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慕容歸盈進入大廳的時候,慕容據就在外面一個小房間里等著,陪伴著他的只有石堅、郭漳和衛飛。
等待的時間是無聊的,四個年輕人自不免聊了起來,慕容據發現對面這三個人是不同類型的人,石堅年紀最大,但性格卻很質樸,郭漳目光靈動,但從言語聽來思想仍然很純,衛飛的眼神中有一種野獸般的狡黠——但不是人類的狡猾,而是一種在山林沙漠中歷練出來的敏銳,但在人際關系上,他其實也是相當的單純。
三個年輕人都沒什么心機,這就讓聰明的慕容據能夠在他們中間顯得很快活。
聊著聊著,他聽說石堅竟然是石拔的哥哥,不免有些奇怪,說:“我聽說,石拔將軍的武功很厲害啊。”
“嗯,是啊。”石堅說。
“那你比他怎么樣?”慕容據問。
“以前我們差不多,”石堅說:“我們都只是力氣大,”石堅說話條理性一般,為了說明他們兄弟兩個力氣大,就講了自己和弟弟如何能夠用繩子套住奔馬——套中奔馳中的馬匹那是用巧勁,但要將奔馬拉住那可得有多大的力氣啊,然后才有講述到他最近的變化“但最近他變得厲害了!自從拿到那獠牙棒以后,千軍萬馬中殺進殺出也沒人攔得住他。我就不行了,他那獠牙棒我也拿得動,揮得動,但真殺起人來沒他那么狠——我也不知道我弟弟怎么會變得那么狠的,殺起人來猶豫都不猶豫一下…”
他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深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弟弟而自豪。
慕容據雖然聰明,不過畢竟年輕了些,和這幾個人在一起又很放松,所以竟然脫口而出道:“石拔將軍都已經是中郎將了,你還是隊正,你就不覺得…”說到一半就已經后悔了,但話已經出口就得繼續問下去:“不覺得自己被壓著了嗎?”
他其實是想問石堅會否心理不平衡,但石堅也不介意他的唐突,道:“那怎么會,我們唐軍的升遷很公正的。我弟弟立了多少功勞,我立了多少功勞,所有人都看得到的,我又怎么會被壓著?再說我現在做隊正也很開心啊。這次大都護到達高昌之后,新封了慕容將軍和我弟弟兩個中郎將,我們都感覺是實至名歸。”
“這個人可真是老實,”慕容據想。
這時慕容歸盈已經進去了將近半個時辰,慕容據少年心性,等得不耐煩,口中道:“怎么這么久。真想進去瞧瞧。”
郭漳道:“慕容老將軍第一次來,大都護和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
“很重要的事情?”慕容據心想,左右不過訂立盟約啊,聯姻啊,兩家結成通家之好啊,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
不料郭漳卻道:“我想大概是在談怎么聯系大唐,怎么振興大唐吧,這種事情我們哪里插得上嘴。”
“聯系大唐?”慕容據看看他們頭上綁著的白布條,道:“大唐都已經…了,還聯系?嗯,你們是說去給新朝朝貢吧?”
“不是朝貢,不是朝貢,”石堅道:“這事我們大都護說了,咱們安西唐軍,不是什么皇帝都認的。”
慕容據又是一怔:“不是什么皇帝都認,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說,只認李家么?”
石堅道:“李家有大功于華夏,所以李家的子孫如果能夠外威諸胡、內行德政,那么我們就認他,否則的話就不認。”
郭漳道:“就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如果現在新朝的皇帝對外是個軟蛋,我們安西的大好男兒,憑什么要去做一個軟蛋的臣民?如果新朝的皇帝是一個暴君,那我們更不能認他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卻跑去給他虐待?我們又沒病。”
兩個年輕人用語幾乎沒有半點文言的修飾,但道理卻如出一轍,而且都是脫口而出,顯得這些觀念在他們心目中已經覺得是理所當然,慕容據聽得一怔,但想想也有道理,若是跟著一個沒骨氣的朝廷,自己也會跟著變成軟蛋,那多無聊,如果是一個暴君的話更慘,連太平日子都沒法過了,那還認他來干什么呢?
“可我聽我爺爺說,現在新朝的皇帝好像不怎么樣,”慕容據道:“萬一他們真是個軟蛋,或者是一個暴君,或者是一個軟蛋加暴君,那你們還回去不?”
“那當然回去啦!”三個年輕人異口同聲,衛飛一直沒怎么說話,這時道:“若新朝君主殘暴,我等自當起西域義師吊民伐罪,若新朝君主暗弱,我等亦當東進設法,以期重振盛唐之氣象!”
他是一個胡兒,唐言也是近半年和郭漳一起說得多了,口語算比較流暢了,卻連字也不認得幾個,最后這兩句話用詞華詹,很明顯不是他的原創,而必是轉述而來。
慕容據訝異道:“你們要攻回去改朝換代啊?”
“這個不是改朝換代啊,”郭漳道:“我們是希望看到一個強盛的大唐,一個包容的大唐,一個進取的大唐,一個公正的大唐,一個唐詩中的大唐。”
“唐詩中的大唐…”慕容據喃喃道:“那個…有么?”
“那當然有!不但是有,而且是應該。”石堅道:“身為大唐天子,如果不能做到外強內安,那他就是失職,天子失職便沒資格做天子。不但是大唐天子,就是我們也一樣。種田的不努力得餓死,經商的不努力得窮死,而我們當兵的、做將的,如果不能征服蠻夷、保護百姓,那就活該要解甲奪餉。就連我們大都護都說了,如果他失職了,那么安西境內任何有才有德的人都可以取代他。”說到這里他笑了笑,道:“不過我們相信大都護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的。我們都相信他,而他也確實從來都沒讓我們失望過。”
另外兩個少年聽了一起點頭,慕容據見他們如此推崇張邁,道:“你們這么敬仰張大都護,莫非他真的如里頭說的那么厲害么?”
三人同時道:“那當然是真的!還有假的?”郭漳笑道:“我們自己說自己的好處,也許會有人說我們自夸,但慕容兄弟你可以到西邊去瞧瞧,甚至是到怛羅斯、八剌沙袞瞧瞧,隨便找個胡人問問,就知道我們說的是真是假了。”
衛飛道:“不用去八剌沙袞,我就是胡兒呢!”說著口沫橫飛地講起了他從火尋到疏勒一路的見聞,慕容據聽得有些悠然神往,這時郭漳道:“說了我們安西這么多,不如說說河西吧,慕容兄弟,你們河西那邊怎么樣?曹令公是不是也這般的大英雄?”
慕容據年紀雖小,卻是曾見過曹議金不知多少次的人,聽了郭漳之問,卻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道:“大英雄…你說的大英雄是怎么樣的?”
郭漳道:“這個還不簡單,就是要讓境內的百姓提起他就自豪,讓境外的敵人提起他就害怕,對自己人夠好,對敵人夠狠,讓親者快,讓仇者痛,我想這樣的人,就可以稱為大英雄了。”
慕容據聽得有些發怔,忽然他發現自己所認識的曹議金并不符合這兩條特征,沙瓜二州的百姓,只是覺得在曹議金的統治下日子還過得去,自豪卻還說不上,至于讓境外的敵人提起就害怕,這個就更沒譜了,畢竟是慕容歸盈的孫子,慕容據還是知道一些內幕的。歸義軍每年都要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向周邊的胡人部落——尤其是甘州回紇貢獻大量的錢糧,在胡人們眼里,曹議金乃是一個溫順慷慨的仁者善翁形象,而不是讓他們畏懼的對象。沙瓜二州的和平,在一定意義上也是靠這種貢獻換來的。
郭漳見慕容據遲疑著說不出話來,問道:“怎么了?難道曹令公不是這樣的大英雄不成?”
慕容據不肯否定,又不想昧著良心肯定,要想提出另外一個符合曹議金條件的大英雄標準來一時卻找不到,支吾著說不出話來,在郭漳和衛飛的熱切期待之中難受極了。
石堅最為厚道,忙給他解圍,說道:“外邊不是都說曹令公和咱們張大都護是漢家西北雙雄嗎?既然如此我相信他一定也是一位對外傲嘯諸胡、對內為國為民的大英雄。”
慕容歸盈沒有在高昌停留多久便決定回去,走出高昌城那天,慕容歸盈發現城里頭的人臉上都充滿了喜氣,那是一種抑制不住的高興,慕容歸盈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這時也沒法留下細細打聽,只是偶爾飄過來一兩句歡呼,說的都是:“這位大都護真好啊!”之類。
這讓慕容歸盈感到奇怪,張邁才來了多久?他究竟做了什么,居然這么快就能得到此地民心了?
在回去的路上,祖孫兩人都是滿懷心事,慕容歸盈想的是沙瓜二州的政略,以及慕容家族以后的走向。
而慕容據則一直想著在那個小房間里頭和三個安西青年的對話。
為國為民的大英雄么…
—過赤亭關后,路上開始發現有些人在偷偷摸摸用運些什么東西。
慕容歸盈設法攔住幾個,拷問之下才發現是有人偷偷從伊州方面運糧運羊要進入高昌地區去賣。
原來頡利離開高昌之前燒掉了高昌的官倉,使安西軍兩萬多人無法就食于當地,當然,頡利燒掉的只是高昌的官倉,但是局勢緊張他沒法將民間的存糧也刮個干凈,所以張邁進城以后高昌的父老就顯得很害怕,擔心安西唐軍會借機征收重稅以度過難關。今年的稅早就收過了,眼看進入寒冬,高昌的家庭人人都守著糧袋要熬冬天,如果再征一次稅,對富民來說固然會是一筆不小的損失,對貧民來說那更是奪他們糊口的人命糧!
若在疏勒,由于民心基礎好又有一套執行力強大的行政配套,張邁或可以考慮推行余糧收集的政策,但其時安西軍初得高昌,諸部新附人心未穩,父老們相攜來懇求張邁不要加稅,結果張邁一口答應,并下令從龜茲、焉耆加緊運糧過來,正因此故,慕容歸盈才會見到高昌居民群相稱贊張邁的情景。
但兩萬人的糧草哪有那么容易運到?加上天寒地凍,風雪飄灑,更是增加了運糧的難度。就在這個時候鄭濟到了,他知道張邁的困難以后當即獻策,認為官倉雖然燒了,但高昌民間卻應該還有余糧,數百里轉運糧食不但困難而且中途消耗太大,還不如就在當地重金購糧,以征稅奪取百姓糧食會導致混亂,以重金購糧卻不會有這種惡果。張邁認同了他的觀點,卻還是有一樁難處,那就是安西唐軍帶到高昌的軍資也不夠進行此事。
鄭濟于是又提出,以不公開的方式將他這次帶到高昌的所有財產都捐獻出來,“國家有困難,我們做商人的也該出一份力量。”
張邁沒有拒絕,當即啟用他為秘密募糧使,在高昌城市井開了一家米鋪,以商鋪的名義公開收購糧食。時已入冬,糧食價格本來就較秋天來得貴,而鄭濟開出來的價格又是冬天糧價的三倍,而且宣布有多少收多少。消息傳出轟動全城,無論百姓還是商戶,但聽說此事都打起了小算盤,許多人家貪錢圖利,在留下自家的口糧之后便將余糧拿出來賣。
沒一天時間鄭濟就將他帶到高昌的資財花光了,于是鄭濟又向高昌的和尚借錢,而由張邁居中作保,鄭家的豪富之名高昌眾僧多有耳聞,他開出來的利息又高,加上再有張邁作保,借起錢來便源源不絕,其中更有一些富室左手賣糧,右手就將錢借給了鄭濟,張邁對此雖然有所察覺卻假裝不知。
這一來高昌地區的糧價就忽然高了起來,不但本城民間的百姓紛紛出售余糧,更因此出現了許多糧販子到各處倒買倒賣,連帶著將周邊的糧價也抬了起來,張邁當初問諸城諸部的富豪與權勢者捐獻糧食時人人哭窮,這時在高價的引誘下,整個高昌地區的余糧就像“無中生有”般忽然冒了出來,其中猶以蒲昌城流出的糧食最多。
不但高昌地區,就連相連的伊州地區也有些人聽到了消息動了心,糧食的出口無論在那個時代都是較為敏感的事情,所以有一些人便驅羊運麥,走小道走私——他們倒也不一定需要走到高昌去,只要運到赤亭關附近就會有糧販子以高價收購。
慕容歸盈和慕容據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各有各的感受,慕容據道:“爺爺,看來張大都護果真是愛民如子啊。寧可自己吃虧也堅守不加稅的承諾,只是他這樣買糧法,能吃得消么?”
慕容歸盈淡淡一笑,說:“收取民心的手段罷了。至于買糧的錢,今天虧了,明天準能翻倍賺回來的。佛陀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那可不是佛門的空言。”
慕容據道:“爺爺,那么這位張大都護是否值得信任?值得結交?”
慕容歸盈道:“他在這么困難的情況下都能信守承諾,自然是值得信任,不過能守信的人,有時候卻比反復無常的小人更加可怕。”
對于爺爺的后半句話,慕容據卻是聽不懂的。
慕容歸盈到達伊州后向主帥曹元德匯報了此去的成果:張邁仍然堅持大唐法統,但也認為在非常時期有些事情也可以變通,同意了歸義軍方面提出的高昌并入安西、伊州并入河西的主張,共同防范毗伽,并為了加強雙方的同盟關系,仿于闐例開放邊境,許安西、河西的商人能夠彼此往來。
張邁還提出希望與曹議金、李從德三家會盟,以促進唐屬諸藩的同盟關系,至于會盟的時間地點,張邁以為地點可以在焉耆、在高昌,也可以在蒲昌海,時間方面則越快越好。
慕容歸盈在向曹元德轉達此事以后又擬了一封文書詳細敘述此事,交給孫子慕容據讓他回敦煌親自呈給曹議金。
慕容據拿到文書以后便冒著寒冬趕回敦煌,伊州離沙瓜二州已經不遠,慕容據于十二月初二趕回敦煌,將文書呈給曹議金,這時沙州方面已經撤回了在孔雀河的駐軍,曹元深也回到了敦煌,他們父子三人商量的時候慕容據也得以在旁邊聽著。
曹議金看完了慕容歸盈所擬的文書以后,問兩個兒子的意見,道:“張邁要與我會獵于蒲昌海旁,你們看如何?”
曹元深道:“張邁自起事以來抑胡興漢,而且他事事都維護大唐法統,我以為這個朋友我們應該結交。”
曹元忠也道:“二哥說的不錯,這位張大都護英雄了得,我也覺得他值得結交。”
曹議金道:“除此以外,你們就沒有其它見地了?”
曹元深、曹元忠齊聲道:“請父親指點。”
曹議金一笑,道:“會盟是可以的,但這番會盟最要緊的,一是要張邁承認河西當歸我們曹家所有,二是要與他建親,將他擠兌住,那他以后受限于同盟之約就不敢輕易東侵了,而我們卻可以背靠這個盟友,戮力經營東路。我有預感,咱們曹家在西域百世不易的地位也將由此而鞏固!”
慕容據聽他們說來說去,都是講如何擴大地盤,對比起安西軍那種為國為民的信念便顯得私心極重,他是少年人,心事還藏不大住,臉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曹議金卻會錯了意,招他近前,道:“此事若能順利,往后河西將是咱們曹家與慕容家共貴共榮之天下了。”
這句話其實是要借慕容據的口說給慕容歸盈聽的,慕容據雖然年輕,但看破這一點的聰明還是有的,心中反而生出了幾分慚愧來,暗道:“大英雄,大英雄…他們安西或許有吧,但我沙瓜二州,卻不過是有幾個大家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