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在鐵門關上的言行,是曹元深來之前打破頭也想不到的,但張邁既然已經將話說到這個地步,所謂的議和自然也就沒法再談下去,回紇方面擔心安西軍另有后著,懨懨而退。
臨走的時候,張邁瞧了盧明德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曖昧,又點了點頭,盧明德被他這一眼瞧得冷汗之下,忽然覺得背后有異,一回頭,卻是仆拔在看著自己,盧明德猛地打了個寒戰,暗叫要糟。
馬小春道:“大都護,這里離焉耆太近,我們在附近又沒有重兵,還是先回去吧。”
石拔笑道:“怕他們什么,就焉耆城內那些人,來個幾萬咱們也不怕!”
張邁看了曹元深一眼,說:“咱們送曹二公子一程。”
兩軍并作一處,張邁與曹元深領頭先行,鐵門關的這件事情,曹元深暗中雖然不免有些惱火,覺得自己被張邁耍了,但中下層的歸義軍將官聽說經過后都暗暗喝彩,這些河西的漢子大多數并沒有像高層那樣有著重重顧慮,聽說了張邁對回紇人義正詞嚴的拒絕后心里反而都產生了更進一步的好感,尤其是那句“身為大唐軍人便當為國守土,這是大義所在!”更是博得了許多人的認同。
安西軍與歸義軍向南行走,太陽從頭頂滑過向右方沉沒,走出了二十余里,曹元深幾次請張邁回去,張邁卻總是道:“再陪二公子走一程吧。”曹元深的心情才漸漸平復,因問道:“張大都護,你究竟打算如何?真要和毗伽決戰么?那樣對安西來說可不見得有利啊。”
張邁揮起馬鞭打了個空響,說道:“和胡人對敵,形勢就算再怎么險惡我也從來不怕,我自起兵至今,怕的只有四件事。”
“哦?世上還有張大都護怕的事情?還有四件之多?卻不知道張大都護怕的是什么?”曹元深問。
張邁道:“我最怕的,是兄弟與我生分,朋友與我淡漠,親人對我離心,族人對我隔閡。與此相比,敵人再怎么兇狠也不算什么了。”
曹元深默然良久,才長嘆道:“那確實是最可怕的事情。”
張邁又道:“毗伽會提前南下,這事我在抵達龜茲之前就已經料到了,高昌回紇以龜茲宗主國自居,聽說我攻取了龜茲一定會傾力西進,不奪回龜茲誓不罷休,毗伽來得越遲,反撲的力道就會越猛,所以焉耆的守將雖說是答應要接受歸義軍的調停,我卻知道他們心里根本就沒有誠意,就算同羅有誠意他也代表不了毗伽,他不管作出什么承諾都是廢話,就是形諸文字也只是廢紙一張,只等毗伽一來他們馬上就會將協議撕毀,直接用鐵蹄來決定這片土地的歸屬!胡人的這些習性,我還在怛羅斯的時候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對付他們,只能用金戈鐵馬,而沒法用道德信義!”
曹元深道:“既然如此,大都護為什么又要放棄對焉耆的包圍呢?”
張邁忽然勒了勒馬,曹元深也跟著停下,兩軍首腦一停,背后的部隊也就跟著停,只不過安西是全體馬上立定,隊伍絲毫不亂,歸義軍卻有一部分人沖出了幾步,隊伍略顯雜亂。曹元深見了心道:“雖然未曾戰場對決,但我軍對比安西軍實在是有所不如。”
卻見張邁在汗血王座立定之后,才說道:“焉耆撤圍了以后,還可以重新圍上,但是人與人之間一旦產生了誤會,那道裂縫卻有可能從此便難以彌補。我不怕焉耆一時攻不下,也不怕和毗伽的對決,但我卻不希望令尊曹令公對我產生什么誤會,更不希望安西軍與歸義軍產生罅隙。”
他一指背后的兩支軍隊,說道:“你看,這些都是大唐的子弟兵,不管是安西軍,還是歸義軍,我們都是大唐留在西域這片大地上的后人,我們長著一樣的頭發,一樣的眼睛,有一樣的皮膚,說一樣的言語,我們天然地就應該并肩作戰!無論對手是突厥還是薩曼,是回紇還是契丹!我們應該將龜茲、焉耆、疏勒、于闐聯合起來,將沙州、瓜州、肅州、甘州、涼州聯合起來!只有團結一致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也是我們最強的力量,如果我們大唐子弟能夠齊心協力,別說區區一個毗伽,就算是毗伽、阿爾斯蘭乃至甘州回紇、薩曼、契丹全部聯合起來,也不是我們的對手!”
曹元深已經是踏入中年的人了,可這時聽了張邁的話也忍不住有一種熱血上涌的沖動!
張邁繼續道:“多一座城池少一座城池,其實都無關緊要,安西四鎮的子弟與河西走廊的子弟團結起來,才是最重要的!毗伽要來就由他來,我不怕他,他就算一時占了我的上風,但就長遠而言,胡人倒伏在漢唐子孫的腳下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曹元深在一天之內第二次有一種目眩的感覺,第一次是初見龍驤府鐵騎的那一刻,第二次就是現在。
張邁的話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個縱橫西域的曠世英雄,說出來的話竟然會如此天真,聽起來張邁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如果是弟弟曹元忠說出這樣的話來曹元深不會感到奇怪,同時也會嗤之以鼻,因為曹元深早已經認定光憑一腔熱血是沒法成事的,更多的時候,“需要妥協!需要謀略!甚至需要拋棄夢想!”
夢想,曹元深也有過,但現在大多都已經被現實逼得低頭了。
“將安西與河西統一起來,團結起來?”
想一想那確實是讓人熱血沸騰的事情,可是在現實中那可能嗎?曹元深懷疑。
西域漢家子弟星散式微已經持續了一百多年且每況愈下,現在光憑張邁的這幾句話就能振興?曹元深懷疑。
毗伽的領土跨有天山南北,背后又有契丹人的支持,麾下更有十余萬騎兵聽候調遣,張邁竟然想在沒法集中全力的情況下就與他硬拼?他能取勝么?曹元深懷疑。
可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曹元忠,也不是一個只會夸口的青年,這個人已經一路從遙遠的新碎葉城一路殺過來,一直殺到疏勒,殺到龜茲,殺到焉耆…難道他的話是出自真心,難道按照夢想來行動的人也有可能取得成功么?
那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曹元深策馬走得遠一些,走到背后的將士們聽不到他說話的地方,道:“張大都護,你剛才跟我說這些話,是不是希望打動我,讓我去說服家父出兵援助安西?”
張邁長長嘆息一聲,道:“我們兩家結盟不久,彼此有疑慮也屬正常,今天我與二公子也只是初見,雖然投緣,但畢竟只靠言語是蒼白無力的,但我以后會用行動來證明我的想法,二公子就先回駐地去拭目以待吧。我相信有一天二公子會不帶一兵一卒,放心地走進龜茲與我把酒言歡。同樣的我也相信有那么一天,沙州將敞開大門迎接我的到來。”
張邁沒有正面回答曹元深的問題,但他的話卻傳遞給了曹元深更多的訊息。
—盧明德被張邁瞧了那一眼后有些失魂落魄,路上忽然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卻是這次安西軍放回的俘虜中的一人,衣服破爛,黃毛褐皮,盧明德看得他眼熟,那人掙扎上前,對攔住他的衛兵自稱是盧明德失散了的下屬。
盧明德又將他看了兩眼,忽然認出他是誰來,道:“沒錯,是我的人,龜茲失陷的時候走散了。”
旁邊的士兵才放他近前。
盧明德在焉耆城內是住在佛寺之中——這里是他這一派人馬的勢力范圍,住在寺內不至于被人監視看押。
回城之后,盧明德便將那人單獨叫來,關上了門,才厲聲責問道:“你跑來找我干什么!”
那人卻反而笑了起來,道:“那盧老爺不揭破我的謊言,反而單獨見我,為的又是什么?”
盧明德被他一句話堵得無法回答。
原來來的這人根本不是盧明德的什么失散下屬,而是李臏的手下。
司馬署出于偵查敵國情報的需要,招募了一批相貌類于胡人——甚至本身就是胡人的手下加以訓練,然后將他們派到回紇、薩曼諸國從事間諜行動,來找盧明德的哲人名叫黃老同,因長著一頭黃毛,身材短小,相貌又比較猥瑣,所以有個外號叫黃毛老鼠。盧明德在龜茲時就是由他居中和盧明德聯系,不斷給盧明德透露各種來自疏勒、溫宿的情報,這些情報絕大部分都是真的,唯有最后的一條是假的——可就是那一條情報將盧明德給害慘了!
這時見到黃老同盧明德自然要發脾氣,可是被黃老同堵了一句話以后他就靜了下來,盧明德畢竟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他非常清楚眼下自己所處的局面。
這是寺廟中的一個偏僻的禪房,禪房中鋪設簡陋,但桌椅蒲團還是有的,盧明德有些頹喪地跌坐在一個蒲團上,道:“你這次來,究竟是干什么來了?李臏他把我害成這樣慘還不夠么?”
黃老同笑道:“盧老爺不要將我們李副司馬想得那么壞,其實咱們安西唐軍歷來是恩怨分明、賞罰分明,盧老爺你雖然不是出自本心,但龜茲一事我軍能有如此戰果,還是多虧了盧老爺幫了我們的大忙,所以張大都護早就示下了,要我們聯系上盧老爺,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們將盡所能地給盧老爺提供幫助。李副司馬說了,龜茲之事我們大都護雖然感激盧老爺,但毗伽大汗回來以后,只怕對盧老爺的這一番功勞會有微詞。”
他這幾句話語氣中帶著“善意”,但盧明德卻聽得汗水涔涔而下!
龜茲一事毗伽一旦搞明白以后,對盧明德豈止是微詞而已?當場斃了盧明德都是輕的了。更別說他還個對頭約昌呢。這些天來盧明德每次想起此事都嚇得惶恐難安,沒一個晚上睡得安穩,每次聽說有來自高昌的使者就嚇得全身發抖,他在同羅等面前盡管還強撐著擺欽差大臣的譜,但自己也很明白,只要毗伽有一道命令傳來,第二天自己的頭顱只怕就得掛上焉耆城頭。
現在毗伽沒找他,估計是他身邊有人在幫盧明德說話,可是那也只拖得一時,總有一天他要占到毗伽面前直接對質的啊!
“怎么,盧老爺,你很熱么?”黃老同明知故道:“如今已經入秋了啊,天氣轉涼,都快得添衣了呢。”
盧明德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黃老同,他雖然曾中了張邁的計,卻也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從發現黃老同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這個人此人肯定是有所為而來。
“黃先生,這次李副司馬或者張大都護有什么示下,請明說吧。”
“示下不敢,”黃老同笑了笑,他的軍政眼光自然不可能和張邁李臏等相提并論,但作為疏勒市井中歷練翻滾過的人,自然也很喜歡與聰明人說話,因為那樣會比與蠢人說話省事。“我們李副司馬這次派我來,是讓我來問問盧老爺是否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的,畢竟你也幫過我們一個大忙,現在是我們報答盧老爺的時候了。”
盧明德幾乎就有一個沖動要吼道:“你們不來害我就是最大的幫忙了。”可這畢竟只是情緒上的波動,他在脾氣還沒發出來之前就冷靜了下來,很平靜地說道:“如果我說希望張大都護給我安排一條生路,張大都護肯答應么?”
黃老同笑了起來,道:“若盧老爺愿意到我安西來定居發財,我們安西軍民自然都十分歡迎。”頓了頓,又道:“不過若盧老爺想要到安西來做一點事業的話,我們安西唐軍如今卻不怎么缺人了,對于來歸者的準入門檻還是挺高的。當然,以盧老爺這樣的高才,弄個寺廟主持之類的當當應該也沒問題。”
這句話說得隱晦,但盧明德卻已經聽明白這句話里頭暗藏的玄機,知道張邁愿意接納他,同時也給他開出了歸附以后的如何安置的待遇。只是盧明德有了一條活命道路以后,卻又不想真的就此沉寂下去,不管是在安西,還是在高昌。
“我六根不凈,做不了和尚。”盧明德說道:“如果張大都護真能看在我對他攻克龜茲立下了功勞,那我希望他能賞我一塊方圓五十里、水草豐茂的免稅領地。”
黃老同搖了搖頭,道:“這個只怕有些難,我們安西大都護府內部,沒聽說過有這樣分封的。再說,以盧老爺現在對我們安西的貢獻來說,似乎也還夠不上讓我們大都護如此破格封賞。”
盧明德道:“張大都護既然要辦大事,卻連五十里的土地都舍不得么?要知道我能帶給他的,可是十倍于此的大利啊!”
“比如說呢?”黃老同問。
“比如說,”盧明德一字字道:“焉耆城!”
室內靜了下來,直過了有半柱香時間,黃老同才道:“盧老爺,你剛才說的這三個字確實很有誘惑,但我也說實在的,現在沒人會相信你還有這么大的本事,包括我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