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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鮮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總難免會覺得很惋惜,甚至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悶,就算你并水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你也會不禁為這嘆息。

  美麗的生命為什麼總是如此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雙斷手,看著這本來很美麗的手突然間乾癟,那麼你心里就不僅會覺得惋惜愁悶,你還會想到許多別的事。

  這雙手是誰的,是誰砍斷了這雙手?

  楚留香忽然察覺這雙手并不是剛向他搖動的那雙手。這雙手的手背上有一塊烏青,是被人扭傷的痕跡。他確信剛那雙手上絕沒有這痕跡。

  這雙手是不是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這也好就是剛還在他身上輕輕愛撫的手。

  這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轉身沖出去,門外旭光照地。

  旭日已東升。

  陽光是件很奇妙的東西,它有時能令人發熱,有時卻能令人冷靜。楚留香一向喜歡陽光。他在初升的陽光下站了很久,盡力使腦子里什麼也不想,等到頭腦完全冷掙下來,才將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

  這件事本是由艾青開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不是艾青,而是張潔潔。

  他想著張潔潔的時候,就看到了張潔潔。

  她的像隨時都會在他面前出現。

  張潔潔正從山坡上走下來。

  她嘴里輕輕哼著支輕巧而愉快的小調,手思拈著朵小小的黃花,黃花久晨風小謠動,她身人穿著的鵝黃輕衫也在風中飄動。

  其他那些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都喜歡將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好些,盡量使自己看來苗條。

  她卻不問。

  她衣服穿得寬寬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來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顏色也許沒有艾青配得那麼好,但卻更瀟灑脫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矯揉做作。

  她這人就像是她哼著的那支小調,輕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這晴朗乾燥的三月清晨,在這新鮮溫暖的初升陽光下,無論誰看到她,心里都會覺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著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臉上帶著輕盈的線笑,腳步輕盈得宛如春風。

  她走過來,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麼值得恭喜的。張潔潔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時候,難道從來不說恭喜?楚留香沒有說話。

  因為張潔潔不讓他開口,又道:你看來好像累得要命的樣子,是不是剛做過苦工。她吃吃的笑道,又道我這話問得真傻,新郎倌當然一定會很累的,任何一個新郎倌在洞房花燭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楚留香笑笑通:那并不是做苦工。

  張潔潔道:當然不是。她咬著嘴唇,笑道:苦的當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張潔潔眨眨眼,又問道新娘子呢?難道起不了床了?楚留香道;我正想問你。

  張潔潔道問我?問什麼?楚留香道她在哪里?張潔潔目中露出吃驚詫異之色,道:她難道已走了?楚留香點點頭。

  張潔潔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呢楚留香道因為你對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這次張潔潔的嘴忽然閉上了。

  楚留香盯著她,緩緩道:你知道她要殺我,知道她戴著一對殺人的耳環。張潔潔終于點點頭。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張潔潔通;你認為我還知道些什麼?

  楚留香道譬如說,是誰叫她來殺我的?為什麼要殺我?張潔潔眼珠子轉動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楚留香道:這句話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你是否…張潔潔打斷了他的話,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是跟她一夥的人?楚留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種態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認。

  張潔潔道你若真的是,為什麼要將她的秘密告訴你?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麼會知道她的秘密?張潔潔沉默了很久,忽然從他身旁走過去,走進了那間屋子。

  屋子里很亂。

  艾青拿來砸楚留香的東西,還散在地上,一直沒有收拾。

  他們沒有功夫收拾。

  張潔潔又笑了,道:這地方看來倒真像是個戰場,為什麼洞房總是…她聲音突然停頓,笑容凝結。

  她也看到那雙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著她,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立刻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手?張潔潔仿佛連呼吸都已停頓,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道:這不是我的手。楚留香道這難道是鬼手?

  張潔潔嘆了口氣,道鬼有什麼可怕的。你幾時聽說過鬼真的殺死過人。可是這雙手…楚留香皺了皺眉,道:勾魂手?

  張潔潔道:無論誰只要看到一對勾魂手,遲早要被它將魂勾走。她接著又道:聽說這勾魂手還分好幾種,最差勁的一種要勾人的魂,也只不過半個月。楚留香道這是哪種?

  張潔潔又嘆了口氣,道這是最好的一種。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來越快?張潔潔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笑了。

  張潔潔瞪起眼,道你認為我是在嚇噓你?你認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定時,你留笑不出來了。她冷冷接著道:非但笑不出,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了。楚留香笑道我想知道它是用什麼法子將魂勾走的,那種法子一定很有趣。張潔潔道: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進了棺材。楚留香道:但你卻知道。

  張清潔道:我只知道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見過。

  張簡潔道:我只聽人說過。

  楚留香道:誰說的?

  張潔潔道:一個。一個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張潔潔道:死告訴你的多,都是聽他說的。楚留香道:他現在夜哪里。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付麼時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張潔潔道:在這麼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鐵花,笑道他們有時躺在別人的懷里,有時躺在小酒鋪里的桌子底下。張潔潔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瘋子,他們都很正常,正常的人這種時候當然還在家里。楚留香道好,那麼我們就走吧。

  張潔潔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當然是他的家。

  張潔潔瞪著眼,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去楚留香笑笑道:因為你若老不肯帶我去,我就會很難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會要我難受的。張潔潔咬著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帶你去,偏要讓你難受,最好能氣死你。她去了。

  當一個女孩子說要氣死你的時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喜歡你。

  這道理沒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了。

  藍的天,白的云。陽光剛剛升起,照在紅的花,綠的葉子上,葉子上還帶著晶瑩透明的新鮮露珠。

  風也是新鮮的,新鮮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這麼樣一個早上,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踏著走,走在藍天白云下,紅花綠葉間,這當然是件非常令人偷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卻并不覺得十分愉快,他好像總是有個陰影。

  雙手的陰影。

  這雙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黑暗中伸過來,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扼死。

  張潔潔看來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剛折了一枝帶露的野花,嘴里還在輕輕的哼著山歌。

  她年輕而又美麗,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本就不該有煩惱的。

  也許她根本還沒有學會如何去煩惱,如何去憂郁。

  一輛騾車從山後轉出來,車上載著半車萵苣,碧綠如翡翠。

  跋車的老頭子抽著旱煙,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燦爛如銀。

  張潔潔跳躍著奔過去,笑著招呼著;老伯是不是要進城去?老頭子本來瞇著眼,看見她,眼睛也亮了。大聲道;是進城去。去賣菜。張潔潔道:我們搭你老人家的車進城好不好?她不等人家說好,就已跳上了車。

  像這麼樣一個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車,從十八歲到八十歲的男人都絕不會把她趕下來的。

  老頭子哈哈一笑,道:車反正還空著,上來吧,你們小兩口一起上來吧。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車。

  張潔潔看著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說我們是兩口子,你怎麼不否認呢?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認,我否認什麼?張潔潔眨眨眼,道我們仍看來是不是真像小兩口子?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微笑道;我若是結親結得早,女兒已經跟你差不多大了。張潔潔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兒子,老娘還嫌你年輕了些。這句話還沒說完她自已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她覺得老娘這詞實在很新鮮,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麼能說得出這種名詞來的。

  楚留香看著她,忍不住也開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張潔潔就是這種人。

  她無論對你怎麼樣,你都沒法子對她生氣。

  跋車的老頭子正在扭著頭看他們,笑道看你們笑得這麼親熱,一定是新婚的。張潔潔眨著眼道你老人家怎麼知道?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譬如說像我這樣,我一看見那黃臉婆,簡直連哭都哭不出。張潔潔也笑了,笑著笑著,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擰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認倒霉。

  那老頭子卻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擰他干什麼?男人總是幫著男人說話的。

  張潔潔抿嘴笑道我以後遲早也要變成黃險婆的,不乘現在欺負欺負他,等到那時,就只有讓他來欺負我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點頭道:有理,說得有理,想當年我那老太婆生得還標致的時候,不也是整天拿我當受氣包嗎?他將旱煙袋重重的在車輛上敲,瞧著楚留香笑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想娶個標致的老婆,就得先受幾年氣。張潔潔道現在呢?現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當受氣包?老頭子忽然嘆了口氣。苦笑道:現在受氣包還是我。張潔潔噗哧一笑,道無論做什麼事,只要做習慣了,也沒有什麼了。老頭子睬著眼笑道是呀,我現在就已漸漸覺得做受氣包也蠻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姿若是三天不給我氣受,我反而難過。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頭子忽又嘆了門氣,逼現在我只有一樣事還是不人明白。楚留香道:哪樣事?

  他也開始搭腔了,因為他忽然也覺得這老頭子很有意思。

  老頭子道別人都說怕老婆的人會發財,但我到現在還是窮脫了錢底,這又是為了什麼?楚留香笑道也許怕得還不夠厲害。

  老頭子道要怎麼怕才能發財呢?我倒真想學學。楚留香道:那麼你就要從'三從四德'開始學起了。老頭子道男人也講究三從四德?

  楚留香道現在已經漸漸開始講究了,將來一定講究得更厲害。老頭子道;你快說給我聽。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從,老婆的道理要盲從,老婆無論到哪兒去,你都要跟從。老頭子道原來這叫三從,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錢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曉得,老婆的氣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遠越好。老頭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將來一定是百萬富翁。他大笑著道:我現在總算知道那些百萬富翁是怎麼來的了。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發財的。老頭子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種法子。

  老頭子道哪種?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這里中就在城外近郊他們談談笑笑好像很快就進了城,一個人只要還能笑,日子總較容易打發的。

  老頭子道你們小兩口是要到城里什麼地方去呀?張潔潔道你老人家呢?

  老頭子道,我已經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萊市!。他忽然閉上了嘴,變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順著他目光望去,就看到一個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從菜市里走出來,手里提著秤。

  老頭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雞看到老鷹似的,還沒開口,老太婆已一把將他從車上揪下來,手里的秤也沒頭投腦的往他身上打下來,痛罵著道你這老不死,你這殺干刀。老娘正在奇怪,你為什麼死到現在還不來,原來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老頭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麼能胡說,那是人家的老婆。老太婆變得更兇,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誰是誰的老婆,看那小狐貍精的樣子,從頭到腳有哪點像是正經女人。張潔潔這才明白她說的是誰了,也不禁被她罵得怔住。

  但眼看著那老頭子已快被打得滿地亂爬了,她又有點不忍,悄悄的推了楚留香把,道人家為了我們被揍得這麼慘,你也不去勸勸。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連皇帝老子都勸不住的。張潔潔著急道你至少也該去替他解釋呀,你們男人難道就一點也不同情男人嗎?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便著頭皮走過去,剛叫了一聲老太太還來不及說別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行了過來,瞪著眼道:誰是老太太,你媽才是個老太太。老頭子又急又氣,在旁邊直跺腳道:你看這女人多不講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老太婆眼磕瞪得更大,道:那小狐貍精真是你老婆?楚留香只有苦笑點點頭。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遇見個不講理的女人,若遇有比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見了個不講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問你,你老婆叫什麼名字。她問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當然應該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們抓流鶯土娼的時候,總是這樣問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張潔潔…

  他正在慶幸,幸好還知道張潔潔的名字。

  誰知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老太婆已跳了起來,大罵道,好,你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說是老婆,你什麼人的小舅子不好做,為什麼卻偏偏做這老甲魚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銀子。她越罵越氣手里的秤又沒頭沒腦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來。

  這實在未免太不像話了,老頭子也著了急,趕過來拉,大聲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為什麼打人家。聽他的說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這小舅子…兩人一個急著要拉,一個急著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發了怔,正不知是該勸的好,還是該溜的好。

  忽然間,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過來。

  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夫扶他們一把。

  忽然間,老頭子從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風,手里的秤在一剎那間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沒有人能騙得了楚香帥。

  這句話看來已應該加以修正了,至少應該在上面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沒有人能騙得了楚香帥。楚留香也忽然發現了一樣事老太婆也是女人,從八歲到八十歲的女人都一樣不能信任。他早已發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還是忘了這一點。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騾車又出了城。

  老頭子嘴里抽著旱煙,得意揚揚的在前面趕車。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萵苣上,就像個特大號的萵苣——他一向很少穿綠顏色的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蘇蓉蓉特地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壽,總應該穿得鮮艷些,免得人家看著喪氣。楚留香嘆了口氣為什麼不挑紅的黃的,偏偏挑了件綠的呢?他討厭萵苣。

  他一向認為胡蘿下和萵苣這一類的東西,都是給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夜他旁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對他很感興趣。

  只要是女人,就會對楚留香感興趣,從八歲到八十歲的都一樣。

  張潔潔呢?

  張潔潔早已不見了。

  老太婆忽然看著他笑道:這次的事,想必給了你個教訓吧?楚留香道什麼教訓?

  老太婆道教訓你以後少管有家夫妻間的閑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該,這種事本就是誰也管不了的。楚留香嘆了口氣,道這次的事給我的教訓又何止這個。老太婆道:哦,還有什麼教訓?

  楚留香道第一,教訓我以後切切不可隨隨便便就承認自己是別人的丈夫。老太婆道:還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訓我以後切切不能忘記老太婆也是女人。老太婆沉下臉,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點不情愿?楚留香嘆道:現在我只後悔昨天為什麼沒有栽在那些年輕漂亮的小泵娘身上!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現在想也太遲了。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現在只希望一件事。老太婆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變成個兔子。

  老太婆怔了怔,道免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免子拋在成堆的萵苣上,他正好得其所哉,後悔的就是你了。那老頭子忽然回過頭,笑道老太婆你有沒有發現這人有點很特別的地方?老太婆道有什麼特別的?

  老頭子道: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話,而且話還特別多。這的確就是楚留香最特別的地方。

  越危險,越倒霉的時候,他越喜歡說話。

  這不但因為他一向認為說話令自己的心情松弛,也因為他往往能從談話中找出對方的弱點來。

  對方有弱點,他才有機會。

  就算沒有,他也能制造一個。

  騾車轉入一條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轉了轉,道:這條路是往哪里去的,我以前怎麼沒走過?老太婆冷冷道:你沒走過的路還多得很,留著以後慢慢的走吧。楚留香道,以後我還有機會走麼?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麼?

  老太婆道:看我們高不高興。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興呢?難道就要殺了我?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們無冤無仇,就算要殺我,也不會是你們自己的主意吧?老太婆忽然不說話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個人要殺我,卻一直想不出是誰!他眼珠子又一轉,道是不是張潔潔,你們是不是早已認得她了,這是不是你們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戲?老太婆還是閉著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這人說話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現在才發現你也有樣很特別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長處。別人提及自己的長處時,很少有人能忍得注不追問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問道你在說什麼?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長處,就是不像別的女人那麼多嘴。老太婆道哼她雖然還是在哼,但臉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別人都說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還不太老。他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會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個女人都是這樣的。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模臉。

  楚留香道譬如說張潔潔吧,她若像你這樣一點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會比你年輕多少。老太婆情不自禁嘆了口氣,道她還是個小始娘,我怎麼能跟她比。楚留香道:你今年貴庚,有沒有三十八?

  老太婆板著臉道你少拍我馬屁。

  她雖然還想扳著臉,卻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泵娘希望別人說自己長大了,老太婆希望別人說自己年輕。

  這道理正是千古以來都顛撲不破的。

  那老頭子忽又回過頭,笑道:老太婆,聽說這人的一張油嘴最會騙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當。楚留香道我說的是實話。

  老頭子笑道難道你真認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老太婆忽然跳了起來,順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大罵道:放你媽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豈非是我的孫子。老頭子縮起頭,不敢開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在別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來總是特別老些。老太婆還是氣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該嫁人。楚留香嘆道:老實說,在這世界上,女人的確比較難做人,若說不嫁吧,別人又會笑她嫁不出去,若說嫁了吧,又得提防著男人變心。他滿臉都是同情之色,接著卻嘆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來的。天下怕很少再有什麼別的話能比這句話更令女人感動了。

  老太婆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天下男人若都像你這麼通情達理,女人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這種人又有什麼好處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還是女人想來要我的命。老太婆看著他,好像已有點同情,有點歉意,柔聲道:她也許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過想見見你而已。楚留香搖搖頭,道她若只不過想見見我,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為什麼去花這許多心機?這許多力氣呢?他嘆息著,黯然道我其實當真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狂的是我非但沒見過她的面,連她是什麼人都不知道。老太婆也在嘆息著,喃喃道:其實我們也因你無冤無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過…只不過…楚留香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也有你們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們放了我,我想…想…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麼只管說,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幫你個忙。楚留香道說來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我平生不吃萵苣,而且很怕萵苣的味道,現在只覺得肚子里作怪,好像要吐。老太婆也顯得同情,道:萵苣的確有種怪昧,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楚留香道:現在若有口酒給我喝,我就會覺得舒服多了。老太婆笑道:這件事容易。

  這的確不能算是非份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臨刑之前,也總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來,大聲道老頭子,我知道你一定藏有酒,快拿出來。老頭子嘆了口氣,道:喝口酒倒是沒什麼,只不過他胸口幾處穴道都被你點住了,這酒兒怎麼得下去呢?老太婆道;我既然能點住這些穴道就不能解開?老頭子好像嚇了一跳,道你想解開他的穴道?若讓他跑了,誰能擔當這責任?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錯,若將我兩條腿上的穴道都點住,我怎麼跑得了。老頭子這才慢吞吞的從車座下模出一瓶酒,還準備自己先喝口。

  老太婆卻已劈手一把搶了過來,在楚留香面前揚了揚,道小伙子,你聽著,只因我覺得你還不錯,所以才給你這瓶酒喝,你可千萬不能玩什麼花樣,否則莫怪我不客氣。老頭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氣起來。我可以保證絕沒有一個人能吃得消的。老太婆蹬了他一眼,已順手點了楚留香兩條腿上六處大穴。

  老頭子道:還有手——你既然這麼喜歡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紀,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還有什麼嫌疑好避的呢?老頭子喃喃道原來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還以為你己能做他的媽了呢老太婆嘴里罵著,手上還是又將楚留香雙臂上的穴道點住。

  她年紀雖老,但一雙手還是穩重得很,認穴又推又快,絕不在當世任何一位點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這夫婦兩人必定都是久負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時卻偏偏想不出他們是誰。

  到最後這老太婆總算將他胸口的穴道解開,然後才扶起了他,將酒瓶封任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過你,只因別人都說你無論在多危險的情況下,都能找到機會逃走。楚留香喝下兩盛酒,哦了口氣,苦笑道像你這樣的點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過只有兩三個人比得上,若還有人能從你手下逃走,那才是怪事。老太婆笑道你倒識貨…其實我也不信你能從我手下逃走,只不過總是小心點好。楚留香一面喝著灑,一面點著頭。

  老太婆笑道:用不著喝得這麼急,這瓶酒反正是你的。她將酒瓶子拿開了些,好讓楚留香喘口氣。楚留香的確在喘息。氣喘得很急,連臉都漲紅了。老太婆昂著頭,喃喃道:為什麼男人總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麼好處。她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沒別的好處,至少總有一樣好處。

  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間。一口酒箭般從楚留香嘴里射出來,射向老太婆的臉。

  老太婆一驚,往後退,就從萵苣堆上落下,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頭子也吃了一驚,從車座上掠起\翻身,馬鞭直擲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應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彈起,十指如爪,鷹撲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過去。

  只可惜他們還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時候,永遠沒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麼法子。等到別人知道他用什麼法子的時候,總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將他腿上被點住的穴道解開——這一股酒箭行激之力,可以將任何人點住的穴道解開。他兩條腿一圈,身子立刻彈起,箭一身竄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沒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絕沒有!

  楚香帥輕功第一天下無雙!這句話絕不是瞎說的。

  他身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里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機行開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搶,身子又凌空翻,右手已拍開了左臂的穴道。

  雙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對翅膀,只見他雙臂揮舞,身子就好像風車似的,在半空中轉了幾轉,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樹枝上。

  樹枝幾乎連動都沒有動。

  他站在樹枝上,好像比別人站在地上還要穩得多。那老頭子和老太婆似乎已看呆了。

  他們沒有道,因為他們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況,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麼樣呢?他們也沒有逃,因為他們也已看出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著,忽然道:這次的事,想必也已給了你們個教訓吧。老太婆嘆了口氣道不錯,我現在才知道,男人的話絕不能聽的,男人若對你拍馬屁的話,你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老頭子道這道理你現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為我活了六十多歲,倒還是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男人。老頭子擠了擠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歲,我還以為你只有三十八歲呢?老太婆回手就是一耳光摑了過去。

  老頭子抱起頭來就逃,還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時候,你就要躲得越遠越好。兩人一個打,一個逃,眨眼間,兩個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還是在微笑,連一點追上去的意思都沒有。

  他最大的好處,也許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緊的時候放人家一馬。他身子剛由樹上輕飄飄的落下來,忽然聽見了一種聲音,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從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傳了出來。

  就連他都從未想到這種聲音會從這種地方發出來。

  楚留香并不是時常容易吃驚的人,但現在卻真的吃了一驚。

  掌聲并不是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楚留香雖不是唱戲的,但還是常常能聽別人為他喝采的掌聲。車底也并不是什麼奇怪的地方。無論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車子,都有車底。

  但此時此刻,這輛騾車的車底下居然有掌聲傳出來,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簡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會鼓掌,車底下既然有掌聲,就一定有人,騾車一路都沒有停過,這人顯然早巳藏在車底下。

  楚留香雖也吃了一驚,但臉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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