫言官嗎?”
只要無人往上捅,那就無事發生!
皇帝的顏面保住了。
楊戈想做的事也做成了。
皇帝遷怒楊戈?
楊戈都他娘被貶成伙夫了,他還能遷怒楊戈什么?
“啊,我真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