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名成家的繡衣力士高喊了一聲,抬起沉重的壽棺緩緩起身。
披麻戴孝的楊戈站在壽棺前,緊緊的懷抱著焚燒紙錢的陶盆,似是不知所措。
一側喊號子的劉莽見狀,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他身前,托著他手里的陶盆高舉過頂,大聲道:“摔盆。”
“啪。”
陶盆在地面上摔了個粉碎。
陶盆一摔,陰陽相隔。
這一世的緣分,盡了…
三日后。
楊戈靜坐在自家葡萄架下,閱覽五行歸元氣的秘籍。
一片挺過了冬天的葡萄葉,在和煦的春風中無聲無息的飄落。
他彎腰拾起這片葡萄葉,輕輕將它夾進手中的秘籍里。
趴在他腳邊的小黃站起來,用濕漉漉的鼻子輕輕拱了拱他的手掌。
“餓了嗎?”
楊戈撫了撫它的腦袋:“我去做飯。”
他將秘籍放到案幾上,起身擼起袖子往灶屋走去。
小黃耷拉著尾巴跟在他身后,走了幾步后忽然扭頭望向院門。
“嘭嘭嘭。”
院門被大力的拍響。
楊戈放下剛剛拿下的圍腰,緩步走過去拉開院門。
劉莽站在門外,揚了揚手里的一串油紙包和兩壇子黃酒:“吃了嗎?”
楊戈笑道:“沒呢。”
劉莽抬腳跨過門檻:“那正好!”
楊戈關上院門,轉身再度往灶屋里走去:“自己坐,我去蒸點米飯…桌上的秘籍,是朋友給我的,未經他允許,我不能給第二個人看。”
正看著秘籍封皮上“五行歸元氣”五個大字瞎琢磨的劉莽聞聲,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他將手里的熟食和酒擱到桌子,漫步走到灶屋外,靠著灶屋的門框沉聲道:“你就是楊二郎、張麻子吧?”
灶屋內,楊戈正專注的敲打著火石生火,聞聲漫不經心的回道:“是啊。”
劉莽:…
他又感覺哪里不太對,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太對。
思忖了好一會兒,他才納悶道:“現在終于肯告訴我了?”
楊戈笑了笑:“那以前你也沒問過我啊。”
劉莽:“那以前我要是問你,伱能認嗎?”
楊戈:“肯定不認啊。”
劉莽:“那你不還是拿哥哥當傻子忽悠嗎?”
楊戈搖著頭:“你要琢磨得明白,就不會來問我這個問題。”
劉莽深吸了一口氣,他其實也知道,不該來問。
但這個問題,卡在他喉嚨不上不下七八日,他實在是不吐不快。
他理了理混亂的思緒,仍舊帶著幾分不敢置信的問道:“所以,你真是繡衣衛千戶?”
楊戈想了想,答道:“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劉莽:“所以,當初三大糧商的那些糧食,都是你搶的?”
楊戈:“是我搶的。”
劉莽:“所以,江浙那些貪官污吏,也真是你殺的。”
楊戈:“是我殺的。”
劉莽:“所以,‘索命閻王’段郁,也是死在你刀下的?”
楊戈:“是死在我刀下的。”
劉莽:“所以,江湖豪雄榜上那位‘顯圣真君’楊二郎,也真的是你?”
楊戈:“是我…”
盤旋在心頭多日的問題得到了解答,劉莽卻只覺得腦子更模糊了。
劉莽使勁的撓著后腦勺,崩潰的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你到底是誰?像你這樣的大人物,怎么會到悅來客棧做店小二?”
楊戈笑道:“事情其實沒有你想的那么復雜,當初老掌柜的收留的我的時候,我的確是身無長物、無家可歸,老掌柜對我的好、對我的恩情,也全都是真的!”
他看了一眼滿臉崩潰之色的劉莽,不待他發問便接著說道:“當初恩典武試那會兒,蔣奎在咱們客棧鬧的那一場,你還記得吧?就是老掌柜叫你回路亭那事兒。”
劉莽努力讓自己的腦子轉起來,點頭道:“記得。”
楊戈低頭淘著米:“蔣奎留下的那一路腿法,就是我學的第一門武功。”
劉莽大力的一擺腦袋:“不可能,我回家的時候,你的武功就比我只強不弱了!”
楊戈:“江湖上有一種天賦異稟的體質,天生百骸如玉、百脈俱通,這種體質還有個名堂叫做‘小宗師之體’,你聽說過嗎?”
劉莽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你可別說你就是小宗師之體!”
楊戈將淘好的米下到熱水里,一邊慢慢攪動一邊淡淡的回道:“我也不想我是這種體質,我就想踏踏實實的在咱們客棧做個店小二,安安定定的過完這一生…可我偏偏就是。”
“當初蔣奎就是因為我有這種體質,才給了我那一路腿法,當時負責護送蔣奎進京的繡衣衛千戶,就是現在的繡衣衛指揮使沈伐,他也是因為我有這種體質,才強行將我招進了繡衣衛。”
他看了劉莽一眼,輕聲道:“你覺得,哪件事我有得選?”
劉莽豬腦過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戈攪動著鍋里煮著的米粒:“再然后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三大糧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我是路亭繡衣衛的總旗,看到街坊鄰居們都過得那么慘,我就搶了三大糧商的糧食發給他們…”
“因為那件事,我升遷為繡衣衛上右所千戶。”
“中途三大糧商不是請了長風幫的人來殺我嗎?我做了千戶后就去了江南找長風幫的麻煩,捎帶手的一路順藤摸瓜,就弄死了江浙那一票貪官污吏。”
“因為這件事,千戶的官兒也沒了,皇帝把我貶為了上右所的伙夫。”
“至于我的武功,當初我搶三大糧商的糧食那會兒,并不比你現在強多少。”
“等到去江南那會兒,我就煉精化氣了,當時因為查案,我欠了連環塢一個人情,那個段郁要找連環塢的麻煩,我就搞死了段郁,還了連環塢這個人情。”
“然后,今年我就上了江湖豪雄榜…”
劉莽揉著腦子,心頭大聲的呼喊著“對上了、對上了,全對上了”。
他記起來了,當初張麻子在路亭大開殺戒,將長風幫的人打成一地爛泥了第二日,楊戈就莫名其妙的病倒了,站都站不穩。
而張麻子和楊二郎在江浙揚名的時候,也正是楊戈告假外出辦事的那段時日…
楊戈將煮沸的米粒從大鐵鍋里瀝起來,洗涮了大鐵鍋后,用飯甑將米飯蒸上。
然后用兩只小碗盛了兩碗米湯,遞給劉莽一碗:“至于我為什么要瞞著你們,就跟我當初為什么反對你開武館一樣,就我做的這些事,任何一件落到你們身上,都是毀家滅門的大禍事!”
“這回我家…老頭走了,我沒忍心讓他就那么冷冷清清的走,心氣一松就把事兒給搞大了,現在只怕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曉我楊戈就是楊二郎、張麻子。”
劉莽端著熱騰騰的米湯,總覺得楊戈最后那一句話是在拐著彎兒的罵他。
可他又覺得不是,畢竟他也是看明白,楊戈就是楊二郎、張麻子的人。
二人端著米湯回到葡萄架下落座,將劉莽拎來幾包熟食打開。
劉莽喝了半碗米湯,擱下碗問道:“那你現在準備怎么辦?”
楊戈搖頭:“我也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劉莽:“你不知道?”
楊戈:“我又不是神仙,沒那能掐會算的本事,先前我也只能先顧著老頭子的喪事,活人的事能再計較,死人的事怎么計較?”
劉莽覺得他這話一點毛病都沒有,想了想問道:“你這幾日沒回客棧,就是為了這個?”
楊戈反問道:“你覺得客棧我還回得去么?”
劉莽一拍桌:“怎么不能回?江湖規矩:禍不及家人,你做的都是正事、好事,怕什么!”
楊戈搖著頭緩聲道:“話是如此說,但我們不能把自家人的安全,寄托在旁人有沒有良心、守不守規矩上…萬一呢?萬一就有那么一個沒良心、不守規矩的腌臜玩意,奈何不了我,就把爪子伸向老掌柜、伸向嫂子,怎么辦?”
“真出了事,我們就是把動手的人剁肉糜,又能挽回什么?”
“除了生死,一切皆是小事…”
劉莽捋了捋鬢角,也覺得頭疼:“那你說,該咋辦?”
楊戈吃著豬頭肉思忖了許久,才問道:“你有沒有興趣去京城發展?”
劉莽明白的他的意思,答道:“我們兩口子倒是去哪兒都成,可老頭子怕是哪兒都不肯去。”
楊戈想起老掌柜蒼老的模樣,打開桌上的酒倒出兩杯,提杯示意道:“終究還我是連累了你們…”
劉莽一手提杯,一手輕輕拍了拍楊戈的肩頭:“你要真論這個,那也是我們老劉家連累了你,當初你要不是給咱老劉家擋災,也沒后頭這些事。”
楊戈搖頭:“你要這么說,當初如果不是老掌柜的給我一碗飯吃、一處棲身之所,兩年前我就凍死在街頭了,哪還會有今時今日?”
他說著當初,劉莽想到的卻是楊戈前腳還在江浙殺官如殺狗,后腳就回客棧逢人便拱手作揖賠著笑的違和畫面,不由的笑道:“這可能就是好人有好報吧!”
楊戈給他滿上酒,思索了片刻又說道:“老掌柜不愿去京城也行,客棧我高價買下來,往后我照常經營,咱兩家私底下來往…你都不信我在客棧是別無他意,旁人自然就更不會信了。”
“等日子長了,旁人就會只當我當初是作為繡衣衛的暗樁,潛伏在客棧的,不會把咱兩家往親戚方面想。”
“我再給你家附近悄悄調兩支繡衣衛小旗守著老掌柜和嫂子,應當就不會再有什么大問題了。”
劉莽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話里的盲點,拍桌道:“你還說你不是繡衣衛千戶!”
楊戈:“我作為上右所的掌勺伙夫頭,能調動幾小旗繡衣衛,很正常的好吧?”
劉莽:“這正常嗎?”
楊戈:“這不正常嗎?”
劉莽:“這就不正常!”
楊戈:“我說正常,他就正常!”
劉莽懶得跟他掰扯,喝了兩口酒之后,忽然笑道:“客棧都是小事…你說你如今都這么牛氣沖天了,哥哥那武館能不能跟著你沾點光?”
楊戈好懸沒朝他翻起一個白眼:“都這時候了,你還念著你那破武館?”
適時,小黃站在灶屋門口,汪汪汪的大叫。
楊戈連忙起身,快步往灶屋走去…飯要糊了!
劉莽跟上他的腳步:“怎么就破武館?哥哥今年都帶出了兩個練勁小成的徒弟了,放到江湖上,也都是能混出字號來的好手了好吧?”
楊戈進到灶屋,先往快要燒干的大鐵鍋里續上一點水,再將灶膛里的柴火退出來:“你想做什么,直接說!”
劉莽搓著手:“徒弟們學成了武藝,總得有門吃飯的營生是吧?總不能都出去打家劫舍吧?那不是把你楊二郎的臉面,拿出去丟嗎…”
楊戈盛出一大碗飯,遞給他:“痛快點,說事兒。”
劉莽接過飯碗,滿臉堆笑:“你不是和連環塢交情挺好嗎?你看咱家武館能不能從連環塢那邊接點散碎活計混口飯吃?”
楊戈手里頭給小黃盛著飯,興致缺缺的答道:“碼頭有個管事的叫吳二勇,你回頭去請他吃個飯,就說你是我兄長,不過分的要求他肯定會賣你這個面子…不過你可別什么人都往那邊領,我要是聽到有人打著咱哥倆的旗號胡作非要、欺行霸市,你下不去手,我可下得去!”
劉莽連連點頭:“哥哥省得…咦,這么早就吃飯?那酒才喝了幾口啊!”
楊戈:“自家兄弟喝什么酒,吃飯吃飯。”
劉莽:“你個飯桶!”
楊戈:“把飯碗還我!”
劉莽:“不還!”
二人打鬧著端著和臉一樣大的飯碗從灶屋里出來,就著熟食米湯大口刨飯。
“客棧的事,哥哥今天回去就和老頭商量,問題不大。”
劉莽含糊不清的說道:“老頭也快干不動了,我對客棧又沒興趣,交到你手上,我們爺倆都放心…”
楊戈答道:“你撿能說的和老掌柜說,不能說的一個字兒都別多說,客棧我也只是幫你們老劉家看管一段時日,日后我一定原封不動的交還給你們老劉家。”
“還什么還!”
劉莽揮舞著筷子,豪氣十足的大聲道:“我才不想我的兒女將來還做什么客棧掌柜,要做也該做少館主嘛,多威風!”
“嘖。”
楊戈挑了一筷子豬頭肉,陰陽怪氣的輕聲道:“敗家子!”
不待劉莽還嘴,他又道:“客棧這邊我就先不回去了,過幾日我就下江南,我人出去了,也就沒人再盯著你們了,客棧的買賣手續你幫著辦一辦,客棧不在你們家名下了,咱們兩家明面兒上的交情,也就切割干凈了…”
劉莽抬起頭愣愣的看著他:“下江南?你又去江南干嘛?”
楊戈輕描淡寫道:“有伙東瀛小鬼子要在沿海鬧騰,我去打發他們回老家…”
“得勁!”
劉莽雙眼放光,拍下筷子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大聲道:“這日子才他娘的得勁,帶上哥哥、帶上哥哥一起去啊!”
楊戈手里的筷子輕輕一挑,三寸刀芒自筷子頭噴涌出來:“接得住這一筷子,我就帶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