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揚州刮起的大風,已經抵達洛陽。
就像是一夜春風來…
一日之間,欽差大臣楊二郎在江浙大開殺戒、處斬江浙貪官污吏三百二十七人的消息,就傳遍了這座千年古都的大街小巷。
幾乎是所有人群聚集之地,都能聽到洛陽百姓繪聲繪色的談論楊二郎處斬江浙貪官污吏的大場面。
有人說,那天日月齊輝。
有人說,那日烈日飄雪。
還有人說,那日有無數冤魂現身,向楊二郎三拜致謝…
言之鑿鑿,仿佛每個人都親眼見證了那場史無前例的處刑。
洛陽畢竟是神州中心、大魏心臟。
居住在天子腳下的人們,對于政治,先天就要比其他地界的百姓更加敏感。
再加上“處斬貪官污吏”這樣自帶流量的關鍵詞,能引起這樣的輿論風暴,一點都不稀奇。
但稀奇的是…
在這樣一場龐大,一條街都能找出好幾個不同版本的輿論風暴當中,竟然非常罕見都沒有出現任何對立。
無論是哪個版本的傳聞,重點都圍繞著那位楊二郎楊大人是如何英明神武、明察秋毫,那些貪官污吏又是如何的面目可憎、卑鄙下流。
每當有對立的觀點出現,試圖將這場輿論引向不同的方向,都會迅速淹沒在越來越壯大的主流聲音之下。
洛邑百姓的確不知道這位新冒出來的楊二郎楊千戶,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但他們還能不知道那些貪官污吏,都是些什么貨色嗎?
人人都親身經歷、人人都感同身受、人人都有滿腹的委屈…
他們嘴里說的是揚州。
心里想的卻是…如果洛陽也能來這一回,那該多好?
就如同楊戈先前預料的那樣。
面對如此洶涌的輿論風暴,沒有任何一位朝堂大佬敢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挑頭去打壓楊戈!
連帶著先前針對北鎮府司和沈伐的一系列打壓、抹黑行動,都一夜之間消停了。
但不能明著打壓楊戈,不代表這些人精當真就拿楊戈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先是內閣和六部的部堂級大員們,紛紛各種理由告假缺席早朝。
接著大批六部侍郎侍中、勛貴武將集體跪宮門,上奏熙平帝請求三法司徹查以自證清廉。
在君臣博弈當中,跪宮門自古以來都是除集體請辭之外的最大殺器,形式上幾乎可以等同于逼宮,用一回就傷一回君臣情分,用一回就會削減自己在君主心中的地位…
但這回,滿朝文武卻毫不猶豫的祭出了這一招大殺器!
言下之意:皇帝你現在就承認錯誤,大家還能做彼此的天使,否則大家一拍兩散,我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滿朝文武會如此摒棄前嫌、戮力同心的攜手對付楊戈,當然不只是沖的楊戈這個人,還有揚州這件事!
他們為的,也不僅僅是自己,還有文官集團與武將集團在朝堂中的共同利益。
‘這回如若不將那個楊二郎踩死,以后豈不是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騎到自己頭上拉屎撒尿?’
‘那這個官做著還有甚意思?’
他們不是接受不了皇帝殺中下級官吏。
而是不能接受僅僅因為貪污受賄這件小事大開殺戒。
更不能接受皇帝的鷹犬不經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會審,私自處決朝廷命官。
因為誰也不能保證,這把刀子,日后不會落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人頭上…
熙平帝自然看得明白文武百官的意思。
但他更明白,他不能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讓步。
不是楊戈不可以死!
事實上,楊戈一而再、再而三的拿他當刀使,他心頭也很是惱怒,也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殺楊戈。
而是楊戈不能死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也不能死在查處貪污受賄這件事上,更不能死在文武百官逼宮要挾之下!
否則,他為了整頓吏治、重整朝綱所做的諸多努力,豈不是付諸東流?
否則,文武百官往后盤剝起百姓來,豈不是更加有恃無恐、肆無忌憚?
否則,往后但凡不順文武百官的意,他們豈不是都能用這種方式來要挾他?
那他這個皇帝做著還有甚意思?
于是乎…
在文武百官跪宮門的第二日,一張文書就貼遍了洛陽的大街小巷。
那張文書的排頭上,清清楚楚的寫著:‘罪臣江浙省揚州府正六品通判宋珅,叩請圣安…’
朝廷公布犯官罪名,這并不稀奇。
但在滿朝文武都為了這件事忿怒上火的檔口,熙平帝將這么一張變相為揚州之事站臺的文書貼遍洛陽城,無異于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了滿朝文武的老臉上!
‘你們最好自個兒體面,否則我親自幫伱們體面了’。
受到了刺激的文武百官自然是越發‘群情激奮’,當天跪宮門的文武官吏人數就直接翻了一倍。
連一些宮門都沒資格踏進去的綠袍六七品小官兒,都被拉來湊了人頭。
一個個須發花白的積年老吏跪在宮門外長吁短嘆、嗚呼哀哉的吟誦著出師表:“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
不知道的人,還只當他們蒙受了多大的不白之冤!
若是換個時間,這么大的場面,定能成為無數洛陽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搞不好,史書上都得濃墨重彩的記下這一筆:某年某月,帝不賢,群臣力諫之…
只可惜,當下洛陽百姓的注意力,全在揚州之事上,哪有心思關心這幫腦滿腸肥的官老爺們又在吵吵什么事?
更令滿朝文武心冷的是,紫微宮緊閉的宮門就如同泰山一樣巍然不動,隱身后宮的熙平帝也沒有絲毫出來安撫文武百官的意思。
文武百官縱然都是久經沙場的鐵膝蓋,跪了三天之后,也終究是快要撐不住了…
當然,他們更加忍受不了的,還是熙平帝的冷漠態度。
于是到了第四天,沖突再度加劇。
浙黨魁首、戶部尚書耿精忠帶著滿朝文武的期待,高舉奏折入宮乞骸骨!
罷朝三日的熙平帝終于現身了,他和顏悅色的請耿精忠吃了席,然后連禮貌性的流程都沒走,就很是“惋惜”的接受了耿精忠的請辭,并當著他的面,招來跪在宮門外的齊黨戶部侍郎蒙子遷,下中旨任命他為新任戶部尚書。
所謂中旨,就是不用經過六部和內閣商議、直接生效執行的圣旨,是帝王意志的最高體現。
與跪宮門一樣,這種繞過朝堂,直接以中旨任命部堂級大員的做法,同樣是君臣博弈中的大殺器,這種做法很管用、但后遺癥很大,用一回就傷一回君臣情分,用一回就會加劇君臣博弈的沖突烈度…
而熙平帝在此刻祭出這一招,更是彰顯了他在這件事上的強硬態度:‘別給臉不要臉、敬酒不吃吃罰酒!’
面對熙平帝的冷酷絕情,宮門外跪著的文武百官們自然是怒火中燒!
更令他們無能狂怒的是,蒙子遷那廝也不知是得到熙平帝什么許諾,走出紫微宮后就說動齊黨一系的官員,起身離開了跪宮門的隊伍…
齊黨這一動,好不容易才抱成一團的文武百官,立時就又成了一盤散沙。
黨爭就是這樣子,壞處很明顯,好處也很明顯。
尤其是對一位擅長帝王之術的君王來說。
文武百官心頭那口“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氣兒,就這么被熙平帝三下五除二的拆了個七零八落。
任由他們心頭再憤怒、再不甘,也沒辦法再抱團斗下去了…
當然,這場君臣博弈局限于此,并非是滿朝文武當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而是因為,時候不對!
大魏前不久才贏得了一場對外戰爭的勝利,正是士氣旺盛、人心思定之時。
只要軍隊是穩的、民心是定的,朝堂上斗得再兇,也無法撼動大局。
于是乎,一場聲勢浩大的君臣博弈,就這么虎頭蛇尾的草草落下了帷幕。
跪宮門的文武百官們就像是無事發生那樣,平平淡淡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人都沒有再提起“楊二郎”這個名字。
但所有看得懂這場君臣博弈的人心頭都清楚…
裂痕一旦出現,它就不會自己消失。
楊戈帶著欽差大臣的儀仗隊,一路急行,總算是趕在今歲第一場雪落下之前,回到了路亭縣。
然而他還未入城,等候多時的沈伐就帶著圣旨迎了上來。
剛一見面,宣旨太監就當眾宣讀了剝奪楊戈所有官身,貶為上右所伙夫的圣旨。
楊戈接旨,抬起雙手任由幾名小太監上前除下他身上的蟒袍烏紗…
莫名凄涼的場面、配上嗚咽的北風,隨行的諸多上右所力士見狀都紅了雙眼。
“干啥呢、干啥呢…”
楊戈交還了斷裂的錯金牛尾刀,如釋重負的活動著手腕,笑呵呵的四下轉動著高聲道:“你們這是不樂意吃我做的飯菜?不是我跟你們吹,我做菜的手藝比我的刀法還厲害,擱別處,你們就是拿著錢都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飯菜!”
瞅著他滿臉自得之色的自吹自擂,有人想笑,但個個都笑得比哭還難看。
“行了,都把臉收拾收拾!”
楊戈高高的舉起右手用力的揮了揮:“以后大家還在一口鍋混吃飯,沒啥好遺憾的…哦對了,我以后可就是伙夫了,再遇著事兒可就得諸位大人罩著我了!”
這話說得,連幾位百戶都哭笑不得。
方恪哭喪著臉:“大人,您就別開玩笑了…”
楊戈翻著死魚眼:“你才是大人,你全家都是大人!”
方恪:…
“好了!”
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的在一側杵了許久的沈伐終于開口了,擺手道:“楊二郎留下,秦鋒帶弟兄們先回衙門!”
秦副千戶聞言精神一振,連忙湊上來行禮道:“大人,卑職還有…”
沈伐面無表情:“滾!”
秦副千戶臉上討好的笑容一凝,唯唯諾諾的退了隊伍中,指揮著上右所的弟兄們繼續前行。
楊戈抱著冷月寶刀站在道旁,用手肘輕輕拐了拐沈伐:“哎,你這是生怕我沒小鞋穿?”
沈伐沒搭理他,扭頭向衛衡抱拳道:“衛公公,此行給您添麻煩了,欽差大臣儀仗還勞煩您帶回京城。”
衛衡抱拳還禮:“分內事,當不得沈大人謝字兒!”
楊戈擱一旁笑呵呵的揮手:“下回來路亭,上我那兒去坐一坐,我請您喝酒!”
衛衡笑容滿面的回道:“那咱們可就說定了啊,你小子可不能拿你東家兌水的玩意兒對付我!”
楊戈把眉頭一挑:“這是哪里的話,我們客棧的酒,從不兌水!”
“哦…”
衛衡一副“我懂了”的笑臉:“是往水里兌酒是吧?”
楊戈哈哈大笑著沖他豎起一根大拇指:“您是行家!”
衛衡上下打量著松快的模樣,很是感慨的輕輕呼出一口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往后你就少看些污七糟八的破事兒,讓自個兒心頭輕快些…你得好好活著,才能繼續懸在那些人頭上。”
楊戈松垮垮的拱手:“您放心吧,下回就算是有人求著我多管閑事,我也懶得再去操這份閑心了!”
衛衡笑了笑,揮了揮手,指揮著欽差儀仗隊偃旗息鼓,踏上回京的路。
楊戈和沈伐杵在原地,目送著兩路人馬漸漸遠去。
待到兩路人馬都消失在視線盡頭后,沈伐揮手屏退了隨行的侍衛們。
楊戈左右看了看,說道:“要不,上我家說去?”
沈伐不答,掄起拳頭就一拳搗在了楊戈的臉上。
楊戈看清楚了他的動作。
但他沒有閃避。
這一拳,沈伐沒有留手,一拳打得楊戈唇角破裂。
他面紅耳赤的怒聲咆哮道:“你知道你這回闖了多大的禍嗎?”
“我闖了多大禍?”
楊戈抹去嘴角的鮮血,一抬眼,眼神中兇暴的桀驁之意,令再度抬起拳頭的沈伐僵在了原地:“難道我不是在給你們擦屁股嗎?”
沈伐被他的話氣笑了,放下拳頭說道:“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
楊戈咧著嘴笑,眼神中的桀驁之意卻有增無減:“謝謝我?你配嗎?”
沈伐大怒:“我知道你是對的,但事不是你這么辦的,你倒是暢快了,這個爛攤子怎么收拾?誰能收拾?是你還是我?”
楊戈也怒了:“你想做個裱糊匠,別他媽扯上我,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你醫得好誰?你救得了誰?那江浙之地你不是去嗎?為什么還爛成那副逼樣?還是說你沈二公子也收了他們的臟錢?”
沈伐只覺得頭疼如攪:“是,你是清理了江浙一地,但代價呢?代價是君臣反目、是朝野震蕩!你這哪里是給人治病,你這分明是想把人治死啊!”
楊戈同樣覺得頭大如斗:“自古變革哪有不流血的?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百姓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你們他媽的還在想著苦一苦百姓,合著忍饑挨餓、賣兒賣女的不是你們是吧?”
沈伐失聲怒斥:“莽夫,你才讀了幾,也敢妄談江山社稷!”
楊戈被他氣笑了,抱拳道:“得,我是莽夫…不,卑職現在是伙夫,以后官家的事,您跟卑職說不著。”
“私底下,你要還肯認我這個朋友,我歡迎你來找我喝酒打屁,要不樂意認,以后大家各走各路也無所謂。”
“卑職要趕回衙門為弟兄們準備飯菜了,就不打擾沈大人辦大事了,卑職告退!”
說完,他扛著冷月寶刀轉身就走。
沈伐站在原地目送他大步離去,張口想要喊住他,但話還未出口就化作一聲濃重的嘆息。
私心里,他其實也不覺得楊戈的做法就是錯。
只是,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