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興心里本來還有一點抵抗的念頭,被兒子這么一嚷嚷,登時連最后一點抗拒之心也消泯得無影無蹤了,嘆息罵道:“沒用的東西!”
外間的大軍圍定,康興的兒子康修已經逃到薛復馬前跪倒叫道:“投降了,投降了,別殺我們!”
薛復滿臉鄙夷,道:“你是什么人?”
馬繼榮到敦煌不止一次,與幾大主要家族都有交往,火光之下認出了康修來,道:“好像是康隆的侄子。”
薛復笑道:“康隆?哈哈,子侄如此,父叔可知。我本來還擔心郭老那邊是否抵擋得住,現在看來是不用擔心了。”
康修這么一跪,康氏子弟無不丟盔棄甲,康興自知抵抗下去必死無疑,且兒子投敵了,自己就算戰死也保不住康家清白,哀嘆一聲也束手就縛,被押到了薛復、馬繼榮跟前,康興看看馬繼榮,叫道:“馬太尉!你居然引兵幫助安西,你對得起曹王后嗎?”
馬繼榮冷笑道:“曹王后?你還有臉跟我提曹王后!我們的太子、公主可都被困在敦煌呢!過去一個月里我連續三次派人探視,結果卻都沒有回音,我正要問你,太子和公主究竟怎么樣了!”
康興叫道:“太子和公主都好端端地在敦煌做客呢,能怎么樣?咱們兩家乃是親人,不管怎么說,令公都是太子、公主的外公,大公子乃是太子、公主的舅舅,我們和張邁解決恩怨,不會將于闐扯進來的。”
馬繼榮道:“真是如此么?”
“當然!”康興道:“咱們兩家乃是骨肉至親,你因為一個誤會就勾結安西引兵犯境,將來回到于闐,我不知道你如何向曹王后交代!”
馬繼榮哈哈笑道:“勾結安西?還說不上!太子才是我們這支大軍的主帥,我只是他的副手。我此次前往敦煌,只是要接回太子,等到太子發布命令,我自會遵從!”
這時前軍有人來傳問:“慕容將軍問薛將軍,是否連夜進兵?”
薛復拔出橫刀來,架在康興的脖子上,問道:“如今敦煌城內,虛實如何?”
康興猶豫著,薛復使一個顏色,旁邊田瀚已經將刀架在康修脖子上,康修嚇得連連磕頭,叫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我說,我都說!大公子為了剿殺張邁…這個…張大都護,幾次派兵增援瓜州,除去駐防河蒼烽的兵馬,如今沙州境內兵馬不足一萬五千人,敦煌城內守軍不足萬人,而且有半數還是新點之兵。”
薛復和馬繼榮一聽敦煌如此空虛各自大喜,康興卻露出慘然笑容來,心里暗罵兒子:“蠢東西!你便是要賣國,也等講好價錢再賣啊,如此輕易就將虛實和盤托出,再往下想賣都沒得賣了!”
脖子一緊,卻又被橫刀抵住,薛復道:“這次歸義軍忽然背信棄義,將我大都護圍困在玉門關,又勾結回紇圍攻我高昌城,據我方探子回報,乃是敦煌城中有人煽風點火,這里頭你康家就脫不開責任!如今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棄暗投明,為我前鋒,第二,我便在此磨刀,殺盡你康氏滿門男丁!將來光復沙州后將你康氏婦女良賤全部貶為女奴,何去何從,你自己選吧。”
康興被他獅子一般的眼睛逼著,心想要這么死了,死后妻兒還都得去做奴隸,不如就此投靠安西,或許還能謀個出身,轉禍為福,周圍他的子侄、門人、莊客也紛紛告饒,叫道:“少傅,薛將軍大恩大德,你趕緊答應吧。”
康興哀嘆一聲道:“愿聽薛將軍號令。”
薛復道:“還他戰馬、旌旗、鎧甲。”又命田瀚領督戰隊在后看押,即以康興為前鋒,慕容春華繼之,大軍居中,友軍馬繼榮部押后。
康興重新上馬之后,忍不住問道:“薛將軍,你們怎么會這么快就來到這里?高昌那邊不是被毗伽大汗圍住了么?”
薛復哈哈大笑,馬繼榮也微笑道:“早在毗伽圍城之前,薛將軍就已經出發了。”
——當日薛復領了高昌絕大部分的兵力之后,與慕容春華商議去向。
要救張邁,最快的路線自然是走伊州,一路闖破伊、瓜邊防,然后便可直指玉門關,從赤亭關到玉門關直線距離甚近,基本上只要穿過伊州便是,但一路之上軍事阻力重重,走這條路基本上是要與沿途大軍硬拼,雖然未必拼不過,可也未必就準能打贏,且就算能贏也很難說得準時日,萬一伊州的軍隊眼看唐軍勢大,扼守險要堅守不出,那薛復就很難在短時間內突破過去了。
因此薛復決定兵出奇著,不走近路,卻走遠路,大軍向西,越過銀山大寨,穿過焉耆,繞過渠離進入樓蘭荒漠,直抵樓蘭古城。這是一條迂回之路,但沿途不但阻力很少,而且薛復還算準中途可以得到一個大援——那就是守候在蒲昌海附近的于闐軍。
駐扎在樓蘭古城中的馬繼榮看見薛復從天而降不由得大驚,兩人在蒲昌海邊相見,薛復見了他之后,略述自己將東進拯救張邁的因由,又說:“于闐與曹令公有親,此次歸義軍困我張大都護,形勢危急萬分,我東進之后,若有需要用兵將無所不用其極!馬太尉若顧念歸義軍與于闐有翁婿之親,就請留在此地,待我破敵之后再邀太尉入境,若太尉能念大都護知遇相交之情,薛復斗膽,便請太尉引兵隨我同入敦煌,接回公主、太子,為河西共致太平!”
馬繼榮道:“沙州與于闐雖然有翁婿之親,但那是私情,這次曹家勾結胡人,圍困漢家同盟,這卻是國罪!私情再深也大不過國罪,我當引兵與將軍同入安西,共討國賊!”
薛復大喜,馬繼榮當即動員全軍,薛復的大軍有數萬人,全部都是騎兵,為求神速,這一路來未帶太多輜重,從高昌到渠離都是就地補給,過渠離后就在馬背上綁上一些干糧,進入荒漠之地前才在水源地灌滿水袋用駱駝背負了,如此走到樓蘭古城。這時馬繼榮既答應隨行,薛復便征調馬繼榮的兵馬以及儲存在樓蘭古城中的所有糧食,馬繼榮更無二話,當場答應。兩軍一合,人數已經達到四萬!且都是作戰部隊!環顧西域,如此規模的軍隊已屬罕見。
大軍在樓蘭古城中修整了一日,隨即以輕騎突破東進。
馬繼榮自任先鋒,這沙州他來過不知多少次,一路之上哪里好走、哪里難走,哪里有駐兵、哪里沒駐兵都了如指掌,輕騎突至河蒼烽附近,被歸義軍安排在這里的偵騎發現。
然而安西軍來得太快太奇,河蒼烽的偵騎發現之后不久安西主力便抵達了河蒼烽。
河蒼烽守軍馬上點燃烽火,但安西數萬大軍隨即大至,將這座小小的土城圍了個水泄不通!河蒼烽守軍望見安西大軍,便如康興身處圍困之中,尚未接戰已經喪膽。烽城之內三千人里頭有兩千人倒是久貶之士,如果敵人不多,他們或許還會抵抗下去,但眼見眾寡不敵實在太過明顯,馬繼榮又派人入城曉以大義,河蒼烽內的許多老兵就都動搖了起來。均想與其在這里挨苦,不如跟隨安西軍入敦煌,求個翻身的機會!
薛復以十倍于敵之眾、從天而降之勢、猛虎下山之威,小小一座河蒼烽在他面前何異于螳臂當車?一日志喪,二日內亂,三日城破,待得康興趕到河蒼烽時,薛復已經殺盡城內所有抵抗者八百余口,剩下的兩千來人盡數投靠了安西,整備軍馬準備繼續東進了。
——馬繼榮將薛復的行軍大略告訴康興之后,康興心道:“玉門關孤軍圍而難下,如今安西卻有飛師在此,歸義之敗,安西之興,豈非天意?我現在再作反抗,不過是自己找死而已。不如棄歸義投安西,若能奪得敦煌,將來平定河西的功勞簿上也將有我的一筆!”
當下引兵為前鋒,走了一夜,荒漠地形漸漸轉入背后,迎面所見漸漸多了農田,也有一些村落修了倉庫,馬繼榮每到一地,便先出示關防,跟著派人控制住沿途官吏,同時指點哪里有水源,哪里有存糧,將沙州虛實全部賣給了薛復。
薛復命馬呼蒙一一接管,大軍卻不留行,一日兩夜趕回敦煌,其時天色蒙蒙亮,城門未開,康興便扣城門,喝令守將開城。
他走的時候,敦煌城門守將還是都是和他親近的人,不想離開不到數日,城頭守將就都換了人,望見大軍開來反而將城門關了,然后派人去找閻一峰來。
安西軍紀律嚴明,一路來又有康興出示關防,軍隊又不擾民,行軍速度又快,以至于康興抵達敦煌城下時,敦煌城內竟然還未得到消息!
閻一峰趕到城頭,看看康興,問道:“康少傅,你怎么回來了?”
康興叫道:“河蒼烽已經沒事了,所以我回來。”
閻一峰不愿意他進城,卻叫道:“大公子命康少傅前往河蒼烽鎮守,又還沒有調兵令讓你回來,我看你還是且回河蒼烽駐守的好,若大公子有命令來時,再回來不遲。”
他實是有意刁難,想將康家的人阻截在中樞之外,不想讓他與聞決策之事。天下事有時候真是吊詭,只因為閻一峰的這一番刁難,竟讓歸義軍的命運又延長了些許,使曹家回光返照者,不是忠臣之行,而是猾吏的勾心斗角。
田瀚在旁聽見心里大罵:“不義軍都死到臨頭了,還在斗,你們斗歸斗,怎么這時候卻來誤事!”
他終究是年輕,忍耐不住,推了康興一把:“快想辦法!”
便有機靈的護衛對閻一峰道:“閻少師,貌似有些不對,康少傅身邊的人都是生面孔。”
閻一峰被他們這一提點,定眼望下去,叫道:“康少傅,你身邊都是什么人?”
康興的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閻一峰叫道:“有古怪!弓箭手伺候!”
田瀚眼看敗露,指著城頭罵道:“姓閻的,田爺爺殺回來了,識相的趕緊開城投降!”
閻一峰驚呼:“我認出這小子了!他常常跟在張邁身邊的!安西軍!是安西軍!康興叛國了!快快射箭!”
城頭弓箭手射下,田瀚等一邊舉起盾牌抵擋一邊后退,閻一峰吩咐:“守住城門!戒嚴,戒嚴!”
緊急的號角剎那間響遍了全城,大部分還在沉睡中的敦煌居民都被驚醒,曹元德正在一個女人身上減壓,猛地聽到戒嚴急響,套了一條褲子就跑了出來,驚怒道:“怎么回事?”
便見閻一峰揪起褲腿疾跑進來,叫道:“大公子,大公子,不好了,康家造反了!”
“你說什么?”
閻一峰叫道:“康家造反了,康家造反了!”
“你說什么!”
“康家造反了!”閻一峰叫道:“剛才他忽然回來,我心中起疑,所以登城一問,誰知道他身邊都是陌生人,其中有一個還分明是張邁的部下!大公子,康家造反,已經是確切無疑的了。他是引了安西賊來攻打敦煌了!”
“真有此事?”曹元德道:“來啊,給我備馬,我要去親自討伐這個奸賊!”引了數千兵馬,將出城時,卻聽城外鐵蹄聲猶如密雷連響,曹元德驚道:“這…這是什么聲音?”
城頭城門守將嚇得聲音發顫,稟報道:“大公子,是…是安西軍!”
“安西軍…那為什么會是這種聲音?”他也不敢輕易出城,登上城頭一看,這時日頭已經高起,夏日清晨的陽光下,將城外情景照耀得分明——卻見外間鐵騎密密麻麻,旌旗如云,兵將如雨!從西門不斷向北、南蔓延開去!曹元德大叫一聲,差點跌倒:“這…這是什么!”
——康興沒能賺開城門,敦煌八門警戒,內外戒嚴,城內百姓再次慌張起來:“又出什么事情了?”
慕容春華在后聽說康興沒能騙開城門,罵道:“沒有的東西!”再不躲閃,縱兵而出,圍住了敦煌的西、西北、正北三門,又廣派輕騎游走在諸門之外。
后續大軍聽到消息急進奔來,半日之內四萬大軍便抵達敦煌城下,將敦煌城的交通要道全部扼住。敦煌城外本來還有若干據點,但眼看如此軍威真如千鈞壓下,相形之下眾據點猶如雞卵,那些守軍哪里還有抵抗之心?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
大軍抵達之時,自有情報系統去試圖尋找敦煌城外是否還有殘存的探子,魯嘉陵也一早就在留意,一得知大軍已到便即現身來見慕容春華,慕容春華見著了他訝異道:“你是誰?”
魯嘉陵道:“貧僧嘉陵,哈哈,現在是魯二郎是也!”
慕容春華認了他好久,才算認了出來,笑道:“好個魯二郎,這邊的局勢如此危險,你居然還能活下來,了不起!”
魯嘉陵笑道:“這些話且慢說,如今大軍已至,城門未開,萬一城內決心堅守卻也是件麻煩事。”
慕容春華點頭道:“不錯。卻不知二郎有什么主意沒有?”
魯嘉陵道:“如今沙州空虛,就有些兵力也都集中在敦煌城內。但曹元德又沒料到我軍會如此迅疾就突破至此,所以沙州境內并未清野。依我之見,現在第一要緊的,是先占據城外的三座郊倉,占了這三座郊倉,我軍便可從容圍城。同時派遣偏師,占領周圍城鎮,逐步控制沙州全境。瓜州的大軍,補給都仰賴沙州,占定了沙州,則瓜州之軍將成無水之源、無根之木!玉門之圍可不戰而解!”
慕容春華點頭稱是,即分出兵力來,以魯嘉陵的部下為向導,分頭去奪占各郊倉、各據點。他只分出三千兵力,每撥人馬或一營,或兩營,四下攻掠,這段時間來曹元德倒行逆施,周邊軍民聽說安西大軍壓到,又敬又畏,不少都是不戰而降。
魯嘉陵又向慕容春華要了兩隊士兵,開至預定地點向城內射響箭、燃放煙花為信號。原來他在大軍抵達之前便推測到了可能發生的幾種情況,擬了幾封書信讓人設法帶入城中。城中也還有一些密探隱伏著,這時聽到響箭、看到煙花,便按照原先的約定,將書信帶給城內的張家、李家,要他們配合行事。張、李乃是沙州大姓,在城內都有上千戶人,曹元德也只是盯住了他們的族長,沒法看住全族所有人,如張毅之輩老謀深算,對家族大事早有幾手安排,當日雖然措不及防地被控制住,卻仍然留了幾手——要不然他的兒子哪里有機會逃脫?因此在曹元德的嚴酷統治之下,敦煌城內仍然有潛流在暗中涌動。
又過一日,薛復也到了,與魯嘉陵相見后問起經過,田瀚指著康興道:“這小老兒真是沒用!連個城門都騙不開!”
薛復卻不很放在心上,道:“不要緊。這敦煌輕取有輕取的好處,強攻有強攻的好處!”
田瀚道:“可是我們要趕緊打下敦煌然后去救大都護啊!”
薛復笑道:“我們既到了這里,還怕救不得大都護?來人,馳書敦煌近郊,讓百姓無需慌亂,再將我的書信射入城中。若曹元德還有幾分理智,那么這河西或許可以少去許多的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