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臏問起自己認得阿西爾,鄭渭瞧著阿西爾怔怔出神了一會,說:“我們…”他這時已經習慣自稱“鄭家”了,但想到這是在外人面前,臨時改口:“我們阿齊木家,本是以馬商起家,天下良馬出大宛,寧遠雖然亡國,但良種種馬仍然握在其國遺民手中,寧遠遺民大多心地質樸,雖然亡國已久,不忘其君,薛家后裔,在當地仍然有很大的影響力,所以我們阿齊木家想從寧遠遺民手中夠到種馬,自然非與薛國王子打交道不可。”
李臏雖然剛才已經聽薛蘇丁說起阿西爾是大宛王子的事情,這時還是呀了一聲,說:“這么說來,阿西爾將軍還是寧遠的王子了?”
阿西爾旁邊一個老人聽說眉飛色舞,叫道:“不錯!不錯!”
鄭渭道:“是啊,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叫薛復,薛國的薛,復國的復。”
張邁聽到“薛復”二字,心頭一動:“復國?莫非他們的族人仍然有復國之意?那為何又投靠了天方教呢?是要借助天方教的力量復國么?”
鄭渭問剛才出聲的那個老人:“這位大叔可有些面熟。”
老人驕傲地挺起胸膛說:“我是寧遠王子最忠實的仆人馬呼蒙!”又微笑著說:“當年我們王子和凱里木少爺在怛羅斯山見面,我也有跟著去啊,凱里木少爺就忘記了?”
張邁聽鄭渭和改名阿西爾的薛復小時候見過面,便聯想起鄭渭少年時也曾在燈下谷和郭洛見過面,鄭家居住在俱蘭城,卻北面與新碎葉城暗中來往,南面又和寧遠遺民有聯系——“恐怕當年的會面,不完全是做生意這么簡單,新碎葉城唐軍手里有陌刀,寧遠遺民手中有良馬——這可是起事造反的兩大利器啊。不過后來卻一直沒有什么動靜,多半是條件所限、局勢變化,所以就沒了下文。”
想到這里,對這個阿西爾便更加留心。他本來只是要設法應付庫巴圣戰者,這時卻又動了另外一番心思:“不知道寧遠遺民如今心中是否還有大唐,這是一件大事,回頭可得與薛蘇丁好好商量一番。”
卻見阿西爾淡淡一笑,說:“這里沒有什么大宛王族、寧遠王子了,也沒什么薛復,這里站著的只是一個真神的歸順者,一個虔誠的信道者。”
他相貌本來英俊,這時又是一臉的虔誠與平和,眉宇之間甚至有些圣潔的光輝,然而張邁是個在世俗文化中長大的人,對這種近乎圣潔的光輝本能地有種“敬而遠之”的感覺,甚至有些失望:“他也信天方教了?”對于天方教那強大的洗腦力量,張邁是從來不敢懷疑的,心想阿西爾若是真的皈依了天方教,那可就比他改了國籍、效忠別的君王更加難以挽回了。
張邁眼下的身份是“霍蘭”的“護衛副首領”,以他的地位不好上前攀談,鄭渭正要敘話,阿布勒咦了一聲,張邁順著他的眼光望去,見他看的是站在轅門外的幾匹神駿的坐騎,剛才張邁等雖也已注意到阿西爾等的坐騎十分神駿,但都把心思放在阿西爾身上,這時聽了阿布勒的詫異聲,才轉頭看去,張邁自到這個世界后良馬見得多了,也有了幾分眼光,只見那幾匹馬精神昂揚,肌肉飽滿,比尋常戰馬都還高出半個頭,便知都是良駒,只是不明白見多識廣的阿布勒為何會發出驚嘆,便聽阿布勒脫口道:“這幾匹,莫非都是汗血寶馬么!”
阿西爾點頭道:“不錯。”
張邁聽阿布勒說阿西爾的那幾匹馬是“汗血寶馬”,阿西爾又點頭承認,心中吃了一驚,又定眼細看。
他這次到中亞來旅游,其中一個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想騎一騎汗血寶馬,可出發之前上網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在他的時代汗血寶馬幾乎都已經絕種了!據百度上說,全中國的汗血寶馬竟然只有4匹!
個位數啊!而且都是不流汗血了的。
記得聽誰說起過漢武帝發動幾十萬大軍取汗血寶馬的故事,漢軍得到汗血寶馬之后帶到中原繁殖,可能是水土方面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傳了幾代后就不流汗血了,而這些寶馬后代的也隨著汗血的淡薄、消失而一蟹不如一蟹。
“不流汗血,那算什么汗血寶馬啊!”
而且全國只有4匹的話,那鐵定就是國寶級別的東西了,普通游客哪里有機會去騎一騎?
當日賀子英騎了一匹汗血寶馬回來,張邁雖然心中大感興趣,可是那時全副心思都放在與薩圖克博弈上,便顧不上這事,轉手將那匹汗血寶馬賞賜給了楊易,這時看阿布勒所說的那幾匹汗血寶馬,果然都和賜給楊易的那一匹一般,都是頭細頸長,四肢修健,雖未奔馳,一呼一吸之間皮膚的伏動似乎已潛藏著尚未爆發的強大力量一般。
說話間李臏笑道:“大伙兒別都堵在轅門啊,快迎王子進去吧。”
邱子騫叫道:“對,對!”
阿西爾道:“大家就別叫我什么王子,王子的了,我只是匍匐在講經人跟前的一個信徒而已,不是什么王子了。”
他這話說的十分誠懇,不像是客氣話,馬呼蒙臉上卻露出幾分不滿來,只是不好發作。
邱子騫接了阿西爾進帳,張邁落后了幾步,拉著阿布勒低聲問:“阿西爾他們五個騎著的這些都是汗血寶馬?怎么有幾匹不是紅色的?”原來他發現被阿布勒說的那幾匹汗血寶馬有兩匹棗紅色的,有一匹黑色的,有一匹淡金色的,阿西爾騎的那匹還是銀白色的,因有此問。
阿布勒忍不住失笑,也低聲說:“誰告訴特使汗血寶馬是紅色的?汗血寶馬是流汗如血,不是顏色如血啊。”
張邁聽了小小地冷汗了一下,隨即隱約記起網上的資料也有提到這點似地,心想都怪金老爺子,自己小時候射雕讀太多了,心里老記著小紅馬,加上賀子英騎回來那一匹也剛好是紅色的,因此竟不知不覺中就以為汗血寶馬就一定是紅色的了。
阿西爾不知是否聽到了什么,忽然回頭望了張邁一眼,忽問:“這位英雄如何稱呼?”
張邁做欽差特使的時候,可以有人幫忙翻譯,這時陡然被阿西爾問話,卻得自己回答,結結巴巴地道:“我…不是…英雄。”
他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好幾個月,學會了一些阿拉伯日常與行軍用語,日常的回紇話因為聽得多,也基本能聽懂了,但因沒什么機會說,講起話來卻不夠流利,有點結結巴巴,一句三停。
鄭渭忙道:“這是我們霍蘭將軍的近衛隊副頭領巴格,他說話也有些結巴,還請將軍勿怪。”
阿西爾又看了張邁兩眼,說道:“說話結巴,未必就不是英雄。”
李臏鄭渭都是心中一緊,李臏心道:“不好!特使雖然換了侍衛的衣服,但他身上一股英烈氣質卻收藏不住,這阿西爾看來眼光不錯,只怕已經被他瞧出了端倪。”
張邁也有所警覺,暗中籌謀對策。
那邊阿西爾跟著邱子騫進營入帳,唐軍這次擺到臺面上的將士,以楊易的那個敢死營和張邁的龍驤本營為主要成員,敢死營在轅門內外負責防衛工作,龍驤本營在主將大帳之外列隊侍衛,敢死營的主要成員都是胡人,氣質自然胡野,龍驤本營三百將士穿的卻都是薩圖克近衛軍的專用鎧甲,那更是一點破綻也沒有,至于郭師庸所部、奚勝的陌刀營、以及慕容春華所練士兵等唐風濃厚者則全部藏了起來。
其士兵氣質如此,高層如薛蘇丁、李臏本來就是薩圖克麾下兵將,鄭渭是薩圖克境內的精英人物,投效薩圖克那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所以阿西爾一路進營,心中竟然全未生出半點質疑這支部隊是否博格拉汗軍隊的念頭,只是暗中贊嘆博格拉汗麾下兵強馬壯之余,對張邁的身份似乎有點懷疑。
入帳坐定后,假扮霍蘭的邱子騫道:“我,領了,博格拉汗,命令,要回疏勒,你不在,庫巴,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他本不是結巴,這時假扮結巴反而有些吃力。
阿西爾忙答道:“講經人聽歐馬爾將軍出使的經過后,說:‘怛羅斯既然有警,我們不能坐視不理!’因此派我帶領一隊輕騎北上聽博格拉汗調遣,若怛羅斯形勢更加吃急,我庫巴圣戰者隨時可以全體出動,為博格拉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臏心中一跳,腦中冒出一個主意來,眼角一斜,見張邁也在向自己微微點頭,兩人心領神會,那邊邱子騫心中卻有些緊張,因阿西爾的這個回答頗出張邁等原本的預料之外,便拍了一下案幾,把阿西爾嚇了一跳,邱子騫憋紅了臉,說:“你,你,你們…”好像急得說不出話來,揮手讓李臏:“你來跟他說!”
張邁一喜:“邱子騫也挺會做戲啊,這個球傳得好!”
便見李臏臉色一肅,道:“阿西爾將軍,當初蘇賴將軍代表博格拉汗到庫巴,和講經人立下盟約的時候,說的是什么來著?你可知道!”
他這兩句話說得好嚴厲,阿西爾本來坐著,這時慌得站起來,說:“這…小將不知道。”
李臏道:“庫巴圣戰者士氣高昂,戰力頑強,這個大家都是知道的,可西域的軍國大事,何其復雜,又豈是一味地用強用狠就能解決的?博格拉汗留著庫巴這支奇兵暫時不用,自有博格拉汗的道理,你們這次擅自行動,未得調遣令就出兵怛羅斯,是不將博格拉汗的命令當回事,還是你們講經人在質疑博格拉汗的決定?”
李臏久在薩圖克麾下,深知薩圖克駕馭這幫圣戰者,用的是“敬”、“養”、“嚴”三字,敬是宗教范疇內對真神表現出最大的虔誠,養是每年定期輸送一定的錢糧,讓庫巴圣戰者對薩圖克存在著一定的經濟依賴關系,但在軍政大事上,薩圖克對庫巴圣戰者卻表現得極為嚴厲,不但言語上沒有半點客氣,而且一旦其行為不符合薩圖克的期望,猶如雷霆般的暴怒與責罰便會降臨。
但說來也奇,薩圖克越是嚴厲,這幫圣戰者就越是服帖,認為只有這樣雷厲風行之領袖才能帶領他們走向最后的勝利與輝煌,完成將真理普及于萬國的大業。
這些事李臏曾對張邁提起,張邁聽了心里總覺得怪怪的,想起某些影視當中,某些狂熱的宗教信徒跪在教主、祭祀腳下,祈求他們鞭打自己、折磨自己、蹂躪自己的情景,心想:“庫巴的這些圣戰者,看來也都是精神受虐狂。”這種事情他也常聽說過,只是無論如何無法理解。
李臏的這幾句話說的好重,阿西爾一驚,慌忙面對東北方向跪下,右手舉起立誓,道:“真神為證!自博格拉汗皈依真神,誓將要把真神的傳遍宇內,使萬國民眾都信仰真理,光大我教,我庫巴圣戰者便已下定決心,誓死效忠,輔佐博格拉汗建立大業。”然后面相霍蘭,道:“霍蘭將軍,講經人的一片赤誠之心,絕無可疑,我們亦不敢違抗博格拉汗的命令,更不敢質疑博格拉汗的英明決定!這次講經人派我北上,實是出于擔心的好心。”
邱子騫作戰雖然勇敢,見識卻有限,不知該如何對答,只是對李臏點了點頭,李臏便道:“好了,講經人的心意,博格拉汗也是很明白的。只不過我教的大業,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打幾個勝仗就能完成的,博格拉汗這幾年沒有起用你們,不是不想起用,而是因為時機未到。這一點,你們卻都要明白。”
阿西爾跪在地上,諾諾稱是。
李臏又道:“不過如今怛羅斯方面的形勢已有變化,我們這次南下,除了大軍準備前往疏勒之外,博格拉汗另外有調遣令傳下,正要我們帶往庫巴呢。”
阿西爾大喜:“博格拉汗有調遣令了?”
“是,我們的使者正要出發呢,不想就遇到了你來。”李臏道:“不過也正好,就請阿西爾將軍帶路,引我們的使者去見講經人。”
薛蘇丁插口問道:“阿西爾將軍,你這次北上,帶了多少人來?現在駐扎在哪里?”
阿西爾道:“這次我帶了一千四百人來,都是輕騎,現在駐扎于三十里之外。”
“很好。”在被張邁輕輕推了一下背脊后,邱子騫結結巴巴說:“那你,就,先,下去吧。明天,我,要和,使者,說,幾句話。”
阿西爾退下去后,楊易從幕后走了出來,道:“邁哥,還要派使者去庫巴?嗯,是像劉岸大哥那樣,派個使者過去羈縻住他們,我們好順利東進么?”
張邁卻道:“不,只是這樣的話,有點消極,庫巴這支軍力是老天爺送來給我們的禮物啊,而且老天爺已經給我們送來了兩次了——上次歐馬爾出使怛羅斯,本來是個機會,大都護卻放過了,不想這次又送來了一次。上天這么眷顧我們,我們要是再不領情,要遭天譴的。”對楊定國道:“定國叔,你留在這里,負責安排全部軍民渡河,并等齊第五折沖府,我和李臏鄭渭薛蘇丁去庫巴走一遭。雖然一來一回要花一點時間,但如果事情能夠成功的話,卻絕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