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頭,胡沙加爾想起了昨日的事情。
昨日黃昏,他收到了來自下疏勒方向的不利戰報,戰報稱唐軍已經遣派一部騎兵襲擊了正在攻城的回紇部隊,攻入了下疏勒城,隨后又兩次出擊,“第一次沖擊西門方向的圍堵,第二次是出城夜襲,對我軍造成了相當大的傷害。莫蘭特將軍眼見已經再難圍城,已經后撤十五里,與唐寇對峙。還請將軍這邊趕緊派出援軍前往。”送信來的使者說。
當時胡沙加爾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從信使的描述來看,那伙唐寇是先在城外戰勝了一次,沖入城內,然后兩番出擊,兩番獲勝!最后逼得莫蘭特后撤。這相當于是三戰三勝!
“一部兵馬?到底有多少人!”胡沙加爾沉聲喝問。
盡管來之前莫蘭特已經跟他練習過了幾次,信使臉上沒有露出異樣來,可心里還是直打鼓:“混亂之中,也算不清楚人馬有多少,大概是兩千人以上,三千人以下。”
“兩三千人啊!”
胡沙加爾的臉色有些變了。
——回過神來,諸胡騎兵已經開始加速了!
這一仗,必須打勝!
眼下疏勒的局勢頗為微妙,胡沙加爾分析自己掌握的情報,得出的結論是很不妙的!從各方面的情報看來,似乎不大能依賴博格拉汗來援了——北面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在不久之前,博格拉汗還來了密信說一切如期進行,可沒幾天這伙唐寇竟然就火燒葛羅嶺山口,闖到了大昭寺附近,“以三百破七千”,擊破了大昭寺的包圍圈!
唐寇是如何抵達這里的呢?從在他的默許下到唐家軍營試探后回來的那些商人口中,胡沙加爾間接得到了一些唐家對葛羅嶺山口以西戰局的描述。鄭渭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暗示著博格拉汗已經覆滅了。
敵人給出的消息當然是不可相信的,但胡沙加爾還是忍不住聯想到了馬斯烏德和塞坎,兩人敗亡的經過他都是很清楚的,兩次都是在以為占據上風的情況下,忽然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反擊,跟著就莫名其妙地就全軍覆沒!有一有二就有三,博格拉汗是不是也遭遇到了同樣的命運了?
從之前博格拉汗發回來的情報看,這種可能是存在的——這伙唐寇,竟然在俱蘭城將博格拉汗的大軍逼退,也就是說對方擁有與博格拉汗相媲美的軍力。有這樣的軍力作為基礎,如果再加上戰術上的奏效,則博格拉汗敗亡于這伙唐寇之手也是有可能的。甚至由于敗亡來得太快,以至于博格拉汗竟然沒有時間向這邊報信!
盡管壓制了種種流言,盡管不愿意相信這伙唐寇是在擊敗了博格拉汗之后突入到這一帶的,可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么解釋呢?對方總不能長了翅膀從博格拉汗的軍隊頭頂飛過來吧。
胡沙加爾的心理負擔本來已經頗為沉重了,而北面傳來的消息更是讓他感到驚駭——下疏勒竟然也被他們控制了!這伙唐寇,究竟還有多少兵力呢!
大昭寺位于疏勒以西五十里,下疏勒位于疏勒以北九十里,都是輕騎一天之內就能抵達的路程,胡沙加爾之前之所以能夠確保北面的安全,就是因為對下疏勒擁有攻勢,而現在形勢卻已經逆轉,北面的形勢也變得不穩定了。如果唐軍的正面部隊從西面出發,北面的偏師帶領明教教徒南下,那么疏勒城從東北到西南都將被封鎖住。
南方是飛鳥難越的高山,東方有個不懷好意的于闐——胡沙加爾正在一步步地失去自己的縱深。
而更要命的,是人心!
胡沙加爾已經收到了消息,疏勒地區西南地區的諸族諸部已在和唐軍眉來眼去,一旦下疏勒淪陷的消息傳出,現在是否還會聽自己指揮呢?假如諸部背叛,自己所能調用的兵力將至少減少一萬人以上,而自稱大唐臣屬的于闐也派兵來援的話,那疏勒就將成為一座孤城!
胡沙加爾仿佛看到:一張無形的網已經在形成了。
在冷兵器時代,失去外援的城池被圍困起來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那就意味著唐軍都不需要強行攻城,只要將城池圍住,斷絕其交通出路,然后坐等城內糧絕就行了!
不行!必須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打敗唐軍的主力!必須趁著諸部還聽自己命令,趁著己方的兵力與士氣還在最巔峰時與唐軍決戰!
胡沙加爾從馬斯烏德和塞坎的經歷推測,這伙唐寇應該是善于奇襲,假如是正面作戰的話,應該就可以確保不掉入敵人的圈套!
——戰場的形勢已經一觸即發!
鄭渭帶著穆貝德的使者,吐蕃、突厥諸部的使者以及三姓昭武的三個族長,李臏帶著嘉陵,分別走出東南、東北兩個轅門,在一個隆起的高地上觀戰。
“唐軍難道是有十足的把握么?要不然怎么敢讓我來觀戰?”使者心中帶著詫異。
嘉陵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戰陣,他靜坐的功夫雖然練得頗深,這時在萬騎齊奔之下卻有些驚駭。
“我們擋得住么?”嘉陵低聲問道。
李臏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卻說:“現在看起啦是回紇攻,我們守,但實際上我們卻一直掌握著主動。無論是從整個戰略上來說,還是從今天的這個戰場來說。”
“哦?”嘉陵小和尚還不大懂得。
李臏指著疏勒堅城,嘆息說:“回紇人的戰法,開始轉變了,可惜,這種轉變未必是好事。”
嘉陵還是不懂。李臏這時所說的,不是胡沙加爾所布置的軍事行動的變化,而是回紇人作戰模式的變化。
薩圖克這一系在得到疏勒之后,開始過起了定居的生活,兵將有一部分也脫離了游牧民族的戰斗習性與戰斗思維,而本土化為西域綠洲城邦的軍事模式,薩圖克有遠圖之志向,所以他在打下怛羅斯之后,沒有回到疏勒這個更加舒適、更加富裕、更加安全、補給也更加方便的大本營,卻反而選擇了怛羅斯作為常駐地,就是因為怛羅斯是一個四戰之地,部隊駐扎在那里更有利于磨練兵將——若他退回疏勒,那就是一種保守的態勢,而駐兵怛羅斯,則是一種進攻的姿態。
所以薩圖克身邊的士兵構成復雜,從游騎兵到阿拉伯式兵種到綠洲城邦兵種都有,而胡沙加爾麾下則以疏勒地方的城邦士兵為主。而且胡沙加爾本人亦是一個文武兼資的穩重派。
胡沙加爾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戰將,他是一個合軍事與政治為一體的方面大臣,霍蘭上了戰場,所要考慮的便只是勝利,而胡沙加爾要考慮的因素卻復雜得多。
當初李臏還在大昭寺的時候曾經設想:“如果我是胡沙加爾,就廣派諸部輕騎,以二三百人為一隊,四出劫掠唐民的村莊,屠殺唐民,遇到唐軍的大股部隊就撤回城內,看到有空隙就出城攻掠,逢人便殺,逢田便燒…”
當他跟諸將說起這個狠辣的計謀時,楊定國和法如等都嚇了一跳,要是胡沙加爾真這么做,數萬唐民勢必人心惶惶,法如為了保護唐民計或許會含淚投降,就算不投降,大昭寺內部肯定也會分裂——必有一部分人會懷疑引安西唐軍進入疏勒究竟是對是錯,到那時候,張邁也將無法全心攻城。
“只要拖上一兩個月,拖到薩圖克大軍從西面掩至,我們就全完蛋了!”
不過要胡沙加爾這么做得有兩個前提:一是他得對唐軍知己知彼,也就是說得很了解張邁等的為人;第二是他得下定毀掉疏勒以拒唐軍的決心——若實行這個毒計,疏勒地區的經濟至少得倒退十年,人口得銳減一半!而且會讓西域各族都對回紇人的心狠手辣側目。
至今為止,胡沙加爾所領導的回紇集團仍然是疏勒地區的合法政府,在安西唐軍進入之前,疏勒地區包括唐民在內的所有民族都屬于這個政府治下的百姓,盡管疏勒唐民已經“變心”了,可是除了瘋子之外,哪有政府大員能把思維轉變得這么快,用屠殺領土內百姓來對付敵人呢?
想到這里李臏忽然有一種荒謬的感覺,目前安西唐騎在大疏勒地區正發揮著輕騎機動的特性,而胡沙加爾則固守本城,并在得到了一個正面決戰的機會后就不肯放過,胡漢的軍事習性,在這一刻似乎很微妙地反轉了過來一般:胡沙加爾領導下的回紇,因為定居本地多年,被定居固守的思維盲點局限住了,而張邁所領導的唐軍卻在萬里橫行中無所忌憚、天馬行空!
然而更奇妙的是:唐軍并非一直純粹的游牧騎兵,實際上在輕騎之外,安西唐軍還擁有強悍的步弩!
————一百五十步!
諸部中的騎射手已經開始張開,準備射擊了——不過,還只是準備,一百五十步尚未是騎射手的設計距離。
奚勝先行下令:“坐!”
列于最前的陌刀戰斧營、槍矛手、橫刀長盾手一起小蹲。
就在前面十五列步兵蹲下之后,安守敬已經傳下了命令:“射!”
咿——數百聲嗤嗤聲響糾結在一起,形成了讓耳膜感到很不舒服的破空之響!
在快速運動中,騎射手的射擊精準度和穿透力根本就無法和步射手相比,更別說是弩兵!
強弩沉重,腰弩更無法在馬上使用,然而在騎射手還無法發揮其遠射功效之前,大唐弩兵已經應令而發,千百羽箭如電而至!
嘉陵在后面只望見空中出現了無數的黑點,便如大災其間空中的蝗蟲,然而去勢卻像千百流星!
胡沙加爾站在城頭,看得更加確切!雖只不到一秒鐘的功夫,他也已估算出了這些弩箭的強度!詫異道:“這是東土的弩兵?”
在唐軍遠程部隊的壓制下,沖在最前面的騎兵有數十騎翻滾摔倒,也有的被翻倒的戰馬與同袍絆倒,這一輪的激射殺傷了近百人馬,對于正在前沖的回紇軍來說,便如同一個竹筍被剝掉了一層薄皮!
胡沙加爾的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但是并沒有失去信心。這樣一個小小的頓挫還沒能阻擋得住沖鋒的騎兵。
郭洛拿著望遠鏡,卻看得更加清楚!
嘉陵等只是遠望,故而容易被那萬馬奔騰的氣勢所震撼,而郭洛卻注意到了更加微妙的細節。在應對迎面襲來的飛矢時,在面臨生死考驗時,士兵的素質將會表露無遺,郭洛利用望遠鏡注意到了奔在最前騎兵的驚慌。
“這些騎兵,沒有經過嚴格的集體訓練!”
郭洛下了判斷:沖過來的萬余騎兵是臨時湊集起來的。
一個個的個體的驚慌,掩蓋于萬馬奔騰之中,暫時還能繼續前沖,可是如果受到巨大的頓挫呢?
————“弓——”
在敵騎沖到一百步時,安守敬下令!
弩兵射程較遠,有效距離可以達到一百五十步,弓箭兵則在百步上下。因此陣而后戰,必先發弩箭,然后用弓箭!
這一輪,是弓兵平射!
連珠箭法!
向前沖擊的騎兵又被剝掉了一層薄薄的“筍皮”。
與此同時安守業下令:“拒馬釘!”
在弓箭手發射連珠箭的同時,三百弩手都將弩械放下,拿起準備好在身邊的一筐拒馬釘,熟練地從步兵陣的行列縫隙中穿插過去,將籮筐中的拒馬丁一個個地拋灑到步兵陣之前,跟著從縫隙中迅速退后!跟著丟掉籮筐,拔出橫刀、短矛!變成了輕步橫刀手。
那拒馬釘形狀有點像鹿角,隨便一拋,落在地面,總有三個尖銳的端角朝上,是民部的婦女老弱們在沿途采集木料趕制的暗器。
“立!”
在第五折沖府三百弩兵拋完拒馬釘退后的瞬間,奚勝發出了號令!
陌刀手、戰斧手、長矛手、刀盾手,都站好了馬步!
戰場的重心已經轉移了他們身上。
步兵陣一千五百人,已經成了中堅!
諸部胡馬來得好快!
五輪連珠箭發之后,雙方已經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了!
胡沙加爾身子前傾,雙手扶住了身前的城墻,郭洛握住望遠鏡的手也緊了起來。
這時萬余胡騎已經沖得很近了,那種萬馬奔踏的威勢,每欺近一丈,都能給人造成多一倍的心理壓力!
嘉陵的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心臟好像也將要被踏碎了一般!
“前面直接面對面對無數馬蹄的將士,他們是怎么站得住的啊!”
眼看著萬馬本來,肯定會形成一種幾秒鐘后自己會被馬蹄踩成肉泥的恐怖錯覺,騎兵的沖鋒的最大沖擊力,不是撞不是踏也不是砍殺,而是叫人怕!
只要敵人一怕,一慌,站不住陣腳,步兵陣一亂,那就只有等著給對方屠殺的份了!
奚勝卻藐視這眼前這一切!
在這個經歷過幾次拒馬戰的陌刀將眼里,已經將眼前的這一切當作了幻覺。他的心仿佛就是鐵打的,他的雙腳仿佛就是鐵鑄的!
平均身高超過一米八五,平均體重超過兩百斤的三百陌刀戰斧營將士,人人不動如山!
對面奔來的騎兵,幾乎能夠震破嘉陵的心臟,卻仿佛半點也無法撼動他們的心弦!
如果對面涌來的騎兵是怒海狂潮,他們就是碣石巨巖!吁——風隨馬勢刮來,激蕩到端寧不動有如泰山的步兵陣上,又被反彈了回去!
“插!”
槍矛將一聲令下,三百槍矛手都倒轉槍矛,斜插入地面,一時間就像多了三百根或長或短、長逾兩丈、短僅丈許的倒刺——長在地面上的倒刺!
“盾!”
手持橫刀長盾者紛紛將盾牌齊聲插入土中!跟著以肩膀抵緊了盾牌!
作為中堅的陌刀戰斧手不動,這股氣勢蔓延開來,全軍上下都穩如泰山!
近了,近了,更近了——馬嘶長鳴——不知有多少馬蹄在踏中拒馬釘時,不知多少沖在最前面的騎士都翻滾了下來。
可是胡沙加爾還是半點也不動心,沖鋒之際,必定會有損失,這些他完全計算在內!弓弩和拒馬都只是小小的插曲,雖然造成了來勢的些許頓挫,但改變不了整個戰局!
嘩——騎兵終于撞了上來!
馬嘶再次驚嘶——到了這個地步,前面的騎士就算看到了危險也根本就收腳不住,有不少人是直接撞到了槍矛之上,被硬生生釘死在那里!
但也有的踏破了盾牌,或者撞折了槍矛,跟著背后的騎兵便踏著他們的尸體,踩著已被踏破的盾牌突入陣中!
然而,漏過去的,只是幾滴水而已!
十五列的步兵陣,還是有足夠的縱深來消化掉這些意料之中的突破者!后面的橫刀輕步兵從步兵陣的行列縫隙中突出,短矛攢刺戰馬,橫刀揮砍將敵人亂刀砍死!
那就像大水沖上了一塊堅硬的巖石,水力雖猛,卻沒有沖垮堤岸!
泄向兩旁的騎兵,將從兩側同時進攻。
兩翼,郭師庸和薛蘇丁部都已在馬上張弓射箭助戰!而后續的部隊仍然在不絕開來!
不管勝敗如何,唐軍的兩翼都已經準備出動,而回紇的八千正規軍也已經陸續壓來——那是五千騎兵外加三千步兵!
最前沿的各種兵器都已經投入到肉搏,而胡騎一輪接一輪的沖擊仍未見底!胡沙加爾忍不住踮起了腳,決勝負就在這一刻了!
如果胡騎能夠沖垮唐軍的陣勢,背后正規軍涌將過去,局面將會變成擊潰戰,再跟著就是追逐戰!對這伙唐寇的戰爭將畢其功于一役!
“起!”
悠揚的聲音,仿佛來自秦嶺之下、渭水之濱——就像冬日里的太陽,照耀在結了冰的樹林上,反射出一道道耀得人眼一刺的光芒!
“斬!”
戰斧重而較短,取下三路,劈斬馬腿,而陌刀則直剖人馬!
光芒猛地揮動起來,血流在空中濺灑!
白色的光芒迅速變成片片的緋紅,風吹過,帶著血腥的味道撲向所有人的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