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上上下下都憋著一口氣等著看江浙這一場君臣斗法的時候,偌大的神州江湖正為另一件事甚囂塵上。
而恰巧,這件事與楊戈也有關系…
正月十五,樓外樓傳出了新一期江湖群英榜。
楊戈以“顯圣真君”楊二郎之名,登上豪雄榜,穩坐刀豪之位。
歷屆江湖群英榜,樓外樓都會對登榜的豪雄俊杰、美人神兵加以評說,以求服眾。
到了楊戈這里,也沒有例外。
樓外樓將他楊二郎與張麻子這兩個馬甲合并,從三大糧商囤積居奇、哄抬糧價之事開始,到“索命閻王”段郁敗亡之前贈他冷月寶刀為止,詳細的捋出了一條時間線和足跡線。
包括他為什么會去江浙,又是怎樣結交連環塢,以及為何會去杭州助連環塢一臂之力,都以推測的口吻作出了十分詳盡的概述。
推測很接近事實、角度也還算中立,并未因為當初楊戈在揚州斬殺眾多樓外樓刺客之事,就對歪曲事實、大肆抹黑…
當然,也有可能是親歷者太多,并且無論是楊二郎還是張麻子,在江湖上的名頭都太盛,強行歪曲抹黑,只會砸了樓外樓這塊傳承了兩三百年的金字招牌的緣故。
在這一期江湖群英榜傳出之前。
楊戈“顯圣真君”楊二郎與“及時雨”張麻子這兩個名號,在江湖上的名氣都很大。
但兩個名號各火各的,各自都有一票推崇者,彼此之間隱隱還有幾分對視、誰都不服誰的對立味道在里邊,在一些江湖客頻繁出入的場合,就經常有江湖客把楊二郎和張麻子拎出來一較高下。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自然是因為張麻子是江湖客,而楊二郎是官家人。
這兩個身份的對立,其實就代表著江湖客們對待朝廷的態度,有人親近、有人敵視。
如今樓外樓將楊二郎和張麻子這兩個名號一合并,原先隱隱對立的兩個推崇者群體才陡然醒悟:無論是楊二郎還是張麻子,都是既沒有站在朝廷那一頭,也沒有站在江湖這一頭,而是至始至終都站在百姓那一頭。
無論是楊二郎,還是張麻子,坑殺草菅人命的貪官污吏時沒手軟,絞殺助紂為虐的江湖敗類時同樣沒手軟…
俠之大者,一視同仁!
自此之后“顯圣真君”楊二郎在江湖上的名氣,直追“全真劍仙”李青!
風頭之盛,連同期登上豪雄榜的江東項家“霸王槍”項無敵與華山劍派“落英劍”燕不凡兩位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都被他映照得黯然無光。
是的,連環塢老塢主“過江龍”李長江雖破關清理了門戶,但那一戰仍然暴露了他練功出岔、外強中干的事實,跌落豪雄榜。
而新老劍豪的交替,與新老刀豪的交替相仿,也是新任劍豪于眾目睽睽之下擊敗了前任劍豪,奪得了劍豪之名…
項無敵與燕不凡,都是高居魚龍榜多年的江湖后起之秀,本該借著此番群英榜更新稱雄江湖、萬眾敬仰。
只可惜撞上了楊二郎這么一匹連魚龍榜都沒去過就直接殺上豪雄榜的大黑馬,無奈淪為陪襯。
值得一提的是,楊天勝也卡著點成功煉精化氣,成功擠上了這一期魚龍榜,排名還不低,一入榜就排名第七。
但連項無敵與燕不凡這兩位新晉豪雄都黯然無光,更何況是他‘區區’一個魚龍榜第七?
也不知楊天勝面對自己好不容易擠上魚龍榜,整個江湖卻沒幾個人議論他“旭日劍”名號的現實,又偷偷罵了多少回“楊老二你真該死啊”。
整個江湖都在議論楊二郎的名號,以致于往期群英榜更新后,那些登榜失敗的歸真巨擘蜂擁前往挑戰登榜成功者的喜聞樂見熱鬧,都無人關心。
中途還不知打哪兒冒出了一個傳聞,說是在江浙,只要你提上一句“我認得楊二郎”,你買的燒餅都比別人的大…
有不少江湖客聽到這個傳聞,都去試了。
真的比別人的大。
‘顯圣真君?’
方恪喬裝打扮來到悅來客棧,看了看懷里的江湖群英榜,再看了看眼前滿臉堆笑的站在客棧門前攬客的顯圣真君本人,心頭總有種巨大的荒誕感。
楊戈剛接待完一桌顧客后,扭頭就見到了站在客棧門外不動彈的方恪。
這廝粘了胡子、穿的跟個富家翁一樣,楊戈乍一看他也沒認出這廝來,還笑容可掬的主動揖手道:“客官,打尖么?天氣轉暖了,小店的招牌銅鍋羊肉馬上就要春歇了,進屋嘗嘗么?”
方恪被他這一揖嚇得“虎軀一震”,慌忙低聲道:“大人,是我。”
楊戈戰術后仰從頭到尾的仔細打量了這廝一遍后,才認出這廝來。
當下他也不再問這廝什么,側身一手往里店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手在這廝背后輕輕一推,扭頭就抑揚頓挫的高聲唱喏道:“銅鍋羊肉一套、羊肉二斤,再來半斤透瓶香!”
“得嘞!”
跑堂的張二牛扯著喉嚨傳堂:“客官,請上座。”
方恪低聲道:“大人,我已經吃過了。”
楊戈低聲道:“反正伱又不差錢兒…”
方恪:…
‘得,走吧,這可是顯圣真君親手切的羊肉,說出去都沒人信!’
他擠出一抹笑容,一邊給迎出來的老掌柜回禮,一邊舉步往里走。
作為江湖客途徑路亭必打卡的路亭一景,悅來客棧的生意一直很好,飯點之時更是忙得跟打架一樣。
楊戈忙到約莫兩點鐘過后,才終于得空到二樓去找方恪。
而口口聲聲說自己已經吃過了的方恪,已然將把桌上的羊肉消滅了一大半。
“靠,你不說你已經吃過了嗎?”
二樓已經沒人了,楊戈徑直坐到桌上,一點兒也不見外的取出個空碗就給自己打小料。
他一上樓,方恪就站起來了。
楊戈一邊打小料一邊沖他揮手:“坐啊,你給錢你站什么站?”
“這個…”
方恪強笑著咽了一口唾沫,討好的扭頭沖著樓下高聲喊道:“小二哥,給某家再來二斤羊肉。”
“啪。”
楊戈把筷子往碗上一拍,板著臉低聲罵道:“你是不是彪?我才剛坐下來!”
方恪愣愣的“啊”了一聲。
楊戈無語的起身下樓去,不一會兒就垮著張臉端著一大托盤羊肉上來了。
方恪慌忙起身來接,楊戈一巴掌就把他的爪子給打開了。
他重新落座,一筷子穿起半盤羊肉下到銅鍋里涮:“說吧,今兒怎么會跑客棧來。”
方恪心道了一句‘去你家我怕你連我也揍啊,來客棧我還有幾分安全感’,手頭麻利的取出自己抄錄的江湖群英榜,雙手遞給楊戈。
楊戈接過來看了一眼,隨手就扔了回去:“就為這事兒?”
‘就?’
方恪懵了一秒,立馬熱切的說道:“大人,您是不知道江湖上現在都是怎么都評價您的,現在有許多江湖客都推崇您是‘熙平江湖第一人’,拿您和‘全真劍仙’李青一較高下…”
楊戈大口大口的吃著涮羊肉,不明所以道:“然后呢?”
方恪一臉懵逼:“什么然后?”
楊戈拳頭都硬了:“然后你就為了這點破事兒,跑我們客棧來?你自個兒是什么身份,你心頭沒點數嗎?”
方恪眼角的余光瞥見他青筋暴起的拳頭,立馬板板正正的坐好,言簡意賅的說道:“啟稟大人,沈大人升任繡衣衛指揮使了,他老人家提拔我接替了秦鋒的位子,并且將左副千戶也給調回了北鎮府司…往后咱上右所,還是您說了算!”
楊戈聽言,緊了緊拳頭,若無其事的說道:“所以,朝廷是覺得江浙那邊的事兒,火候還不到是吧?”
方恪吶吶“這、那”,死活不敢接他的話。
“沈老二這頓揍沒白挨啊!”
楊戈端起一盤羊肉整盤下到銅鍋里:“不給我復職、把你提拔上,既能防著我給朝廷找麻煩,又能讓你纏住我不讓我進京去揍他,面子里子都保住了…嘖,不愧是能做指揮使的人!”
方恪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說啥了?
我就說了一句‘往后上右所以后還是您說了算’,你是怎么推測出這么多事的?
你心頭早就打算著朝廷要是不作為,你就再進京揍沈大人一頓是吧?是不是連紫微宮都想進去瞅瞅?
你肯定是這么想的對吧?
要不然你怎么能一下子就看穿這么多東西?
一想到古千戶走前那一番語重心長、軟硬兼施的囑咐,方恪頓時就覺得,自己距離馬廄只有一步之遙了!
‘不要啊,我那身兒囚牛繡衣都還沒穿熱乎呢!’
方恪心頭哀嚎著,面上還一句都不敢多說,唯恐提醒了楊戈,他又把筷子一摔,跑去京城暴打沈大人。
人才剛剛走馬上任指揮使,這個時候去給他添堵,楊戈會怎么樣很難說,但他方恪肯定是死定了,誰都救不了他…
他不說話,楊戈也沒再難為他,平和的揮手道:“行了,你沒事兒就先回吧…別忘了結賬啊!”
但他越是平和,方恪心頭就越慌。
以他對自家大佬的了解,真遇著事兒時,他的態度越是平和,就意味著后邊的雷越大!
就他那腦子,就不能讓它動起來,誰也不知道,它動起來又能想出什么石破天驚的點子。
“大人,您別著急、別上火,有什么事兒咱好商好量。”
方恪不敢動彈,也不敢提京城、提沈大人,努力轉移楊戈的視線:“您要實在擔心江浙那邊的情況,下官先帶著弟兄們南下,咱上右所好歹也有一千號弟兄,就是砸水里,也能冒幾個泡吧?”
楊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緩聲道:“不是我小看你啊,屬實是這回和咱上回不太一樣,上回上邊還沒有撕破臉,百官還在顧忌著皇帝的顏面,咱們下手又快,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咱就把活兒給辦利索了。”
“這回上邊已經撕破臉了,上上下下都在憋著勁兒給皇帝整個大新聞,你們要是再去,立馬就得肉包子打狗,指不定走到哪個山坳坳里,就無聲無息的沒了…”
“那里畢竟是浙黨和寧王的地盤,他們占著主場優勢,就是皇帝派遣得力官員攜大軍南下,一旦打起來,短時間內都不一定能收拾好爛攤子。”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心平氣和的說道:“講真的,其實我挺能理解皇帝的想法兒的,生了爛瘡,治是治不好了,只能把爛掉的位置全找齊了,再下狠手一刀子全剜了,長痛不如短痛嘛。”
“就是這么個做法兒,實在是沒拿老百姓當人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聽著這些傳出去能招來抄家滅門禍事的言語,方恪竟都不覺得他大逆不道,腦海里就反反復復的回蕩著“皇帝”兩個字。
他連陛下都懶得喊了一聲,直接就喊皇帝了!!!
他不會是真想去紫微宮轉轉吧???
楊戈說了半天沒聽到他吱聲,扭頭一看,就見他臉色發白、額頭直冒汗…
他失笑的一巴掌把他頭打歪:“你想什么呢?”
方恪掬著腰,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哆哆嗦嗦的回道:“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想什么呢?”
楊戈吃著涮羊肉,淡淡的回道:“我想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捫心自問,無論我楊戈做的事有多出格,我連累過你們么?”
方恪尋思了好久,還真無法昧著良心說楊戈連累過他們。
他跟了沈大人兩年,都還只是個小旗官。
他才跟了楊戈一年半,就做到副千戶了。
哪門子的連累,是這么個連累法兒?
他沉默了許久,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真的,在您心頭,有‘怕’這個字嗎?”
不待楊戈接話,他又自顧自的說道:“跟了您這么久,我有時候就覺得,您壓根就不像是咱大魏的人。”
“您心里比我們多了很多東西,對錯、道理、公平!”
“您心頭又比我們少了很多東西,敬畏、野心、忍讓!”
“我以為,這或許就是圣上不敢用您的緣故吧,天家要的是只忠于他的臣子,而您忠于的是自個兒的良心…”
楊戈笑了笑,問道:“那你覺得,我這樣是好還是壞?”
方恪苦笑道:“您太高看我了,我哪有資格評價您啊!”
楊戈:“行啦,別想太多、也別有太大壓力,我們倆風里去雨里來的共事了這么久,怎么著也算朋友,你新官上任,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搞什么事情讓你難堪…嘖,不得不說,你家沈大人是會拿捏的人,這種情況下都還能教他想出辦法來拿捏我,我是真服氣!”
方恪聽他講了一句“朋友”,前一秒還苦兮兮的臉瞬間就眉開眼笑,心頭豪氣萬千,只覺任他什么妖風邪雨都不過是過眼煙云!
“行,您可別光會勸我啊,您也得多勸勸您自個兒別想太多、別太有壓力,再大事咱爺們兒都可以商量,不管京城那邊是怎么想的,咱上右所這一千來號弟兄,時刻都聽您招呼,只要您拿定主意,上刀山、下火海,弟兄們都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楊戈笑著點了點頭,示意他先回。
方恪起身一揖手后,大步流星的離去。
楊戈吃著涮羊肉,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放下筷子,不緊不慢的給自己斟了半杯酒。
“是啊,爛事又不是我做的,怎么能光我一人兒內耗呢?”
他提杯向西方遙遙示意,輕聲說道:“要鬧心也該大家一起鬧心,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晚點應該還有第二章,只是大家都懂的,至少得凌晨兩點左右才能更出來,所以早睡的老爺們就別等了,明早起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