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俱蘭城外一戰之后,奚勝麾下的陌刀戰斧營大大地露臉,自那以后唐軍內部的資源也朝這里傾斜,隨軍工匠都被安排了定期檢查陌刀的刀體以確保沒有損口,戰斧也得到了進一步的改進,此外全營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將士都升了一級,這個營里頭火長是最小的了,隊正也不在少數,就是領校尉銜的也有七八個。
這次迎擊訛跡罕的夜襲,張邁再次將最重要的任務交到了陌刀戰斧營手中。
夜襲騎兵沖到跟前的時候,正是深夜,土墻崩塌、攻城器械粉碎、馬蹄亂踏、將士呼吼――各種各樣混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聽起來更加的明晰,從訛跡罕出發的夜襲騎兵是抱懷勝利的信念出城的,可他們卻沒想到會遭遇現在這樣的場面!
對方竟然有防備,而且在轅門列成了陣勢!
這是一個陷阱!塔希爾心道。可是,已經沒有退路了!這時要回頭也已經來不及了!只有直沖過去,那樣才有一線生機!
數百輕騎沖鋒,這股力量是何其強大!
就算只是輕騎,馬匹運動起來后的力量也不是人能夠抗拒的――這是塔希爾心中的常識。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陌刀陣。
“起――”
悠長的聲音,從山下傳來。張邁和李臏一站一坐,聽著奚勝那長長的號令聲,感覺就像聽著最美妙的音樂一般。
俱蘭城一戰之后,唐軍上下便對陌刀陣寄以了相當大的信心。
誠然,陌刀營也有缺點――而且像它的優點那樣明顯,比如鍛造太難、訓練太難、行動不夠靈活等等,可是,在無可退轉的地勢下,相逢于必須以強碰強的狹路中,大概還沒有什么能夠抵擋得住它的劈砍、它的剿殺!
“斬!”
這回,是短促的急令!
馬的悲鳴與人的慘呼從山下傳來,過了一會,夜風又送上來了一股血腥。如果這時候是白天,應該還可以看見馬腿紛飛的壯麗場景吧。
可惜隔得太遠,夜色又較昏暗,哪怕有著火把,也很難清除瞧見轅門附近陌刀陣對輕騎兵的決戰場景,可是那傳來的慘嚎、那飄來的血腥味,都已經明確地訴說著一個事實:那些妄想趁著夜色攻入唐軍營寨的夜襲者,已經遭遇到了無情的剿殺!
“陌刀真是了不起啊!”張邁贊嘆道:“不愧是我大唐的重步之王!”
“可是,那也要有機會施展才行啊。”馬小春不失時機地說道:“都是特使安排得好,才誘得訛跡罕的輕騎眼巴巴地沖到陌刀陣的刀口上。”
輕騎沖到了陌刀陣十步之內,那就不是來戰斗,而是來送死了。
張邁哈哈一笑,雖然明知道馬小春在拍馬屁,但還是覺得挺受用:“其實這些有很多都是你姐夫的計劃啦。”
另一座營寨的轅門里,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正勒了勒他的汗血寶馬,雙目射出了冷酷的光芒,但這光芒卻沒有投向正在激戰中的主營轅門,而是投降了訛跡罕的東北城門!
張邁的計劃,本是“移石封穴”,即要以一個壓倒性的勝仗將訛跡罕守軍打得不敢出城。
可是,如果能夠趁機奪取城門,甚至奪取整個訛跡罕,那不是比單純地在城外取勝更好么?楊易從來都不是執行命令的良將,他追求的總是心目中的完美,而那常常是超出主帥想象的!
“全體聽命!”
“有!”
楊易舉起大刀,指向訛跡罕的城門:“隨我――沖!”
當主營轅門的戰斗還處于膠著狀態時,第三折沖府一千二百騎兵一起撒開馬蹄沖了出去,直奔東北城門!
攻城,并非第三折沖府所擅長的,可是趁亂奪取城門,卻正是楊易的大愛。
高坡上,張邁訝異道:“阿易啊!又要干冒險的事情了。”不過李臏卻聽出他的語氣中沒有責怪的意思。
“雖然上次他的冒險為我軍奪到了滅爾基,爭取到了極大的優勢,可是,行險是不能常保勝利的吧。”李臏心想,卻沒有說出來。
唐軍主營轅門外,訛跡罕軍已經落了下風,在短短的一刻鐘里,已經有兩百多員騎士被陌刀陣所剿殺!
主營的兩個側門,郭師庸已經帶領騎兵趕了出來,準備插入夜襲軍的中部,而安守敬則安排弓箭手不斷地向外射擊,一點點地削弱敵人的攻勢。
陌刀陣不是停在那里不動的,它是步步推進的,每推進一步,都必有數十人馬死于非命!
“砰,砰,砰――”
那種震懾人心的節奏再次響起!三百陌刀陣將士全部都是大力士,個個身材魁梧,體重最輕的一個也有一百八十斤,再加上陌刀,兩三百斤的重量全部集中在他們粗壯的腿部,一步步地踩過去,踩著鮮血,踩著肉泥,踩著還沒有完全冷卻的尸體!刀鋒卷起,將前方一切的障礙都剿成了粉碎!
冷艷的刀光每一次揮舞閃耀都讓塔希爾感到死亡之神在迫近“陷阱,陷阱!這完全是個陷阱!”
盡管從八剌沙袞那邊過來,可他也不知道薩圖克麾下竟然還有這樣可怕的重步兵部隊!
薩圖克興起也還沒幾年,那種悠長而嚴肅的號令,不是一個新興的軍隊能夠培養出來的,那種仿佛閻羅召喚般的齊聲吼叫,亦有瓦解敵人士氣的強大震撼力。
“退,退!”
已經別無選擇了!
陌刀陣繼續推進,不過并沒有走得很急躁,只是一步步地推過去,輕騎如果要走,陌刀陣是追不上了,但這面刀墻卻已足以封死了敵人的一個進攻方向!
郭師庸、安守敬從兩翼飛出,插入到已經混亂的夜襲者里頭去,可是塔希爾畢竟是一名宿將,他居然還能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組織起了超過一半的人馬,一邊廝殺,一邊撤退。
“殺――”
雖然夜襲失敗了,可他心中還有一點殺回去的希望。
然而就在這時,訛跡罕東北城門那邊響起了讓人不安的響動!
高昂而凌厲的喊殺聲,沖向東北門,一個不妙的預感涌上了塔希爾的心頭!
楊易沒有加入到對塔希爾的圍攻之中,他搶奪城門去了!
郭師庸和安守敬聯起手來,兵力已經超過了塔希爾現有能指揮得動的兵力,再加上以整擊亂的優勢,那是穩操勝券――不過,這次作戰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取勝,而是為了殲敵――缺少了楊易的這一環,要實現殲滅就顯得有些難了。
不過呢,楊易竟然直奔訛跡罕城門,這個行動卻更讓塔希爾大吃一驚!
如果城門被封,回路被堵死,那出城的夜襲者可就危險了――不是被打敗的危險,而是被全殲的危險。
在第四、第五兩個折沖府的夾擊之下,塔希爾已經左支右絀了,而那面刀墻還在不斷地推進呢!前路已經被封殺,而后路呢?
“快沖回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楊易的速度,在唐軍之中絕對排名第一!他又是在塔希爾反應過來之前就沖向城門,后者如何可能趕在他前面回去呢?
“敵襲!敵襲!快到城門了!”
麥克利站在城頭,早就已經臉皮抽搐!本來,塔希爾出城后一切都顯得很順利,怎么還不到兩刻鐘,局勢就變得這么壞?
“是要即刻關閉城門,還是要派人出去將塔希爾救回來?”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即刻關閉城門,會讓訛跡罕喪失一部重要的戰斗力量,但要是派人出去救援出城部隊,則可能連派出去的人都陷進去,甚至有可能整座訛跡罕都賠進去!
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跟著他就聽見西南面也響起了那可怕的聲響,圣戰者們那仿佛奔赴天堂的幸福吟唱再一次隱隱傳來――“城主!那幫瘋子又來攻城了!”
想起圣戰者們瘋狂赴死的場面,麥克利心弦一顫!
沒有其它考慮的余地了!
“放千斤閘!”
轟――在楊易到達之前,巨大的千斤閘落了下來!鐵塊夾著木頭又混了泥土的萬斤大閘門,撞擊地面時的巨大震動,讓城外的雙方部隊都聽得明明白白!
“可惡!”楊易怒吼著,而與此同時塔希爾卻仿佛一只腳邁進了地獄!千斤閘落下的震蕩,就像死神為他打開地獄之門的聲響!
“完了…歸路被截斷了!”
所有夜襲者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被城主拋棄了!
而沒能搶到城門的楊易,則怒吼著回師,沖了過來面對著一群失去歸路后的迷惘敗兵,第三折沖府簡直就是在進行一場屠殺!
唯有塔希爾還在堅持!
他發現,那道可怕的刀墻推進速度很慢,而郭師庸和安守敬,一時之間還能將他徹底包圍住,也就是說他還有機會。
“走,走!撤走!”
撤往哪里呢?城門歸路已經被堵死,西面是圣戰者的大本營,沒辦法,只能往東南了。
盡管那里是通往疏勒――也就是薩圖克的大本營,可是現在最重要的是先脫離這個戰場!
郭洛現身了,龍驤本營已經開到了轅門之外,石拔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就沖進去廝殺,可是郭洛卻仿佛沒有這個意思,“準備接收俘虜,喊降!”
龍驤本營中的大嗓門正要高呼“投降免殺”,忽覺地皮微微震動,一彪輕騎竟然從東南方向掠來,來勢快得有如離弦之箭!
是訛跡罕的軍隊出城了?
塔希爾心中閃過一絲奢望了,但很快他就連這點奢望也破滅了!
不是援軍,而是繞城而來的圣戰者,是――汗血騎兵團!
“龍驤本營上前!陌刀營后退!”
一直在轅門附近主持大局的郭洛發出號令,陌刀陣齊步退后,收起了陌刀,取而代之的是其它三營。
汗血騎兵團來得好快!第一折沖府的隊列才重整妥當,汗血騎兵團已經沖進了這個戰場,從一個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死角插入!
兵不留行、馬不停蹄,直取主將!
“呀――”山峰上,拿著望遠鏡的張邁忍不住贊嘆起來:“好快啊!比楊易還要快!”
當然了,那是一千多匹千里馬啊!
“汗血騎兵團!”塔希爾也聽過這個傳聞,可今天才算見識到了這個騎兵團在實戰時的迅捷與可怕!
“不好!”本來已經節節取勝的楊易暗自驚呼起來!他回馬廝殺,雖然得利,卻遇到了相當大的阻礙。
汗血騎兵團卻就在各方較勁正激烈時,從夜襲者最弱的地方直插進來!
那個角度,一路皆是已經失去了戰意的潰卒!銀雷飛電仿佛沒有受到任何障礙一般,筆直地馳到了塔希爾附近!
“保護將軍!”
驚恐的近衛士卒圍住了塔希爾,但混亂之中未能護得周密,反而更加暴露了塔希爾的所在。
銀雷飛電的主人便在馬上搭弓取箭,一箭射去,正中塔希爾頭顱!
塔希爾落馬!
“將軍!”
“將軍!”
主將落馬之后,夜襲者全部混亂了!
所有汗血寶馬都比平常馬匹高出一個頭!在這些龍一般的神駒面前,訛跡罕的夜襲者不但人已慌亂,甚至連馬都仿佛不敢迎戰!
阿西爾策馬一沖,沖散了圍在塔希爾周圍的士卒,銀雷飛電猶如通靈一般沖到了塔希爾落馬處,塔希爾猶自未死,卻被阿西爾一刀斬下,馬呼蒙跳下馬來,割了首級,交給他的王子,阿西爾用刀將塔希爾的頭顱高高支起,炫于敵我雙方軍前,昏暗中雙方將士未必看得清塔希爾的面目,可他的手下卻都能認得主將的頭盔!
“完了,完了――”
主將也已被殺,夜襲者的混亂就更加嚴重了。汗血騎兵團趁機沖殺,將塔希爾最后最核心的數百將士也沖垮了,郭師庸、安守敬分隊兜截,戰場的勝利因為阿西爾的到來而將提前結束。
“投降免殺!投降免殺!”
龍驤本營的大嗓門用回紇話高呼了起來,鏘鏘鏘,不斷有兵器掉落的聲音,卻還是有一二百人不肯投降,趁著混亂,零星四逃。
“漂亮啊!”張邁不由得贊嘆了起來。
汗血騎兵團的這一擊,簡直只能用華麗來形容!
而看著在阿西爾刀頭炫耀著的首級,楊易卻憋著一肚子的怒火,爆出了粗口:“他娘的!這算什么事!”
訛跡罕城頭,麥克利等更是嚇得膽顫心驚!
陌刀陣的威猛、郭師庸安守敬的狠辣、楊易的迅捷,就如同一輪接一輪的軍事表演一般,在展現唐軍強悍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剝掉他們的信心!
而最后汗血騎兵團突如其來的這一擊,卻更如狂風倏至,將城頭所有守城將士的膽子都震裂了!
“對方不敢出城了。”高坡上,李臏輕輕一嘆,說:“現在就是給麥克利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出城了。”
山下的戰局如風如火,山坡上卻平靜得猶如一潭井水。
張邁道:“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準備東進的事情了。”
“是的。”李臏說道。
“不過,楊易只怕會不高興啊。”張邁微笑著說。
何止楊易不高興,這次連素性沉著謙讓的郭洛都不滿了起來!
他們做了多少的準備,費了多大的力氣,眼看已經可以將出城夜襲者圍殲,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結果卻被人臨時截了胡――要是自己人那也就算了,偏偏卻還是名為友軍、實為對手的汗血騎兵團!
阿西爾打聽得“霍蘭將軍”在北面那個高坡上觀戰,便率領汗血騎兵團,取了塔希爾的頭顱來獻。
這一次張邁本來只是通知瓦爾丹,讓他配合在西南面攻城,但瓦爾丹卻臨時派了汗血騎兵團來,竟爾一舉搶到了頭功。
可是在這個戰場上,主將還是“霍蘭將軍”,所以取得了首級之后,阿西爾便來獻捷。
“別讓他上山了。”李臏道:“趁著昏暗,讓他趕緊回去,別讓他在這里久留,要不然只怕會瞧出我們的破綻。”
在山下護衛的,是薛蘇丁所率領的昭武部,他就要引阿西爾上山,馬小春卻已經馳馬下來,用回紇話叫道:“霍蘭將軍將令:賞賜阿西爾將軍黃金五碇、貂裘一領、寶刀一口,以彰功勞!”
汗血騎兵團聽了無不歡呼,阿西爾也為之精神一振,馬小春又道:“阿西爾將軍,霍蘭將軍說了,請速回本軍去,免得西南方向有什么閃失,這邊的戰場,霍蘭將軍自會料理。”
阿西爾在馬上行禮作別,臨別時問:“剛才沖擊城門的那位英雄,叫什么名字?”他來得遲了,沒有見到陌刀營的殺傷力,只見識到了第三折沖府的沖擊力,并認出了這支騎兵就是前幾日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那支勁旅。
若是別的使者,這時或許就答不上來,馬小春卻有著個靈活無比的腦袋瓜子,隨口笑道:“那是霍蘭將軍麾下的愛將,近一年才在博格拉汗麾下嶄露頭角的英雄,千夫長木日勿將軍。”
阿西爾哦了一聲,道:“木日勿…”這個名字雖然奇怪,但或許是出自西域那個荒僻的部族吧,便道:“請代我向木日勿將軍問好。若有機會,我想交他這個朋友。”說著將塔希爾的首級交給了馬小春,在馬上對著山坡高處行了個禮,便率領汗血騎兵團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