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春上酒,諸將滿飲三杯后,滿帳盡是酒意,張邁笑問諸將接下來該怎么辦,慕容歸盈、孫超等都道:“河西父老,盼大將軍如盼父兄,請大將軍盡早東巡,以慰諸父老之望。”
張邁本來的意思傾向于先滅毗伽,這時聽得東方漢民擁戴自己,頗為意動,薛復則道:“東方父老盼望大將軍,高昌兵將便不盼望了么?”
慕容歸盈道:“北庭之兵可依薛將軍第一套計謀退之,河西局面千古難逢,萬不可失。”
張邁問楊易道:“楊將軍,你看如何?”
楊易道:“雙方都有理,如今我們兵力亦足,既然東西都需進兵,何不雙管齊下?”
石拔道:“這話說的好!”
慕容歸盈卻道:“縱然雙管齊下,也得分個主次。”
楊易道:“東方所需,乃大將軍之威名,既然如此,便請大將軍擂鼓揚旗東巡,西方所需乃是解圍破敵之精兵,既然如此,便出動精兵北伐,一以名望德服,一以兵力征服,各有主次,并不矛盾。”
他這話說出來,慕容春華等齊聲應是,薛復、慕容歸盈也就沒什么言語了,張邁笑道:“還是楊將軍想的周全。春華,你便整治兵馬,隨時準備北上。李司馬,東巡的事情,就勞你張羅了。”
一揮手,諸將退帳。
慕容騰回到自己的帳中后,低聲與慕容歸盈道:“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不過這卻也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慕容歸盈捻須笑道:“并不算兩全其美,楊易獻策之后,你沒覺得大將軍安排的整軍人手,有什么異樣么?”
慕容騰道:“有什么異樣?嗯,父親是說沒安排我們?”
慕容歸盈笑道:“哪里就輪得到我們?說到親信,有安西那群老部屬排在我們頭里,說到新晉,你沒看大將軍正提拔那五個年輕的都尉么?我們肯定是要跟隨東巡的,河西的情況,大將軍沿途會有話問我,東巡的事情由李臏來安排也沒錯,可北進的整軍人選中,你不覺得有些怪異么?”
慕容騰啊了一聲,道:“對,對!論理,北進的大將要么是楊易,要么是薛復,不該輪到慕容春華啊。”
慕容歸盈道:“當然不是他,慕容春華只會是個副將,由他整軍,是因為大將軍心里還沒確定主將的人選!”
慕容騰道:“楊薛兩人都是西域難得的良將,該選誰確實有些難了。”
慕容歸盈笑道:“難處倒不在這里。楊薛兩人,無論誰去,這一番都有七八成以上勝算,難處者,倒在于這一番功勞該給誰。”
慕容騰有些不明,慕容歸盈將兒子拉近了,將聲音壓得更低:“張大將軍能成為西北大唐之領袖,不是由于名份,而是出于功勛,既以功勛而立,則亦可以功勛而失。如今咱們安隴唐軍,在大將軍以下有三員‘難處之將’,郭洛是國舅爺,留在西邊鎮守后方,不說他,剩下兩人,則以楊、薛功勞最為顯著。其實當初大將軍就算不自己親征,坐鎮疏勒而派楊易主持東方戰事,奪取龜茲不在話下,就是擊敗毗伽也未必不能,然而他還是離開當時的根本之地疏勒,自己來了,因為若讓楊易連取諸鎮,聲威大盛,則安西的權力架構必生不穩。因此這一兩年來楊易其實是被壓著,直到這次同來沙瓜,患難與共,才再建大功。然而這場奪取河西的戰爭關鍵,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乃在于薛復。此人水淹諸胡、詐取寧遠、招降庫巴、進逼龜茲、飛奪銀山、奔襲高昌,最近更是力排眾議,天降敦煌,若是再讓他掃滅毗伽,盡取北庭,那他的功勞就要壓過郭洛楊易,成為安隴自大將軍以下第一人了,這個格局,不但對大將軍來說不是好事,內部一旦不穩,對整個西北唐軍來說,也不是好事。”
慕容騰道:“這么說來,大將軍要壓著他?那么這次北進,應該會派楊易去了?”
“那卻又難說了。”慕容歸盈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薛復他并非新碎葉城嫡系,其影響僅限于軍方,功勞再大,最多也不過做個李靖、李世勣,最壞的情況就是做了韓信。但楊易無論在舊派新派、安西河西、文臣武將中都廣有人脈。若讓他統領大軍,一舉蕩平毗伽,那以他功勞之著,只怕卻會成為更大的麻煩。”
慕容騰道:“那豈不是兩個人都不能派?那大將軍就只能自己北進了。”
“是啊,本來這樣是最好的。”慕容歸盈道:“但東巡河西,同樣也是大事。只派幾名小將前往,取甘州、肅州不是難事,但涼、蘭諸侯眼看大將軍虎駕不至,卻必觀望,若見大將軍先西伊而后涼蘭,則將猶疑。以如今形勢而言,涼、蘭這兩個地方只能德收,不能力打,一打就有可傷害大將軍在當地漢民心目中的民望。涼蘭地近關中,如果在此行虐,京畿很快就會惡名風傳。河西為大唐之侯賓,安西為大唐之要荒,以河西而統安西者為順,以安西而統河西者為逆,此間微妙,乃是胡漢分野所在,大將軍若是真是長安特使之后,就不至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會議散后,馬小春獻上醒酒湯,張邁道:“我沒醉。”推開了。
日漸西斜,黃昏時慕容春華來報,說三軍布勒已畢,隨時都可出發,張邁皺眉道:“怎么這般快?可別出了漏子。”
慕容春華道:“諸路大軍抵達常樂已非一日,在楊將軍的安排下早已經井井有條,末將只是傳令整合、巡視諸營而已,并不費多少功夫。”
張邁道:“好,你且下去待命吧。”
慕容春華道:“大軍已經準備好,主帥是誰,還請大將軍示下。”
張邁道:“現在都已經近黃昏了,難道還需要連夜進兵不成?你且下去休息吧。”
慕容春華也是識得進退的人,不敢再問,這才出來,馬小春獻上奶茶,要說什么,見張邁神色凝重,便不敢開口。如此直到天黑,李臏推著輪椅進來,馬小春便將所有侍從遣走,自己識相地躲到一邊去。
李臏進來后道:“大將軍,東巡的事情,已經準備妥當了。”
張邁道:“好。”
李臏欲言又止,要出去,卻還是回過頭來,道:“大將軍北進主帥,定了沒有?”他是司馬,劉岸不在便是最高參謀,有資格問這句話。
張邁道:“你認為該派誰?”
李臏道:“可派楊將軍為正軍,出伊州,派薛將軍為奇兵,繞道走渠離,從銀山大寨掩襲毗伽。”
張邁哈哈笑道:“那薛復可以不用去了,只要給阿易一萬雄兵,他一個月內就會大破毗伽于高昌城下。等薛復趕到,阿易的人只怕已經在天山北麓了。”頓了一頓,道:“若是反過來,讓薛復在東,阿易在西,情況只怕也一樣。”
李臏道:“若不然,就讓慕容春華統兵吧。”
張邁沉默了下來,道:“李臏,你說出這樣兩個答案來,分明對我的難處已經心知肚明。可我這樣為難,并不是出于私心,怕楊易、薛復壓過我而威脅到我的地位,而是因為眼下咱們這種穩定的格局來之不易,如果薛復或者楊易有一人功勞太過卓著,會影響我們內部的平衡。我最怕的,就是咱們內部的權力結構失衡而陷入到內耗中去——那是我最不愿意看見的。現在楊薛兩人為北進高昌的不二人選,若我不用他們而用慕容春華,將事情做得這樣明顯,就算薛復敬我,阿易愛我,兩人對我并無芥蒂,只怕他們手下的部將也要認為我嫉賢妒能,那樣同樣對咱們的團結不利。”
李臏見張邁對自己坦誠相告,顯得十分感動,說道:“大將軍,既然你是這樣的想法,那為什么不直接找楊將軍、薛將軍說明白呢?”
“這…”張邁道:“這些話,對你還好開口些,跟他們說…卻有些難開口。”
“難開口也要開口。”李臏道:“將事情攤開來講,就算當面吵架,也好過大家都閉上了嘴巴彼此猜忌,那樣反而會流于陰謀。你看今日議事,大家不都存了心機了么?薛復難道就不懂得可以分兵?可他又不敢自請為主將,反而自請為先鋒。楊將軍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以前還在燈下谷時,大家只怕不是這樣子吧。就是在下疏勒的時候,大伙兒說起話來也暢快得多,但現在,連小石頭有時候都懂得裝糊涂了,這股風氣,只怕不是什么好兆頭!”
張邁聽得一驚,李臏又道:“大將軍,我本來也是你的敵人,可自投效以來就十分慶幸自己沒跟錯隊伍,咱們一路走來,無論敵人是誰都屢戰屢勝,靠的是什么?靠我們的兵力?還是靠我們的計謀?不是啊,我們靠的乃是我們沒有敵人那么多的內耗。咱們的兵力、計謀都不見得比敵人強多少,可在許多關鍵時刻,敵軍總是會犯錯,計謀與戰略的錯誤也就罷了,最致命的卻是他們總在內部分裂,因此力分則弱,甚至互相扯皮!他們兵力雖強,智謀雖深,但用在自己人身上的卻比用在我們身上的還多。而我們卻擰成一股繩!所以才能百戰百勝!如今我們隊伍越來越大,領地越來越多,軍民越來越雜,出現分歧、矛盾也是應有之義,但我覺得,我們的核心團體卻應該彼此坦誠,如果我們這些人都開始互相算計,讓這股風氣蔓延下去,只怕我們接下來的路走不了多遠了。”
張邁聽得跳了起來,叫道:“不錯,不錯,李臏,你說的不錯!就憑你剛才這一番話,河西一役的首功,就該是你的!那北進的統帥,你認為該由誰來擔任更加合適?”
李臏笑道:“首功是誰的,無所謂了。至于說北討毗伽的重任該由誰來擔任,大將軍既然感到為難,為什么不直接找楊、薛兩位將軍來問一問?我想他們這會應該也還沒有入睡。”
張邁道:“你說的對。”便要叫馬小春卻請楊易、薛復,不料便聽帳外楊易咳嗽了兩聲,問道:“邁哥,你睡著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