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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九章 大昭寺之二

  大疏勒地區占地廣袤,東與于闐相接,西出葛羅嶺山口吐納河中,內部河流眾多,蔥嶺、昆侖的積雪化作水源向內灌溉,形成眾多的綠洲,有河流處便有農田,如疏勒本城是開發較早的地區,下疏勒農牧交叉,至于這兩個地區以外的內河流域,大規模開發之功靠的還是疏勒的唐民。

  河流灌溉區以外,在更加偏僻的蔥嶺半山坡,以及綠洲之間的半干旱地區,有著開闊壯麗的草地牧場,吐蕃、昭武九姓以及沒落的突厥人等貧窮部族游牧于此。疏勒唐民種地之余也飼養家畜,主要以雜食類家畜——豬以及農田所需的牛為主,牧民們所飼養的牲畜則以羊與馬更多,所以雙方有互相交易的需要。唐民的農業生產原比牧民們的畜牧生產來得穩定,可是雙方都生活得十分困苦,因為薩圖克為了供應大軍的建設與維持征收了極高的賦稅,甚至怛羅斯方面的軍糧維持、庫巴方面的供養也都從這里抽取。

  這些農業灌溉區和草地畜牧區交相間隔,構成了大疏勒地區食物的主要來源——即便是以這個時代的生產技術來說,大疏勒地區也是一個足以提供近百萬人口糧的大農業區。鄭渭的父親鄭萬達當初接到法如的邀請之后,曾想過要來疏勒做包括谷物與肉類在內的糧食買賣,他的野心若能得遂,這可是一個極其龐大的計劃,不止能賺大錢,甚至可以借此影響到整個西域的軍政格局,但是做糧食買賣,無論是哪個時代都必須和當政者建立緊密的互信,考慮到薩圖克不大可能給與這么大的支持,鄭萬達才放棄了東進的計劃,反而搬到了更西邊的撒馬爾罕去。

  鄭萬達放棄疏勒代表著那個時代商業力量的取向,全盛時期居民超過二十萬人的疏勒城,如今只剩下約莫八萬人,由于絲綢之路沒有打通,這座城市還在繼續沒落。

  在八萬人口當中,數量最龐大的是下層人的小商販與工匠,工匠以東方混血血統居多,信仰多為佛教與明教,小商販中東方血統、龜茲血統與波斯血統三分天下,信仰方面則佛、祆兩家分庭抗禮。若以黃種人和白種人來分的話,疏勒本城八萬人,明顯的黃種人占據了一半,白種人占據四分之一,另有四分之一為混血者。

  天方教在疏勒主要是征服了統治階層,就絕對數量來說還不占優勢,然而由于有統治階層的扶持,其現有的勢力顯然比其它三教要大得多,甚至展現出一教壓三教這種咄咄逼人的趨勢。連奈爾沙希作為明教暗中的長老,為了生意上的打算,竟然也對疏勒的統治者屈服,宣稱愿意改信天方教。

  可是最近,情況卻出現了反動,首先是天方教在大疏勒的重要據點——下疏勒因為明教教徒起事,被迫集體遷往疏勒本城。下疏勒對疏勒天方教徒來說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因為天方教在這個地區的教義傳播者——一位流亡到此的薩曼王子便埋骨于此處,當年薩圖克之所以皈依了天方教,這位薩曼王子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埋骨所在也成了疏勒地區天方信徒心目中的圣地,而如今竟然被摩尼的教徒占據,天方教徒如何肯依?因此疏勒本城的信眾長老,日日都向胡沙加爾施加壓力,要求他出動大兵平滅事情的進展一開始很順利,因為明教教徒根本就不是疏勒正規軍的對手,只打了一場野戰便傷亡慘重,被迫守城,天方教的掌教忽然又覺得這些摩尼的信徒此次的舉動或許是件好事,如果能借此機會將所有明教教徒徹底清洗,下疏勒不就成了一座全新的、純粹的天方之城了么?有一些教徒甚至已經開始想著要給這座城市重新起一個名字了。

  可惜局勢的變化來得比他們的預想更快,那支本來應該還在怛羅斯的“唐寇”大軍,竟然猶如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托云小鎮,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支唐軍竟然只靠著三百騎兵,就打了一個極為漂亮的勝仗!

  “三百人打敗七千人!”

  這簡直是一個神話,聽說過那次戰爭的人無不驚呼乃至不敢相信,然而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在“唐寇”的威脅下,疏勒本城已經,而胡沙加爾也迅速調回部分圍攻下疏勒的軍隊,本來已經岌岌可危的下疏勒危險也得到了緩解。

  “這支唐寇,是長了翅膀會飛么?”胡沙加爾想起了馬斯烏德,想起了霍蘭,想起了塞坎,這三人都是在回紇內部可以與他相提并論的重臣宿將,卻無一不例外地在“唐寇”手里吃了大虧,馬斯烏德和塞坎身死,霍蘭受傷貶職,從最新接到的消息看來,似乎連博格拉汗都在這伙唐寇手底下吃了敗仗!

  “這是怎么回事呢!”怛羅斯失陷的消息薩圖克并沒有進行大面積的宣傳,可消息靈通的人還是都知道了,作為疏勒的方面大將,胡沙加爾更是對其中的內情知之頗詳。

  “這伙唐寇,絕對不好對付!”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疏勒這座大城市內部雖然空虛房屋漸多、地價越貶越低,規模建制卻終究非怛羅斯所能比擬的。

  三百唐騎在疏勒唐民的擁護下,直逼到疏勒城附近,張邁舉起望遠鏡,見疏勒城城墻堅厚、其實雄渾,心中又驚又喜——驚訝的是這座城市比他預想之中更加雄偉,只怕難以攻克,歡喜的是如果能夠順利占據,唐軍的綜合實力必將因為這座名城而整體提升一個層次。

  胡沙加爾派出三千騎兵在西面迎候,石拔建議上前試著沖擊一輪,試試對方的深淺,張邁見對方軍容齊整,暗道:“胡沙加爾的深淺,可以從薩圖克那里得到印證推測,我們的深淺胡沙加爾卻還驚疑莫測,現在動手讓雙方都知道彼此的一點情報,對我軍得不償失。”搖了搖頭,下令撤退。

  三百唐騎在疏勒城外游走了一番,跟著便緩緩撤回大昭寺去。回紇軍懾于唐軍剛剛打出來的軍威,也不敢來追,主力仍然縮回了城內。唐軍對回紇圍點打援已經不止一次了,胡沙加爾可不想吃同樣的虧!

  這時后方楊定國來報,說四府三部已在托云小鎮會齊,問張邁下一步該如何進軍。張邁道:“請副大都護統領大軍全體到大昭寺取齊,命鄭渭、李臏先行來見。”

  差不多在同一時刻,楊易也開始行動了。

  下疏勒和托云小鎮的距離,與大昭寺與托云小鎮的距離差不多,楊易與張邁又是同時出發,可是抵達下疏勒后,楊易做遇到的情況卻和張邁不同,下疏勒的圍攻者里頭雖然也混雜了不少臨時征調的牧民,但仍然有三千多疏勒正規軍作底子,戰斗力比大昭寺的圍攻者強多了,楊易經驗豐富,看得真切,便不敢造次,卻將三百騎兵偽裝成一支游牧的部落,在下疏勒包圍圈的外圍二十余里處逡巡,等到張邁以三百騎大破回紇七千人的消息傳開,胡沙加爾調兵回守疏勒,包圍下疏勒的兵力便減弱了,楊易心中在驚喜之余又有些酸溜溜的,對慕容春華道:“特使和郭洛那邊剛剛打了個大勝仗呢,我們卻還寸功未立——難道我們就比他們差這么多么!”

  慕容春華和他合作已久,一聽就知道他手癢了,說道:“特使那邊的三百騎兵有多強的戰斗力我們是清楚的,這次竟然能夠打出這么一個神話般的勝仗,我看其中定然有許多特別的緣由。咱們這邊回紇還未露出明顯的破綻,不宜做不切實際的打算,打仗不能攀比啊,要是不小心吃了虧,反而會拖累特使剛剛打出來的威名。”

  楊易剛才是有些銳氣往上沖,總算慕容春華勸得住他,將心定了一定,道:“雖然如此,但我們也不能沒有一點動作。”

  —張邁所率領的三百唐騎回到大昭寺附近時,鄭渭李臏、法信嘉陵等人卻都已經到了,臨近二十八寺所屬唐民都來夾道相迎,除了疏勒唐民之外,還有不少其他的部族,也有三四千之數。整個大昭寺外人頭擠擠,無論是唐民還是吐蕃,是突厥還是昭武,都爭著想一睹這支大唐精騎的風采。

  三百騎開到大昭寺外,兩邊民眾敲鑼打鼓,夾道送他們上山,石拔戴著一朵大紅花,一騎當先,圍觀民眾指指點點,紛紛詢問:“那是誰?”

  “連他你都不知道?那是長安來的驍將石拔將軍!他可厲害了!”

  “他怎么個厲害法?看起來才二十上下嘛,就已經是將軍了?”

  “嗨!這你就不懂了——那天的激戰你是沒見過,就是這位石將軍單身匹馬,沖擊力回紇軍中,他左手拿著青龍刀、右手拿著點蛇矛,左手一砍就劈翻了十個,右手一掃又殺死了十個,就這么一砍一掃,沒一炷香功夫就殺了幾百人…”

  “天啊,有沒有這么夸張啊!真不真啊?”

  “當然是真的啦!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有這么厲害,能三百人打垮七千人么?”

  “嗯,那說的也是。”

  石拔在民眾的吹捧之中如飲美酒,半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洋洋。

  法如率領眾僧迎到山門之下,口呼佛號道:“張特使,善哉!壯哉!”

  張邁仔細看法如,見他雙眉甚短而濃,胡須濃密如墨,并無半點老態,威嚴遠過于慈愛,與張邁心目中的佛門高僧形象不同,跳下馬來與法如禮見,道:“聽說法如大師是魯陽公的子孫。張邁這番帶兵在寺外廝殺,可是大大打擾了佛門的清凈了。”

  法如嘆道:“不肖子孫,有如先祖,若不是特使光降,降服外道,這大昭寺不免化作一處焦土,疏勒佛民,若不改信天方教,怕也都沒什么好下場。特使是我佛門的護法金剛,金剛伏魔是佛門之大幸,何來打擾清凈之有。”

  張邁心想:“這個老和尚真會說話。”

  眾僧將張邁一行迎入山門,奉上香茶,鄭渭李臏一干文吏部將列于其左,法信等一干院主、首座坐于在右,郭洛先引鄭渭等與法如相見,跟著法信又引眾僧來參見張邁,道:“除了大昭寺連我在內這九位院主、首座之外,尚有外寺主持七十五人,疏勒佛民廣開田土,每開一處大荒,便立一座寺廟,如今共有八十一座寺廟。”

  張邁道:“那就應該有八十一位主持啊,怎么才七十五人?”

  法如臉露悲戚之色,說:“外道入侵之際,在特使引兵趕到之前,已經有六位大師先后殉難了,其廟宇正在疏勒到大昭寺沿途,也都成了回紇人的據點巢穴,若不是特使領兵收回,這留作廟宇也都不保了。”

  鄭渭、李臏聽說嘆息不已,張邁哼了一聲,說:“大家放心,這個仇我們遲早會報!”

  眾僧齊呼口號:“善哉!善哉!”

  法如又道:“除了咱們唐民自家人,尚有五部首領在外,求見特使。這些也都是好朋友。”

  原來自張邁大破回紇軍的消息傳出后,附近一些平時和疏勒佛民交好的部族紛紛趕來投靠,這些都是不得志的部族,有信佛教的,有信祆教的,有信明教的,有信印度教的,也有沒明確宗教歸屬的,種族方面有白有黃,人口約有一萬多人,也都是住在荒僻地區。

  提起這件事來,法如道:“特使,之前你在戰場下令:非我族類、不降者殺!這道軍令叫我們大是解氣,但我們的這些兄弟部族聽了,心中卻不免有些內怕,此令煞氣太重,能否稍微改一改?”

  鄭渭聽法如如此懇請,心中微微驚詫,他本來想唐軍是過江龍,疏勒群僧乃是地頭蛇,但現在聽法如言語中流露出來的意思,張邁這一次勝仗已在疏勒唐民與親唐部族中建立了威信,他臨時發出的號令,法如竟然亦無法撼動,便知疏勒地區的局勢已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張邁這時笑了笑,說:“那是戰場上的號令,只是針對燒殺搶掠的惡賊,與兄弟部族沒什么關系。蒼天以下,凡是和咱們友好相親的,就都是朋友,都是兄弟,凡是愿意遵守我大唐律令的,就都是一家人,都會得到我們的保護,而不管他原本是什么部族,信什么宗教——這是咱們大唐的國策啊。我記得太宗皇帝曾經說:在我看來,胡人漢人都是我的子民,我一樣這么愛護他們,所以他們也才這么擁戴我…”

  那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話,是在教科書上也有記載的名言,張邁記不得原話了,鄭渭道:“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

  “不錯…愛之如一…”同樣的一句話,用文言文原文說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啊,“我大唐的胸襟氣魄,包容四海,并非一味的殺戮,兵者乃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們所以發動戰爭是為了保護和平,保護家國,保護一統,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若是為殺戮而殺戮,那我們就都變成野蠻人了。”

  眾僧聽了,無不感嘆欽服,都道:“善哉!我大唐的胸襟氣魄,應該如此!”

  李臏在一邊,卻想以唐太宗這樣的偉大人物,或許“愛之如一”其實是一種懷柔的手段,讓邊疆種族“皆依朕如父母”,才是目的啊,對張邁的言語另有一番解讀。

  鄭渭卻連連點頭,他雖然也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但想如果真能實現世界大同這個終極目的的話,那么“愛之如一”又將變成一種真正的偉大情懷,而不只是手段了。“太宗皇帝如此,張龍驤心中亦必有這等胸襟。”

  張邁又道:“至于我們接見兄弟部族,另有一套禮節,不可草率。”對鄭渭道:“回頭你安排一下。”鄭渭領命后,張邁又說:“到時候可得借大昭寺的佛門寶地一用了。”

  法如欣然道:“特使要用地用人用糧,盡管調遣,不用客氣。我們是方外之人,這些世俗之事本來不想過多涉足,只是身在胡疆蠻野,有些事情若不包攬,只怕我佛子弟會更遭虐待,如今朝廷既已派了欽差來接掌此間庶務,一切內外事務,自然都聽特使安排。”

  鄭渭李臏本來有些擔心這些高僧手握本土大權,不肯輕放,聽了法如這么說心中都放了心。但兩人都是七竅玲瓏的人物,一轉眼,卻見九個首座中有五個眉頭暗暗蹙,記起剛才介紹的時候,這幾人都是執掌人事、財政等大權的實權派人物,心想:“法如大師雖然說得慷慨,但要他們真的把權力移交出來,只怕還是沒那么簡單。”

  張邁卻仿佛一點兒也沒有發現這些似地,連連搖頭,說:“主持,你這句話可就著實讓我犯難了——我們千里遠來,對疏勒這邊的事情完全不通不懂,哪里就接掌得過來?雖然這些政務是俗事,但我們這群粗人只曉得打仗,民眾如何安撫、錢糧如何分配,還是得多多勞煩諸位大師鼎力相助才是。還望諸位大師看在國家多事、邊疆未凈的份上,為咱們疏勒出一份力,萬勿推托。”

  那幾個首座聽了,眉間才算松平了不少。

  張邁又對鄭渭道:“鄭參軍,這些政務上的事情該怎么處理,由你來做配合,回頭要向諸位大師多多請教。”

  鄭渭微微一笑,應道:“屬下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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