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攻疏勒,和圍攻滅爾基、下巴兒思甚至俱蘭城都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前面三座城池,唐軍都有可能發動“圍攻”,而對疏勒則不行。
疏勒是一座規模很大的城市,如果將城內已經荒蕪的區域重新開發起來,這座大城市的圍墻之內足以容納三十萬常駐人口以及超過十萬的流動人口,這樣一座城市,各種各樣的蛇鼠通道極多,悠久的歷史讓城內的各派勢力都分別有自己的秘密退路,而且這些通路常常是連官方也瞞住的。
對于這樣一座大城,防守方固然很難完全限制市民的行動,攻擊方要將全城包圍得水泄不通則需要數量龐大的兵力。實際上,唐軍此刻基本就不具備圍城的條件,就算將數萬唐民都發動起來,只怕也難以完成這件壯舉。而防守方也還沒有自己將城市出路完全堵死的意思——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呢。
在郭師庸的調度下,唐軍出動輕騎控制了疏勒城從西北到正南方向的通路,而胡沙加爾則依然保有從東南方向到正北方向的安全,城內的居民甚至還能在官兵的默許下到城外東北方向的樹林中砍取柴火,運入蔬菜,以維持城內市民的正常生活。
現在唐軍與回紇還處于相持階段,胡沙加爾還沒到達閉門困守的地步。
也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下,讓城內的勢力有了對唐軍派遣秘密使者的可能。
首先向唐軍派出使者的卻是胡沙加爾,當然,他派來的使者是很正式的、公開的,他派來的人試探性地詢問唐軍此來的目的到底是要做什么。負責接待來使的是郭洛,張邁認為對待回紇的正式使者,由武人出面會顯得底氣更足一些。唐軍和博格拉汗一系的外交交鋒,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所以張邁幾乎已經可以預測到他們的套路:“第一次來嘛,多半要說幾句大話,嚇唬嚇唬我們。”
結果不出所料,胡沙加爾的使者在禮節性地談話結束后,話鋒一轉,便以陰森森的語氣告訴郭洛博格拉汗即將回來了。他幾乎是在發出明示:你們這幫唐寇,如今已是進退兩難了,前面是你們絕對不可能攻克的堅城,而后面則是隨時都會撲擊過來的博格拉汗的大軍,一旦前后合圍,看你們怎么辦!
面對這種恐嚇,郭洛只是哈哈一笑:“博格拉汗?哈哈!博格拉汗!你們居然還在等博格拉汗?”
他沒有解釋什么原因,可是那笑聲讓使者充滿了不安:難道博格拉汗也出事了?想想,博格拉汗本來可是正在北面對付這伙唐寇啊,結果這伙唐寇卻忽然出現在這里,莫非這伙唐寇是打敗了博格拉汗之后才回來的?難道說,疏勒已經成了一座被孤立的城市?難道說,疏勒只能靠自己奮戰,而不可能再有援軍趕來了么?
使者不敢再臆測下去,只知這一次的試探性出使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而唐寇的態度也比預料之中還要強硬得多。
除了胡沙加爾光明正大地派出使者之外,城內其它勢力也通過各種途徑傳出消息,隱隱約約地向唐軍示好送禮。在戰爭勝負未明朗的情況下,大部分的權勢者總是希望能夠兩頭討好,很少人愿意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尤其是商人。
負責接待這批人的,是鄭渭,商人出身的他,自然很明白這些同行的心理,在這個時候,要想勸說得眾同行倒向唐軍,那是不可能的,作為天底下最最見利忘義的群體,商人們只會在戰場勝負有了明顯傾斜之后才會做出選擇——投奔勝利者。鄭渭明白,這些大商人冒著危險、突破困難派遣人來,目的也就是看看唐軍對商人是什么態度。若唐軍真是那種蝗蟲般的部隊,那種讓商業勢力無法存活的部隊,那么他們可就要拼命支持胡沙加爾了,但要是唐軍并沒有打算進入之后打擊他們的利益,那他們就大可袖手旁觀。
不過,他們派來的人也不一定是親信,如今唐軍動向未明,先來打探的只是探路石,而且對唐軍的奉承逢迎也完全是靠一張口,而沒有一家落諸文字,鄭渭冷眼旁觀,一琢磨出這些商家使者的身份,便知疏勒的商家雖然口里說得漂亮,其實并無多少真心。
恰好來的幾撥使者里頭,竟然有兩個是當日被唐軍借過錢的俱蘭城商人,他們見鄭渭后忍不住驚呼起來:“凱里木!怎么是你!”
鄭渭見是故人,也招待得熱情起來,那兩人問起別來情況,鄭渭笑道:“我們中原有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今我既在唐軍之中做個參軍,同時家里的生意也沒荒廢,當初我在俱蘭城惶惶不可終日時,可萬萬沒想到會有今天啊。”
其中一個商人道:“凱里木,你別說得唐寇…啊,唐軍這么好!他們要真能善待我們商人,我們就不會那么慘了。”說著哭了起來,原來這兩個商人在怛羅斯喪失家財之后輾轉逃到疏勒,如今已經淪為給疏勒的富商打工了,為了生計,才被東家派出來干這等九死一生的冒險事。
鄭渭道:“你們破產和唐軍有什么關系?”
那個商人道:“凱里木你少裝糊涂,若不是被唐軍搜刮得一干二凈,我們會落到今日這下場?”
“搜刮?什么搜刮?那是借。”
“借?唐寇借走的東西,還有得還嗎?”他一激動之下,竟然又將“唐寇”二字脫口而出了。
鄭渭微微一笑,伸手說道:“誰說唐軍不還的?借條呢?”
那兩個商人面面相覷,經歷了這么多的事,借條哪里還在?
鄭渭道:“當初唐軍問你們借,那是真有打算要連本帶利地還的啊,但借條若是不在,那可就沒辦法了。”
其中一個商人悲憤莫名,心想你少在這里說風涼話,另外一個商人卻想,現在我的處境差到不能再差了,何不表現得可憐一點,博個萬一?便哭了起來,說:“不是我不想保住借條啊,是那借條被塞坎搜去了,當初還因此獲罪——凱里木,這事你無論如何得幫幫我的忙,若能取回借款——哪怕只是一兩成,我也千恩萬謝。”
鄭渭道:“這…好吧,我試試。”便出去了,那個絕望的了商人冷笑著說那個死馬當活馬醫的商人癡人做夢,“要強盜把吃了你的東西吐出來,你也真敢想!”
過了好久鄭渭才回來,臉上盡是喜色,道:“給兩位道喜了,我剛才去問過張特使,他道:‘我們還在下巴兒思俱蘭城時軍資緊張,所以才有借錢之舉,攻下怛羅斯之后金銀滿筐,這錢早就想還了,如果他們的那些借條還在也都帶來,我連本帶利都還給他們,好叫他們知道我們唐軍的信義!至于那些因為借條而被塞坎驅遣虐的人,就算借條丟了,我也會全數把錢還給他們。’”
兩個商人面面相覷,都問:“這是什么意思?”
鄭渭笑道:“就是說,你們的錢都能回去,連本帶利地要回去。”說著摸出一本賬簿來,翻到記載他們二人的那一頁,說道:“是這個數字沒錯吧?”
“沒錯,沒錯!”兩人齊聲說。
“嗯,那好,就折合成絲綢與黃金…”鄭渭只一心算,便列出了數字,然后問道:“你們是打算先將錢寄存在我們這里,等我們打下疏勒之后再拿,還是現在就要取?”
兩個商人都想,錢不到手便不算自己的,便都說愿意帶走,鄭渭也不含糊,就命人去取了財帛來,還給了兩人,兩人一點數目,果然是連本帶利!這一來不由得破涕為笑,他們實在是想不到,這一番冒險出來探聽消息竟然會有這樣的收獲!這可是一筆大錢啊!有著這筆錢,他們便有可能東山再起了。
臨行時鄭渭又拉著兩人低聲問:“兩位還要回疏勒么?”
兩人都點頭稱是,他們的妻兒可都還在城里呢。鄭渭道:“那我再私下里給兩位通個消息,兩位若真打算回城,回去后要多儲糧食,像藏贓物一樣藏好,否則縱然從我們取回了財產,只怕將來也沒命享用。”
兩人都吃了一驚:“為什么?”
鄭渭壓低了聲音說:“咱們是老鄉,我才給你們私下透露這個消息:博格拉汗在北方已經被我們打得一蹶不振了,張特使對這疏勒是勢在必得!但疏勒這樣堅固,這次大戰是要打很久的!過不多久很可能便會圍城!而且一圍起來怕就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一年半載…你們自己想想,城里的糧食能供那么久么?”
兩人一聽臉色都有些變了,其中一個幾乎就不想回去了,但想想妻兒老小都還在城中,卻又不得不回去,再想從鄭渭處問得更加明白些,鄭渭卻道:“我不能再多說了,總之現在疏勒的米價還沒漲得很厲害吧?”
“這…已經漲得很厲害了——漲了八成了。”其中一個商人說。
“八成?這算什么厲害!”鄭渭笑道:“我告訴你,等回紇野戰一敗北,城內糧價便還會再漲,回紇吃一場敗仗,糧價至少就得翻一倍,正式圍城后,糧價會再翻一倍,以后每圍一個月,糧價都會上翻三五成,三個月后民間糧食漸盡,那時候你就是用黃金也買不來吃的了!我料城內的軍倉應該還有不少存糧,但你認為胡沙加爾到時候會開倉來喂你們?哼!”
兩個商人面面相覷,各懷戒懼,都覺得鄭渭所言不錯,心里都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回去便要破掉一半財產,多囤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送走了這兩個故人之后,李臏從后頭出來,鄭渭道:“從這兩人的反應看,應該不是胡沙加爾派來的。”
李臏道:“雖然不是胡沙加爾派來的,但應該也是他默許的,這些人一回去,一定會被盤問的,他們的錢若是存在我們這里,將來只要不死,總還有領回去的希望,就這么背回去,那是說什么也保不住的了。”說到這里笑了起來:“不過像他們這樣老于世故的商賈,就算接受拷問,應該也會曉得說什么對他們有利、說什么對他們有害,曉得什么當說,什么不當說——就算他們的財帛不保,剛才你的這一番話應該也能傳到城內的,到時候咱們就看好戲吧。”
城內商人勢力、黑社會勢力的使者紛紛出城,也有的是奉命來踩探消息,也有的是真的準備來投奔,真真假假一時也分布清楚,鄭渭只是依照原先商議好的說法一一接待,他和李臏最想見的人是奈爾沙希家的使者,那是最有可能給唐軍帶來確切消息的,可惜阿布勒遲遲沒送消息出來,反倒是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疏勒三大宗教領袖之一——祆教的大祭司穆貝德竟然派人秘密出城來了。
各派勢力潛流暗涌時,唐軍與回紇軍的軍事摩擦也未停止,城內開始出現流言,說博格拉汗在北方已經戰敗,如今這伙唐寇攻奪疏勒已無后顧之憂,城內糧價,兩日之間又漲了五成,作為一座歷史悠久的工商業城市,疏勒的小商販和下層工匠甚多,從鐵匠木匠到紙匠,到養蠶人織造工,這一群人乃至城內糧食消費的主體,家中又窮,糧價就算是漲上一成他們所受到的影響也相當的大,更別說是幾成幾成地瘋漲了。
“這些無良奸商!”胡沙加爾也感到了那不安的氣氛,憤憤道。然而糧價這種東西,卻不是靠下命令就能解決的。
眼看流言越來越多,胡沙加爾下令辟謠,可是他本人也還沒收到薩圖克最新的消息,所以辟謠的言語根本就不具備說服力。眼看城內人心不穩,胡沙加爾決定加緊對城市出入的控制,下令加強城市各交通要道的盤查,可是這樣一來,居民便更加恐慌了。
“將軍,咱們不能這樣困守下去了。”疏勒的萊伊斯昂萊說道:“我們的兵力比對方足!何不出城打上一仗,只要能夠取勝,自然可以辟除所有謠言!”
胡沙加爾卻有些猶豫,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疏勒如今人心不穩,說到底還是被張邁制造的那個神話——唐軍三百破回紇七千——給影響了,這種影響讓胡沙加爾也對出城作戰沒了把握,更別說那些市井小民了。許多人都想:“唐寇三百人就打敗了回紇七千,如今城外據說來了上萬人,那還怎么抵擋?”因此人人心慌,對胡沙加爾能否守住疏勒毫無信心。
是的,胡沙加爾必須打一個勝仗,唯有這樣才能打破唐軍的神話,將城內軍民的士氣振作起來,可是馬斯烏德、塞坎、霍蘭還有博格拉汗…一連串敗在唐騎馬蹄下的人名讓胡沙加爾加倍地遲疑起來。
“出城…出城…”
唐軍的兵力明明比較少,卻不用守勢反而用攻勢,“他們若不是勝券在握,怎么敢這么做!”
現在胡沙加爾最有利的地方,就是他手中有一座堅城,如果只是憑城防守的話,胡沙加爾還是很有把握的,可是采取這樣消息的戰略,真的可以么?
被無根流言一激就慌亂起來的居民,讓胡沙加爾對死守策略也懷疑了起來。胡沙加爾麾下的決策團隊,似乎沒有張邁來得齊全,對于民眾反應的應變能力也不如對方。
“將軍,吐蕃、突厥、粟特等九部八千人,已經抵達城西!”
胡沙加爾精神一振,唐軍逼近以后,他除了從城內選拔兩萬名壯丁以助守城之外,又從還沒有被唐軍控制的東部、東南部、東北部調集諸胡兵馬,此前已經進城的有四千人,若再加上才抵達的八千人,光是這些外圍部族軍就有一萬兩千人了。就兵力而言,已經超過唐軍主力了。
“好吧,準備出城!好好招待遠來的諸部,明天就發動反攻,我要一鼓作氣,將這伙唐寇趕出疏勒!”
—“穆貝德派了人來,說胡沙加爾調集了諸族兵馬,總數將會超過萬人,再加上城內守軍以及土兵,可能會有三萬人以上,一等兵馬大齊,只怕就會發動進攻。”
鄭渭還在招呼穆貝德的使者,李臏先一步趕來向張邁回報。
張邁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來:“穆貝德?祆教的大祭司?他怎么會來賣給我們這樣一個貴重的情報?莫非他已經準備響應我們了不成?”
“應該不是。”李臏道:“這個消息,說來也不小,可是要說用處,卻也不見得有什么用處。就算他不來說,我們也應可以想到胡沙加爾會大集諸部的啊。”
張邁頷首稱是,道:“穆貝德傳遞這么一個大而無用的消息,想是要爭取得一個接下來和我們作進一步深入談判的信任基礎,當然,這里有個前提,就是我們能夠再次展現出擊敗回紇的力量!”
李臏估算了一番,道:“胡沙加爾麾下的常備部隊,現在應該還有八千人左右,臨時調集城內民壯守城,可得兩三萬人,再調集諸部,可得一兩萬人,如果他想發動總攻,除去守城所必須的人手之外,應該有三五萬人可以出城——下限是兩萬五千人,但最高不會超過五萬。”他久在薩圖克麾下,肚子里有著一大堆敵軍的情報。
法信道:“自特使越過葛羅嶺山口以來,疏勒唐民聽到消息無不振奮,如今又不是農時,人人有空,只要特使一聲令下,我們也可再調一二萬人前來助陣!”
張邁問郭洛道:“你看怎樣?”
郭洛道:“兵貴精、不貴多!唐民民壯,不需動用,就是烏護部,也不用!就用第一折沖府一千二百人、第三折沖府九百人,加上第四、第五折沖府以及薛蘇丁麾下一千二百人,總共五千七百人——夠了!”
張邁微笑點頭,法信聽他們非但不想增兵,反要減卒,驚詫不已,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信報,張邁接過一看,將信報傳示諸將,自郭洛以下,人人聽說小楊都尉已經接掌了下疏勒無不奮勇,張邁笑道:“阿易又建奇功了,可惜,他要是知道錯過了這一番大戰,只怕會不想要建這番奇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