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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知行合一

  楊天勝聽手下人匯報欽差大臣楊二郎在揚州大開殺戒,處斬江浙貪官污吏三百余人的消息。

  才聽到一半,他就忍不住一巴掌拍得滿桌碗碟跳動,破音高呼道:“牛逼,楊老二真他娘的牛逼!”

  他站起來,激動得在屋里來回踱步:“小爺就不該走,那么大的熱鬧,小爺竟然錯過了…啊,楊老二,你是真該死啊!”

  “我說你別晃了成不成,晃得老子頭疼!”

  人至中年、上唇上一溜濃密橫須的楊英豪坐在堂上,滿臉嫌棄的看著自家傻兒子。

  “爹,那廝一口氣宰了三百多號貪官污吏哪…這、這、這,牛逼!”

  楊天勝心潮正澎湃呢,哪里坐得住。

  揚州那邊的事兒他可是親身參與了…一半的!

  與有榮焉、與有榮焉啊!

  楊英豪遲疑的張了張口,又閉上了。

  好吧,其實他也覺得…那小子,太他娘尿性了!

  這才是天生干造反的料子啊!

  “那小子…要成大氣候兒了!”

  好一會兒,楊英豪才感慨的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楊天勝連忙轉過身,提起茶壺給親爹斟了一壺茶:“爹,咋說?”

  楊英豪瞥了他一眼,端起茶盞不聲不語的喝茶。

  楊天勝急了:“說話啊爹!”

  楊英豪放下茶盞,揮手屏退了堂下的教眾,不情不愿的開口道:“你先前不問過老子,接不接得下他那一刀么?”

  楊天勝:“昂,咋啦?”

  楊英豪沉吟著說道:“那會兒…老子是接得下的,老子頂多重傷,但他得死!”

  楊天勝會意:“現在呢?”

  楊英豪:“現在…老子若是去接他那一刀,他輕傷,老子得死!”

  楊天勝愣了幾秒,不解的問道:“您打哪兒聽來的?小…孩兒也沒聽說他武功又有精進啊!”

  “朽木不可雕也!”

  楊英豪恨鐵不成鋼把他的腦門敲得“梆梆”響:“伱遇事能不能多動動腦子?別人會什么武功,一五一十的全耍給你看好不好?”

  楊天勝捂住腦門,不敢吭聲,心頭努力思考著,楊老二殺貪官,和他的武功有什么聯系?

  難不成,殺貪官對武學精進還有特別的加成作用?

  還是說,他殺了那些貪官就能弄到一大筆錢練武?

  楊英豪瞅著自己傻兒子疑惑中帶著些不可思議的模樣,就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叉劈了,認命的嘆氣道:“非常人行非常事,非常事成非常人!”

  “老子若是沒看走眼,那小子當日殺了塵瘋和尚那一刀,取的是‘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無畏、決絕之意!”

  “常言道:知易行難!”

  “滌蕩官場污濁,還人間朗朗乾坤有多難…”

  “你我父子雖不是官家人,亦能略知一二!”

  “那小子身處官場,他所面對的阻力、壓力乃至是困惑、誘惑,皆是你我父子所能想象到的十倍、百倍!”

  “毫不夸張的說…”

  “他進一步,便得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所!”

  “他退一步,便能一生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但那小子硬是頂著如此多的阻力、壓力、困惑、誘惑,去做了他認為對的事!”

  “更別提,他所做之事,前不見古人、后也很難見來者…”

  “此心此念,將如高山大岳,托起他的無畏、決絕之意!”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有此一刀,絕世宗師之下,他已難尋敵手!”

  他喘了口出息,手掌有些顫抖的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平復激蕩的心緒。

  有些事,少年時覺得很難,年長后卻覺得不過如此。

  有些事,年少時覺得很難,年長后卻覺得難上加難。

  揚州之事…

  楊天勝只知尿性,只是牛逼!

  楊英豪卻覺得…這何止是尿性、這何止是牛逼!

  有此一事,江浙百姓為那小子建祠立廟,都絕不為過!

  許多江湖兒女挎刀攜劍東奔西走了一輩子,也不過只是想求一個名滿天下。

  而那小子的,就已經踩下了九成九的江湖客…

  一側的楊天勝也激動的顫抖得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不敢置信的低聲道:“那家伙…前不久才修成歸真啊,這么快就歸真無敵手了?”

  楊英豪長長呼出一口氣,淡淡的說道:“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于市,而無人敢直視其人!”

  楊天勝一口飲盡盞中茶水,面紅耳赤的高呼道:“楊老二,牛逼!”

  楊英豪斜睨了自家傻兒子一眼,本能的想要訓斥他兩句,但話還沒出口,他就又笑出了聲:“你與那小子交情不錯,以后不妨多走動走動,咱們雖然立場不同,但若能保持聯系,有益無…”

  “爹!”

  楊天勝不爽的打斷了親爹語重心長的囑咐:“您能不能別老拿您那一套說事兒?孩兒與楊老二乃是君子之交,若是帶著功利之心去刻意結交,可不就變味兒了?您倒是酒肉朋友滿天下,但您落難之際又有幾人是真心幫您?”

  楊英豪一拍桌,板著臉喝道:“毛兒都還沒長齊的黃口孺子,你懂什么?那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江湖是人情世故!”

  楊天勝梗著脖子絲毫不慫:“那您倒是說說,您哪個朋友曾豁出老命去保您一命?”

  楊英豪擰起眉頭:“那是你們還年輕,還不知世事艱難、身不由己…”

  楊天勝擺手:“得,您交您的朋友,孩兒交孩兒的朋友,孩兒沒信您哪一套,不也交了這么多好友?您信不信,孩兒現在給楊老二遞書封信過去,告訴他孩兒馬上就要嗝屁兒了,他立馬就得拋下手里頭的事務,抽身來江浙救孩兒?”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楊英豪反手一巴掌把他頭打歪,而后又遲疑著問道:“你真有這個自信?”

  楊天勝:“不信咱爺倆打個賭?”

  楊英豪順手一巴掌把他頭打正:“這種事兒能拿來打賭?”

  楊天勝雙手抱頭,委屈的嚷嚷道:“那不是您不信么?”

  “老子何時說過老子不信?”

  楊英豪瞪了他一眼,末了又道:“若你當真覺得你們是好友的話…待此間事了,你多邀約些幫手,去救那小子一回吧!”

  “嗯?”

  楊天勝放下雙手:“您剛不還說,那廝宗師之下無敵手么?怎么扭頭就又要人去救他了?”

  楊英豪一抬手。

  楊天勝連忙雙手抱頭。

  楊英豪放下手,說道:“他再高明,還能一人單挑整個大魏朝廷?他在揚州殺了那么多官兒,大魏朝廷能放過他?”

  楊天勝:“唔,您說得在理…”

  楊英豪:“老子若是沒料錯,大魏朝廷押解他回京的圣旨,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楊天勝“嘖”了一聲:“可惜了,杭州這邊的熱鬧,那廝看不到了…”

  楊英豪到底還是沒忍住,抬手就“梆梆”給了他兩拳:“就知道看熱鬧、看熱鬧,你腦子里到底還有沒有點正事?”

  這兩拳,疼得楊天勝眼淚兒都快出來了。

  他深深的看了老父親一眼,忽然拔腿就跑:“你就知道打我,我腦子都被你打傻了,你等著,我這就回家告你的狀…”

  楊英豪大怒,起身擼袖子:“混賬玩意,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楊天勝“嗷”的一聲,一溜煙兒的就不見了人影。

  楊英豪止住腳步,“嘿嘿”的笑出了聲。

  他坐回四方桌前,悠然的提起茶壺給自己續上一盞茶水,捏在手心里面帶得色的輕聲自言自語道:“出林筍子高過母、初生牛犢挺直腰…有老子當年的風范!”

  他沒告訴自家傻兒子,朝廷雖然肯定會押解楊二郎返京,但必然不會真拿他怎么樣。

  那把刀,太利了…

  相似的對話。

  還發生在神都洛陽、紫微宮深處。

  一身圓領玉白袍服的熙平帝,端坐在一間陰暗森冷的宮殿內。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白發白須、身穿朱紅四爪蟒袍的老太監。

  老太監捧著一個獸首小火爐,瞇著雙眼,眉宇之間還帶著些許不耐煩之色。

  而端坐在他對面的熙平帝,臉上卻沒有絲毫不愉之色,嘴角還噙著些許溫和的笑意。

  “接得下。”

  老太監淡淡的回道。

  熙平帝臉上的笑意正要泛濫,就聽到對面的老太監又道:“接完他死,雜家給他陪葬。”

  “這…”

  熙平帝嘴角的笑容一僵,面浮遲疑之色。

  老太監斜睨了他一眼,補充道:“陛下縱是將那老幾位請出來,結果也相差無幾!”

  熙平帝慢慢皺起了眉頭,猶有不信的沉聲道:“弱冠之子,何以至此?”

  老太監不耐的回道:“八歲稚子持利刃尚能殺人于市,何況是一位知行合一的歸真高手乎?”

  熙平帝沉吟片刻,徐徐搖頭:“此子太利,有妨主之嫌!”

  老太監揣起雙手,淡淡的說道:“太祖太宗,馬上安天下,不畏高山不懼海河、不避鋒矢不憚一切敵,而四鄰俯首、文武低眉、百姓安居樂業!”

  “反觀先帝與陛下,帝王之術爛熟于心、分化制衡爐火純青,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然四鄰窺探、文武生異,百姓苦不堪言…陛下當真不知為何?”

  言下之意:少使點心眼子吧,那并沒有什么用!

  熙平帝瞇起雙眼看了老太監一眼,笑著搖頭道:“正因四鄰窺探、文武生異,才不得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時移世易,不可不防、不可不制。”

  老太監虎著臉,不陰不陽的說道:“觀此子行事,乃鯁骨之臣、乃治世之孤臣,陛下是制他造反,還是防他弒君?每有力挽狂瀾之能臣陛下都要防、都要制,一旦天時不予我大魏,陛下難道指望那些懦弱無能之輩,去為我大魏扶大廈、挽天傾?”

  面對老太監的貼臉開大,熙平帝心頭是既感到憤懣,又覺無奈,最后還不得不主動揖手道:“老祖宗教導得是,朕知錯。”

  老太監輕嘆了一口氣,苦口婆心的道:“雜家與那老幾位,再省燈節油,也快要下去服侍太祖太宗啦,陛下須得早做準備才是,御馬監那些小家伙兒太嫩了,恐支撐不起大局啊!”

  熙平帝苦笑道:“非是朕不盡心,實是近些年神州武道消退、青黃不接,天縱之資如全真劍仙李青,瀕臨絕世八歲亦無得寸進,余者更是蹉跎歲月、止步不前。”

  老太監努了努嘴:“眼下這不就有個好苗子嗎?”

  熙平帝:“楊戈?他還差得太遠、變數也太多,未來成就幾何,誰都說不準。”

  老太監:“但他夠年輕不是嗎?”

  熙平帝:“他就是太年輕!”

  “左右不過是些白蟻蛀蟲,他覺得礙眼,就權當武道資糧喂給他罷!”

  老太監抱起手里的獸首銅爐正了正坐姿:“武學之道,細說起來博大精深、變幻萬千,但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個‘勝’字兒,一路勝到底、打遍天下無敵手,不是宗師、也成宗師!”

  熙平帝失笑道:“他才堪堪躋身歸真,就敢把江浙三百四十多名官吏送上法場,真要由著他的性子,他成就絕世宗師之日,還不得把刀架到朕的脖子上?”

  “愛之深、恨之切!”

  老太監不緊不慢的說道:“他會如此決絕不留余地,說到底是心懷憐憫、有濟世之心,只要陛下勤政愛民、施恩天下,他便是陛下手里最利的刀,有道是君子欺之以方,這種人原本就是最好制衡的。”

  熙平帝不以為意。

  他與這些三朝遺老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非常清楚,這些老太監心里只有大魏,只要龍椅上坐的還是趙家人,是誰他們根本就不在意。

  他猶豫了片刻后,輕聲道:“容朕再思慮一番吧!”

  老太監端起面前的茶碗,淡淡的說道:“倘若陛下決意要除掉此子,務必一擊即中,萬不可給其絲毫生機,否則…必成心腹大患!”

  熙平帝皺著眉頭沉思了許久,才展眉起身道:“朕省得,您老歇著吧!”

  老太監紋絲不動,干巴巴的說道:“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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