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城外的野戰讓胡沙加爾遭到了沉重的打擊,這種打擊不僅是軍事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野戰尚未結束,十八部胡騎中已有三千人倒戈,在這片遍布墻頭草的西域大地上,這樣的事情重復千年地發生著,對于諸部的背叛無論是張邁還是胡沙加爾都毫不意外,見風使舵、缺乏中堅立場仿佛植根于這些弱小的民族的本性之中,自身的力量不足以自立而所處的軍政環境又如此的不穩定,除了做墻頭草之外又有什么別的選擇呢?
胡沙加爾退入疏勒以后,張邁命令這三千人駐扎在疏勒的南門之外:“給我堵住他們!若胡沙加爾膽敢出城,就給我攻擊!”他下令。
而在大昭寺時就已經宣誓效忠的昭武三部,則被安排在了疏勒城的北面,這就截斷了回紇軍的一部重要的派出部隊——下疏勒城外的回紇軍與疏勒本城的聯系,胡沙加爾已在考慮著是否要將這支部隊調回來了。
張邁自將四府二部,仍然駐扎在疏勒西面,不過卻把營寨的駐地向前推進了五百步!
盡管胡沙加爾麾下的常備軍隊在這次野戰中其實未受重大損失,但唐軍大勝、回紇大敗的消息還是在不到半日的時間里就傳遍了全城,城內十幾萬居民都在為自己的前途重作打算,胡沙加爾本來還想增募壯丁補充兵力,可還沒行動就發現已經募集的兩萬民兵也開始有人脫隊逃走,有的是藏到城中某處躲了起來,不愿意再為胡沙加爾打仗,甚至還有的是趁亂逃出城外。
不止城內人心惶惶,周邊地區的民族其態度也都變得曖昧了起來,原本決意擁護的回紇的這時已經動搖,原本做墻頭草的則都倒向了唐軍。
那些曾到大昭寺的拜見張邁、卻又未曾下定決心跟隨的諸部,聽到消息后都急了——“早知道這伙唐寇——哦,不,是唐軍,早知道唐軍這面厲害,當初我們就該聽他們調遣啊。”
“現在去,應該還來得及!”
數日之間,便有十二部大大小小的部落趕來依附,而后面還有其它部落源源不絕地趕來,這次張邁卻沒有接見他們了,只是交給鄭渭去處理。
“以后啊,這些就都歸入民政事務吧。”張邁說。
趕來依附諸部沒有見到張邁,反而更加敬畏,他們紛紛請求出兵增援,張邁也來者不拒,仍然將他們安排在疏勒的南面,這些部落軍的駐扎營地越排越開,終于從正南面向東南面延展,一座座的帳篷排布開去,仿佛在向城內的守軍宣告唐軍在不斷壯大,侵蝕著城內軍民的希望。
不過張邁并沒有將他們當做決勝的重要力量,疏勒城西野戰一役讓他充分感受到了這些胡部并不是可靠的戰力,他只是用他們來打擊城內軍民的心防。
“胡沙加爾應該會有后著,不過他要反應過來,應該還需要一點時間,在那之前…”張邁下令,第三折沖府九百人立刻開往下疏勒,增援楊易:“見到了楊易告訴他,叫他把下疏勒城外的那支兩三千人的回紇軍給我解決掉!當然,如果他覺得自己沒法獨立處理此事的話,我會給他增兵的。”
后面那句話簡直就是裸的激將,郭洛幾乎都可以想象得到楊易聽到這句話后暴跳怒吼的場面了!唐軍主力以不到六千人打敗了三萬敵人,而有一個折沖府的兵力再加上背靠堅城又有明教教徒的援助,要是仍然奈何不了一支只有幾千人且腹背受敵的雜色部隊,那他楊易就該去跳河了。
這九百人馬在楊桑干的率領下直奔下疏勒,第二日就望見了回紇的營寨,楊桑干久在郭師庸麾下,人也很謹慎,就想繞道進入下疏勒,但是三營校尉卻都繼承了楊易的冒險傳統,且又是剛剛打了個勝仗,士氣激昂,都不肯這么窩囊!
“直接踩過去啊!三萬大軍我們都不怕,何況這幾千人?”
楊桑干按耐不住他們,只好領兵前沖,回紇將領莫蘭特手里雖然還有將近五千人的兵力,但里頭大部分都是臨時征調的牧民,其中只有約一千人是回紇本軍的常備部隊,昨日接到疏勒戰敗的消息之后已經很是擔憂,忽然發現有一支氣勢洶洶的騎兵沖來,暗道:“莫非唐寇準備先攻我部,然后再取疏勒城?”竟然不敢迎戰,向東退出十余里。
九百唐騎想要追擊時,楊桑干喝令道:“張特使的命令是讓我帶領你們進城,如今敵軍退避,正好進城,不許你們節外生枝!”
他雖然是客帥,但唐軍軍令十分嚴厲,主將命令既下,諸營校尉也不敢違抗,當即開往下疏勒城,楊易早得到了消息,出城迎接,聽楊桑干說了疏勒激戰的經過后,楊易果然為錯過此戰而扼腕,下疏勒里的明教教徒聽說唐軍大勝卻是全城歡呼,二楊交接了兵權后,楊易道:“兄弟們,張特使他們建立了如此大功,我們也不能落后!”指著回紇軍的方向:“這就隨我殺過去,殺他們個丟盔棄甲!”
第三折沖府將士紛紛歡呼請戰,明教教眾對這些來攻殺自己的回紇人更是恨之入骨,這時眼看跟著唐軍是有勝無敗,個個踴躍!
這段時間楊易已在慕容春華的協助下,從明教教眾中選出一千八百多人進行重新的訓練與編伍,這時與第三折沖府合兵一處,三千人猶如猛烈的山火一般燒了過來。
莫蘭特在楊易手頭只有三百精騎時就奈何不了對方,這時候哪敢出戰?帶領兵馬就跑,如此不斷迂回,慢慢地反而退到了疏勒的東面,跟著從東門進城。
楊易趕著他追出了二十余里才回,罵道:“膽小鬼!”就要南下與張邁會師,慕容春華拉住他的馬頭,低聲道:“近期當無大功勞處可取。再說張特使又沒有命我們南下,我看不如且回下疏勒,為將來之事更作打算!”
“將來之事?”
慕容春華道:“看張特使的意思,到了這里是沒打算再退了,若要在這里扎根,疏勒本城自然會成為中樞所在,可是孤城難以久安,中軍進駐疏勒以后,必然還需要一個犄角拱衛之地——而下疏勒正是良選。咱們當趁此機會在下疏勒好好經營布置,安撫明教、施恩民眾、將新選士兵重編行伍,現在比別人先走一步,往后別人就趕我們不上了。”
楊易醒悟了過來,道:“好,回去!”一邊向張邁告捷,一邊召集城內守軍將領以及明教長老,道:“下疏勒城內多有英雄好漢,只是缺乏訓練,所以才會被回紇人打得無還手之力!現在圍城之危已經解除,我想重選精卒,分步兵、弓兵、騎兵,按照我大唐的兵法按部就班,再加訓練,你們看如何?”
明教的長老聽唐軍連敗回紇,心中敬畏,溫宿武等又皆已被楊易的勇猛豪邁所折服,均愿聽令。楊易大喜,當即著手進行軍隊擴編之事。按照慕容春華的預計,將城內的青壯年男子去蕪存菁,此次擴編當能選出一千八百人來,連同原第三折沖府四營一千二百人一起,合為十營三千人。當然,這還只是編制上的兵力擴充,真正要將新軍的戰斗力提升起來,還需要時間。
這時楊桑干也將回去復命報捷,見楊易這個行動心中明鏡似地,他雖然是第四折沖府的副都尉,卻更是楊定國的養子、楊易的兄長,忙勸道:“阿易,你這樣做不妥!當初主力與這邊隔絕,你接掌下疏勒以及明教教眾,布勒軍隊,一切從權,那都沒什么。可如今主力軍和這邊的道路已經打通,兩軍相去不過百里,只要我們沿途安排下換馬的臨時驛站,輕騎信使可在一日之內來回,你卻不先稟報就正式擴軍,張特使知道會有什么想法?其它都尉知道會有什么想法?”
慕容春華亦不由得凜然,道:“桑干兄說的是!是我欠考慮了!”
楊易道:“那我們先稟報,再擴編?”
楊桑干笑道:“那倒也不用,你這邊繼續行事,卻擬一封書信來,說明這邊的形勢,就道若不趁著這一勝之威將明教的教眾編入行伍納入管理,只怕以后會形成脫離我唐軍的割據勢力,因此你從權將之整編為新的六個營,加以訓練,還請張特使另派將領來,統領新軍。”
楊易愕然道:“另外派人來?哼!除了我,還能派誰來!”
楊桑干笑道:“是啊,按現在的形勢,應該是不會派別的人來的,但你上了這么一道稟報,張特使再追加一道任命,事情就名正言順了,別的都尉也就沒話說了。”
楊易欣然道:“好,就聽哥哥的。”
楊桑干便拿了這道稟報文書,快馬回到了唐軍主力的營地,張邁聽說了下疏勒的情況之后十分欣喜,再看楊易的稟報,不由得一怔,笑道:“知道了。”沉吟了片刻,先讓馬小春:“請你姐夫過來一趟。”
李臏正忙著另外一件大事,聞召趕來,問:“怎么,下疏勒那邊有什么變化不成?”
張邁笑道:“你可真是個鬼靈精,怎么就知道下疏勒那邊有事?”
李臏道:“我那邊正進行的是接下來第一要緊的事情,以特使的為人,在這當口將我叫來,自然不會是問我進度如何,而必是另有要事商議。而能讓我暫時放下手頭上的那件事情,想必就只有下疏勒那邊有了什么新的情況。”看看張邁的眉宇之間并不輕松,不由得有些擔心:“特使,下疏勒不會出意外了吧?”
“沒有意外,阿易干得很好。”張邁笑了笑,說:“讓他打前鋒,總能給我們一些驚喜的。”說著將稟報文書交給了他。
李臏一目十行,轉眼讀完,心頭一震,卻不開口。
張邁道:“怎么不說話?”
李臏想了想,說:“這是一件大事,得請副大都護、鄭參軍、郭、安諸校尉來議才行。”
張邁說道:“可在那之前,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李臏心念飛轉:“為什么是我?張特使與楊易親如兄弟,平時聚在一起時沒大沒小,我認識特使在楊易之后,又不如他和特使那么親密,要我來論這件事情,那是以疏間親啊。”剛好手搭在自己已經消失了的膝蓋上,猛地明白:“是了!我是個殘廢,將來再怎么樣也難成大氣候,只能做一條蔓藤,卻沒法做一株喬木,這卻是我的優勢了。”想到這里心中一定,道:“小楊都尉對大唐忠心耿耿,對張特使更是敬愛交加,我軍上下,無人不知。但此事涉及體制,卻是不能含糊。處置得好了,利國利家利民利親,使我唐軍上下長保友愛,若處置得不好,恐怕將來有變親為仇、尾大不掉之勢。”
張邁見他能夠如此開誠,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甚是歡喜,道:“那你說該怎么辦?”
李臏沉吟道:“疏勒城防嚴謹,咱們雖然暫時占了上風,但除非是胡沙加爾投降,否則急切難下,薩圖克那邊又隨時都會回來,所以我軍的情勢似安實危,大昭寺不是一個可以據守的地方,這個地區,除了疏勒本城之外,唯下疏勒為堅城,所以必須有一個智勇雙全的方面大將妥為經營,在緩急之際也是我們的退路——而小楊都尉無疑也是這個方面的不二之選。目前他做的事情,從整頓城防到將下疏勒的守軍收編入伍,也都是正確的,對我軍擴充兵力十分有利。”
張邁道:“這個我自然也知道,下疏勒那邊,我暫時分不開身過去,楊易歷練到現在,統率三千人也綽綽有余,而且我對他也有充分的信任——可是十個營的兵力,相對于我軍主力來說太大了,和他在我軍中的地位也不配襯,這個比例太不平衡。”
李臏聽到“平衡”二字,心中又涌起一股知遇之感來,心想張邁能和他討論到這個地步,這份信任真是無以復加了。
他思忖了一番,說道:“既然特使信任小楊都尉,那么這件事情就放手讓他去干,但是名分卻不能給他。予其實不予其名,將來疏勒的形勢穩定下來以后,再另行調整就順理成章了。”
張邁道:“可是不給他個名號,只怕他做起事來不順暢。若要派個監軍,又恐打擊了他的積極性。再說,現在全軍上下,暫時也沒有一個將領有資格監領十個營。”
李臏明白張邁的意思,他不是說唐軍諸將之中沒人有本事統領十個營,而是指唐軍諸將之中沒人擁有這種超出同儕的地位——十營統帥的話,在眼下來講便是唐軍之中除張邁以外第一人了。
李臏道:“統帥這么重的兵力,必須由中樞要人遙控。有一個人,有這個資格的,而且讓他來遙控這十營,也不會讓小楊都尉心存芥蒂,反而會讓他心中歡喜。”
“誰?”
李臏道:“副大都護。”
張邁怔了一怔,隨即露出一種“李臏你怎么能想到這個”的微笑來,道:“好主意,好主意。”
從張邁帳中出來,馬小春趕緊來幫推姐夫的輪椅,推到一無人處,馬小春道:“姐夫,剛才特使的神情好奇怪啊,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李臏遲疑了一下,說:“是出了一件大事,不過我不能對你說,但你過幾天應該就會知道了。”
馬小春道:“那好,我就不問是什么事情,但這件事情,是張特使聽了姐夫你的提議,對么?”
李臏沒有回答,卻微微一笑。
—李臏離開之后,張邁便召來了第一折沖府折沖都尉郭洛、第四折沖府折沖都尉郭師庸、第五折沖府折沖都尉安守敬、昭武部統領薛蘇丁、烏護部統領合舍里,大都護參軍事鄭渭,昭武部監軍郭太行,以及楊桑干、安守業等副都尉,又讓嘉陵和尚旁聽。
諸人到齊以后,張邁便將下疏勒的情況說了,諸將聽說楊易得勝,疏勒民眾又擁護大唐,無不大喜,鄭渭聽下疏勒的道路打通,得了這么一座堅城,那唐軍便進可攻退可守了,心里大安。
郭師庸對圍攻疏勒一事與李臏有相同的判斷,道:“疏勒是一座大城,除非我們運氣特別好,否則只怕短時間內難以攻下。下疏勒可得好好經營才是,我建議讓烏護部負責沿途道路安全,讓民部將部分糧草轉移到那邊去。”
張邁道:“如今下疏勒有許多明教長老號召起來的散兵游勇,我想讓楊易盡快將他們編入行伍,以免遷延之下,成了一支體制外的兵力,那時就不好辦了。”
楊桑干聽到這里不禁一怔,隨即暗中嘆息,心道:“張特使對阿易真是沒得說!竟然半點不提這是阿易的意見,這樣一來其他都尉就不會對阿易產生意見了。”
果然郭師庸、安守敬等都點頭道:“應該。”
郭洛忽問道:“下疏勒的兵勇選拔出來,大概能有多少兵力?”
張邁看了郭洛一眼,笑道:“大概會有將近兩千人,可以編成六個營的兵力。”
郭師庸哦了一聲,道:“那阿易手頭就有十個營了…不知這六個營的訓練,特使打算派人誰去主持?”
張邁道:“要辦這件大事,得是副大都護才成。副大都護如今尚在大昭寺,在他到達下疏勒之前,前期的事情,就先交給楊易暫理。這個安排,諸位以為如何?”
郭師庸和安守敬對望了一眼,鄭渭亦微微一笑,都道:“特使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