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魁梧人影倒提著烏沉沉的大槍跳到相鄰江船的桅桿之上,一雙狹長的眸子居高臨下的審視著楊戈,一副人到中年仍顯硬朗俊逸的好皮囊不怒自威,一身紺青銀纏枝衣袍下擺隨風獵獵飄蕩。
“就不怕江風料峭,凍掉兩顆門牙嗎?”
楊戈仰起頭看他:“我口氣再大,也不及你們鐵索連舟、殺人放火來得喪心病狂啊…話說,你能下來和我說話嗎?我不喜歡仰著頭看人!”
那硬朗中年男子冷笑道:“那就得看看閣下的本事了!”
楊戈擺手,認真道:“最好是別動手,我這人手兒重,動起手了就容易打死人,還是講講道理吧。”
硬朗中年男子見狀,眼神越發銳利,冷笑聲都越發中氣十足了:“哦?那閣下欲要賣我項家幾斤道理?”
“倒也不多,就兩斤。”
楊戈似是聽不出他笑聲中的輕蔑,認真道:“第一斤,你們這么堵著河道,影響了多少人南來北往?撤了吧,冤有頭、債有主,無論伱們項家要找誰的麻煩,都沒必要拿路人撒氣,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硬朗中年男子假模假樣的點頭:“是這個道理。”
楊戈頷首:“第二斤,聽聞先前有船家來找你們理論,你們不但把人給殺了、還放火燒了人家幾代人才攢出的船只,老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誰動的手誰跟我去衙門歸案,燒了人家的船也得賠給人家,這很合理吧?”
硬朗中年男子假模假樣的再度點頭:“也很合理。”
“很好!”
楊戈緩緩點頭。
那硬朗中年男子憋住笑意,正要再開口…
那廂的楊戈突然拔刀,一刀劃拉出一道皎月般璀璨的銀亮刀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抹過那硬朗中年男子立身的桅桿底端。
硬朗中年男子被這道鋒銳無匹的刀氣一激,渾身寒毛豎起,本能的就要做出反應,而那廂的楊戈已經收刀歸鞘,就像是沒動過一樣,平平無奇模樣仿佛方才那一道閃瞎了幾十雙眼睛的璀璨刀氣,只是他們的幻覺…
直到“咔嚓”,水桶粗桅桿底部斷裂,徐徐傾倒,重重砸進了江面上,掀起一陣波浪,搖曳江船。
而桅桿上的硬朗中年男子,卻是在桅桿斷裂之時才陡然回過神來,狼狽的跳到楊戈所在的這艘江船的船艙頂部。
楊戈頂著竹笠微微抬起頭,望著他:“剛才我說的兩個道理,你認嗎?”
硬朗中年男子笑不出來了,他雙目直勾勾的盯著楊戈手中的冷月寶刀看了許久,才深吸了一口氣,跳到甲板上,將手中大槍交給手下人,抱拳道:“敢問可是‘顯圣真君’楊二郎當面!”
他的話音一落,江船上一眾雜魚無不大感驚訝,人人皆爭先恐后的扒著同伴的肩膀往楊戈那邊張望。
但很快,他們眼中的仰慕之色就變成了驚懼,個個都捂住臉、不動聲色的悄咪咪往后挪。
他們卻是突然反應過來了:‘壞了,我變成楊二郎評書里的反派了…’
那勾欄酒肆里說的楊二郎評書里,哪個反派有好下場?
好家伙,那可都是擦著就死、磕著就亡啊!
迎著數十雙驚懼的眼神,楊戈毫不猶豫的否認:“休要胡亂攀關系,某家姓丁名修,字很潤,江湖人稱‘加錢居士’!”
硬朗中年男子:…
你騙人,你手里明明是冷月寶刀!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話里有話的徐徐說道:“在下江東項家項飛龍,這位…很潤兄,我家大侄…我家無敵心慕兄臺風采已久,早有心與兄臺一晤,只可惜緣慳一面。”
“今日難得有緣,在下代我家無敵盛邀很潤兄往我江東項家一行,想來我家無敵與兄臺同踞江湖豪雄榜,必然會有許多武學心得可以交流…定叫很潤兄滿意而歸!”
楊戈聽懂了他話中的含義,不為所動的將手中的冷月寶刀連鞘杵在了身前:“一碼事歸一碼事,我只問你,剛才我說的道理,你們項家認還是不認。”
項飛龍心頭憋著一口氣,強忍怒意賠著笑再度抱拳拱手:“這的確是兩碼事,但只要很潤兄愿意,也可以變成一碼事不是嗎?連環塢老水鬼命不久矣,有道是‘樹倒猢猻散’,很潤兄又何苦再為他連環塢出頭呢?連環塢能交很潤兄這個朋友,自是連環塢的福氣,但只要很潤兄肯賞臉,我項家也必不會讓很潤兄失望。”
他將話挑得更直白了一些:‘無論連環塢出多少,我項家都可以加倍交你楊二郎這個朋友,但倘若你非要執意為連環塢出頭,那就要多我項家這個敵人了,你是刀豪,我項家同樣有槍豪!’
這是他項家養出項無敵這條蛟龍之后射出的第一箭。
這一箭,不單只是沖著京杭大運河這塊肥肉來的。
箭鋒上指的,還有“過江龍”李長江這位前任“槍豪”。
畢竟項無敵“槍豪”的位子,不是他憑本事從李長江手里搶來的,而是前任槍豪李長江跌落豪雄榜后,他順位補上去的,頗有幾分名不正言不順的意思。
正所謂:有名就有利。
比如李長江能獨占京杭大運河這塊肥肉二十多年,除去他本身過人的手腕之外,“槍豪”的實力和名頭,也占據了很大的因素。
更何況,“槍豪”之名,對于江東項家還有更深的寓意…
所以,他們不能退!
然而,他的忍辱負重,在楊戈眼里…就很不知好歹了!
“我說…”
楊戈有點煩了,加重了語氣一句一頓的說:“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我是在問你,我說的道理,你認還是不認,你扯這么多有的沒的干嘛?”
“怎么?拿你們家項無敵壓我?要不我先平了你們,再去你們項家找他聊聊?”
殺心一起,他的眼神瞬間就變得像一把剛從冰雪里刨出來的刀子一樣,又冷、又利,刺激得人汗毛直立!
撲面而來的森寒壓力,令項飛龍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幾下,一股涼意順著尾椎骨一溜煙兒的往頭皮上爬…
他就像是被金錢蒙蔽了雙眼后陡然驚醒過來那樣,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都說了些什么蠢話!
就眼前這位爺做過的那一樁樁、一件件大事,哪一樁被人收買過?哪一件被人嚇住過?
用大棒加甜棗那一套去對付他?
那不是生怕項家死得不夠整齊嗎?
“認!”
項飛龍言簡意賅的點頭回答,一個多余的字眼都不敢吐,唯恐引發什么誤會,令眼前這個煞星暴起大開殺戒。
都說人的名、樹的影。
楊戈踏著“索命閻王”段郁的尸首闖進豪雄榜,江湖上但凡是個對自身的實力和層次有一定認知的老江湖,都絕對生不出“去掂量掂量他的份量”這么愚蠢的念頭!
“那就抓緊時間辦事吧!”
楊戈銳利森冷的眼神一緩,慢慢呼出一口濁氣:“誰下令殺的人、誰動手殺的人,都交給我,衙門怎么判我不管,但你若是胡亂交人敷衍我,就得以窩藏案犯論處。”
“至于你們燒了人家的船,你們自個兒去與人協商該怎么賠償,我想你們江東項家家大業大的,也不差這點散碎銀兩,更不會因為逼著你們去賠償,就難為那些船家的遺孀…對吧?”
聽著他的述說,項飛龍只覺得屈辱,額頭青筋暴起老高,咬緊牙關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兒:“對!”
楊戈頂起竹笠盯著他看了看,輕嘆道:“我都還沒生氣,你怎么反倒生起氣來了…算了,你火氣這么大,就不留你了,正好你是這里的主事之人,縱容、指使手下人做出這么大的惡事,賠一條命也不算冤枉。”
項飛龍聞言臉色驟變,連忙抱拳拱手道:“楊大人切莫誤會,在下是惱怒手下人為非作歹、驚動了楊大人,絕非是沖著楊大人啊…”
楊戈平平淡淡的回道:“你沖的是誰,你心頭有數、我心頭也有數…莫說我不給你出手的機會,先出手吧,接得住我一刀,你就能活下去。”
“好!”
項飛龍暗暗的一咬鋼牙,眼神暴怒的皮笑肉不笑道:“楊大人快人快語,在下若是再推三阻四,未免有些太不給楊大人面子了…那就容在下放肆了!”
楊戈也不答話,就這么平平淡淡的看著他從手下人的手中接過大槍,轉身長長的深吸一口氣,陡然爆發周身真氣,人槍合一、怒發沖管的朝著自己沖過來:“霸王卸甲!”
血紅色的槍勁噴發,既像一騎紅纓迎向千軍萬馬,又像無頭尸骸中噴出的血霧,有種霸道而悲壯的氣勢!
楊戈品味著這種悲壯,冷月寶刀驟然出鞘,仿佛百尺光劍一樣綻放出純粹而耀眼的淡金色刀氣,正面破開這一股血紅的槍勁,傾瀉而下…
“叮。”
冷月寶刀的刀鋒,精準的劈中烏沉沉的大鐵槍頭。
揮槍的項飛龍已經定在了原地,眼神直愣愣的凝視著近在咫尺的楊戈,瞳孔開始渙散…
楊戈徐徐收刀,手掌微微有些顫抖:“立意不錯,只可惜你們不是西楚霸王,卸不了只有西楚霸王才配卸的甲!”
霸王卸甲、殊死一戰!
但重心不在“殊死”。
而在“霸王”…
一個二十六歲就打遍天下無敵手、分封天下諸侯的蓋世猛人,他的殊死一搏,誰人不膽戰心驚?
沒有西楚霸王的經歷和霸氣,卻非要去模擬他與敵同歸于盡之時的霸道而悲壯…
那不是東施效顰嗎?
而這種認知,令楊戈心中也生出了一種領悟:‘哪有無敵的武功啊,分明只有無敵的人!’
“嘭。”
項飛龍魁梧的身軀重重倒地,殷紅的鮮血從他脖子上流出來,染紅他身下的甲板。
楊戈看了他一眼,抬起頭看向擠成一團,就差抱在一起喊媽媽的嘍啰們:“那個…龔成,出來。”
嘍啰們如同海浪一樣不規則的擠來擠去,擠出一個滿頭大汗、顫如篩糠的白凈壯碩胖子,他咬牙切齒的看了一眼手下的嘍啰們,扭過頭不停地擦著汗、陪著笑,點頭作揖道:“楊…丁、丁大俠,有什么事您盡管吩咐,小的一定竭盡所能,為丁大俠分憂!”
楊戈沖他挑了一根大拇指:“你比這廝上道…我剛剛說的兩個道理,你能辦嗎?”
龔成心頭嘀咕著“我算哪根蔥啊”,面上卻毫不猶豫的回道:“能辦能辦,小的這就去找諸位管事商議,盡快辦好這兩件事!”
“很好。”
楊戈轉身走船頭,轉身扶著船舷慢慢坐下,輕聲說道:“我就在這里等你們,你們抓緊時間去辦,一個時辰之內,你們要還搞不定這兩件事、我就搞定你們。”
“對了,別忘了給你們家項無敵送個消息過去,替我轉告他,若要報仇,去杭州找我。”
龔成躬在身前,腦門上的汗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楊戈看了他一眼,擺手道:“快去吧,抓緊時間!”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辦…”
他看了一眼一旁還在滲血的尸首,躬身退下,在后方擠成一團的嘍啰中點起幾名親信,就抓著鐵鎖麻利的去了其他江船。
楊戈坐了許久才終于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濁氣,末了從腰中的干糧袋里取出一小塊肉干,撕扯著喂進嘴里慢慢咀嚼。
甲板另一頭,一大群嘍啰蹲成一片,低垂著腦袋在甲板上數螞蟻。
一個時辰不到,項家堵塞河道的鐵索連舟就解開了。
十來個殺害那些船家的項家嘍啰,也鎖上鐵索交到了楊戈手上。
楊戈將這些人帶到一旁,分開后粗略的詢問了一遍口供,沒有發現串供和替罪羊的跡象后,便帶這些人沿著來時的路回去。
第二日天明。
淮安縣縣衙大門剛一打開,就發現一群鎖著鐵索、被挑斷了手筋腳筋的彪漢橫七豎八的癱在衙門大門外,高舉著供述,哭著喊著請求縣衙的捕快們速速抓捕他們歸案…
這從天而降的餡餅,將淮安縣上上下下的官吏都砸得暈乎乎的。
結果,等他們回過神來,剛要開始樂,就冷不丁聽到了“楊二郎”的三個字。
他們剛剛露出的笑容,一瞬間就凝固在了臉上。
再然后,升堂、審案、畫押、判決,一氣呵成!
該秋后處斬的秋后處斬、該發配嶺南的發配嶺南。
中間也沒有出現任何習以為常的py交易的環節,審的人大公無私、明鏡高懸,被審的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都只求離那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名字遠點!
如此稀奇的事,很快就在淮安縣傳得滿城風雨。
以至于楊戈還才用了兩回的新馬甲“加錢居士”丁修,就這么無端端的掉馬了。
當然,“加錢居士”丁修掉馬,和他“玉面小白龍”吳彥祖有什么關系呢?
他在將那一票殺人兇手交到淮安縣衙之后,就悄悄回到江船,繼續順水南下。
連環塢那邊的情況,他并不操心。
李長江只是狀態不太好。
可不是已經死了!
如果項無敵頭真那么鐵,敢殺到連環塢老巢去找李家父子的不痛快,那撲街的還指不定是誰…
再者說,項家在他這兒栽了這么大跟斗,不找回這個場子,一時半會應當是沒臉去找連環塢的麻煩的。
以楊戈與連環塢之間的交情,他將事情做到這一步,其實已經有些大冤種的嫌疑了。
但人與人之間的交情,總得大家都往前走,才能靠近。
那種一遇到事就斤斤計較得失多寡的人,是很難有朋友的。
連環塢近期的許多事都做得很和楊戈胃口,所以楊戈多付出一些他也覺得沒什么。
反正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
他得罪的人海了去了。
項家?
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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