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汾戴上龍面具假扮張邁,下山擒了加蘇丁上來,楊定國、劉岸、楊桑干等以上山來與張邁相見。
加蘇丁束手請誅,在旁諸將并無一人通曉回紇內部的微妙形勢,都想既然他想死,那就成全他算了,唯鄭渭微微側出半個身子,他就站在張邁身邊,行動雖微張邁還是瞧見了,頭微微一頷,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鄭渭已知張邁授以信任之意,跨出一步,對加蘇丁道:“薛兄,你為昭武九姓后裔,家族本為寧遠國臣屬,我大唐自開國以來,待昭武諸姓,從不見外,其對寧遠,尤其親密,自安史之亂后,我大唐國勢稍衰,西域淪陷,昭武諸姓不得已而從胡,那也是無奈之舉,如今我大唐軍勢重振,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何況是重歸故主?我聽說你在塞坎手下常不得志,胡人從來無行,強者為尊而已,待你又如此,你卻還為他們守節,那不是笑話么?”
張邁、楊定國等都注意到鄭渭對加蘇丁說的竟然是唐言,心中奇異,再細聽他的話,乃知這加蘇丁與大唐亦有淵源。
昭武九姓本出于月氏人,漢武帝之派遣張騫通西域,就是聽說西方有月氏大國,想要聯合之以夾擊匈奴,月氏人本來居住在祁連山北麓昭武城,后被匈奴擊破,乃西遷到蔥嶺以西,因念故國,其國王便以昭武為氏,發展至隋唐時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畢、薛等姓,氏以志族,姓以志家,昭武一脈與漢民族有近千年的盟友傳統,又互相通婚,加蘇丁所在的寧遠國即古之大宛,李唐皇室甚至曾以公主下嫁,所以鄭渭剛才說大唐對寧遠“尤其親密”。至于遷居到中原的昭武人更都融入到漢民族之中,今陜西、甘肅、寧夏、河南、山西等地的漢民族,其中或當有昭武九姓的部分血統。
昭武九姓的事,張邁在現代社會時反而不知,是來到新碎葉城之后才偶爾從郭洛楊易他們那里聽說。
這時加蘇丁聽鄭渭忽然提起這件事,微感驚奇,道:“大唐?”細眼看了鄭渭一眼,驚道:“凱里木!是你!你果然與這幫唐…唐軍有勾結!”
鄭渭與唐軍的關系發展頗為曲折,要說明緣由那得扯半天,這時也不盡說,只道:“薛兄,自大食東侵,寧遠亡國,雖然你是王室遠族,但如今我大唐國勢重振,不久便將大舉西進,規復西域,你何不因勢因義,重歸大唐?”
“大唐國勢重振?”加蘇丁頗為動容:“我怎么沒聽說過?”
鄭渭微微一笑說:“這事回紇瞞得緊,再說長安到此,關山阻隔,消息一時未到也不是出奇之事,不過仍有兩個征兆,待我揭破了,薛兄自然就可以自己判斷真假。第一件,吐蕃猖獗了上百年,近年卻逐漸衰落,此是何故?難道只是由于內憂?薛兄請深思之。第二件,于闐復國,尉遲家重掌昆侖山北麓大局,尉遲家與我大唐是什么關系,這事薛兄是知道的吧?尉遲氏之主尉遲僧烏波最近又改姓為李,稱李圣天——李是我大唐國姓,薛兄豈能不知?李圣天又公開聲稱于闐為大唐宗屬,這消息薛兄總該聽過吧?”
所謂大唐國勢重振云云,張邁雖然曾對鄭渭說過,可也沒說得那么仔細——因鄭渭消息靈通,思路清晰,張邁在情報不足的情況下胡吹反而容易露出破綻。但這時鄭渭既已有心歸唐,像他這樣的人,這話扯起來那真是有要事理有事理,要典故有典故,要情報有情報,真中夾假,實里藏虛,連楊定國、劉岸都以為是真的,忍不住暗自驚喜,張邁在旁邊聽了則不由得佩服不已。
尉遲本出胡姓,但漢化已久,自尉遲炯、尉遲綱,至唐初名將尉遲敬德以開國二十四功臣登凌煙閣,已全以漢家子弟自居,漢人亦視之為我族之英雄,全無芥蒂,這些事情,加蘇丁自然知道。
這時于闐尉遲氏復國國主跟著又改姓為李的事情被鄭渭一提,加蘇丁低頭一想,果覺大有道理,再抬頭看看高坐在以石椅上的張邁,石椅是劉黑虎等搬石頭堆砌而成,左邊豎著赤緞血矛,矛上掛著龍鱗面具,右邊馬小春捧著圣旨、虎符,加蘇丁忽想起激戰之時,唐軍群呼“特使”,猛然醒悟道:“這位龍面將軍,莫非是大唐來的欽差?”
張邁微笑著點頭,卻不言語,鄭渭指著那圣旨、虎符道:“我鄭家在俱蘭城安家已久,若不是有大唐圣旨到,我會這么貿貿然就歸附?若張特使麾下真是一幫‘賊寇’,我鄭渭會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這么愚蠢地棄明投暗?你也不是沒到過俱蘭城,唐軍在俱蘭城的所作所為,那等嚴明的紀律,又有哪一家胡虜能有?阿爾斯蘭號稱大汗,薩圖克號稱英雄,他們的近衛,有這樣的紀律嗎?”
加蘇丁心想不錯,摸了摸屁股上猶未痊愈的鞭瘡,心想:“我說怎么會忽然冒出一部這么厲害的‘賊寇’來,原來卻是大唐西征大將喬裝的。這位張特使用兵神鬼莫測,怕是不在班超、李靖、蘇定方之下,加上有大唐為背書,若是打開了局面,規復西域不在話下,若有不利亦可退歸中土,回紇人對我并不待見,如今又已失敗,我何苦把性命無端端賠在這里?不如投了唐軍,若成就功業不愁不名垂青史,就算事功不成,大不了隨軍東歸,做個中土的田舍翁。”
燈上城的這一仗,不但在唐軍內部打出了信心,而且也在敵對勢力心中打出了敬畏。
這時加蘇丁心意既決,雙眼流下淚水來,匍匐在地失聲痛哭,張邁忙問:“薛將軍,怎么了?”
加蘇丁哭道:“敗軍殘將,不敢當將軍之稱。只是我昭武諸姓自從安史之亂后,西邊是大食不斷東侵,迫我族人改姓改教,東邊是葛邏祿、回紇恣意肆虐,加稅加征,我們昭武人身處其間,歸此是一暴,歸彼又是一暴,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東望長安,天兵卻久久不至。只能日復一日,活在這腥膻之地,慢慢竟習以為常,想想豈不可悲。”
張邁聽他這樣說已知他是有心歸附,連忙起身將他扶了起來,道:“大唐也久知西域諸族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奈何安史之亂破壞太重,一時無暇西顧,東土花了數十年這才恢復元氣。這次朝廷派我西來,就是要恢復西域的秩序,幫這邊的各族百姓擺脫暴政,過上好日子。”
加蘇丁淚水中現出喜色來,道:“若張特使能規復西域,重新在此施行仁政,我昭武九姓當鞍前馬后,戮力景從,圖建大功。”
張邁大喜,握住了他的手道:“難得薛兄不忘大唐,自今天起,過去曾經敵對的事一并抹了,不再提起,以后咱們就是兄弟,就是自己人。肝膽相照、禍福與共!”
郭洛、唐仁孝等上來與加蘇丁握手,道:“愿與薛大哥出入水火,同擔患難!”
加蘇丁投降本來泰半出于形勢所逼,這時見他們推心置腹,也不禁動情,心想回紇軍中,哪里有這樣的氛圍?這樣的情感?眼中再度滲出淚水來,因改姓薛,名減一字,曰薛蘇丁。
這時已到申時時分,鷹揚營副校尉慕容春華來報戰況,卻是山下大戰已經接近尾聲,連塞坎也已就戮。郭師庸、楊定國正清掃戰場、接收俘虜。
郭洛叫道:“塞坎就戮?為何不留活的?”
慕容春華道:“不是不留,是我們的人沖上去時,塞坎已經引刀自刎了。”
諸將啊了一聲,張邁心想:“塞坎雖然殘暴,但也不失為將者的勇烈。”
劉岸道:“塞坎既然殲滅,怛羅斯兵勢便孤,咱們若趁這一勝之威,一鼓作氣圍攻怛羅斯,勝算甚大。”
他說到要攻取怛羅斯,旁邊諸將個個興奮。
郭洛卻沉吟起來,道:“我軍苦戰已久,幾乎可以說是筋疲力盡,不如且休息兩日,待體力恢復,再行攻打。”
劉岸道:“龍驤、振武兩營雖然疲倦,但其它六營卻還有余力,我看大可再以鷹揚營為先鋒,為先鋒攻打怛羅斯。龍驤、振武兩營休息恢復了體力,慢慢再趕來為援不遲。”
旁邊侍立的小石頭等一聽都急了,只是他們地位太低,自從上次被劉岸教育過后,在這種正式場合中就不敢亂說話,都看著慕容旸,慕容旸也說不得話,目視唐仁孝,唐仁孝目視郭洛,郭洛看看左右,問鄭渭薛蘇丁道:“鄭兄久在俱蘭城,薛兄久在回紇軍中,必知怛羅斯虛實,依你們兩位看,這事是急點好,還是緩點好?”
薛蘇丁是新降之將,不敢貿然開口,且看看鄭渭,鄭渭眼光在人群中一掃,道:“打仗的事情我不懂,按之前得到的消息來看,薩圖克要回來也沒那么快,或許我們無需那么著急。”
張邁微微點頭,薛蘇丁心想:“原來如此。”這才開口,道:“鄭兄說的不錯,薩圖克率大軍在外,又有阿爾斯蘭在后面掣肘他,就是要回來也不可能那么快,依我估計,消息傳去,大軍班師,總得有一兩個月,他的前鋒才能抵達滅爾基。如今怛羅斯已經空虛,咱們要攻略怛羅斯,要快,卻不需要太急。只要能趕在薩圖克回來就行了。”
郭洛問道:“怎么個快而不急法?”
薛蘇丁道:“如今大戰方定,我軍將士要恢復元氣,同時招降納俘的事也是千頭萬緒,若是這一內一外兩件大事沒處理好,后方便不能穩當,貿貿然將部隊開去攻城,戰事順了那自然好,萬一戰勢微有不利,后方人心不穩,只怕反而要出亂子,這就叫欲速而不達。因此我建議不如且停留兩三天,整頓好行伍,然后再出發。在此期間卻派輕騎驅趕敗兵,讓他們逃回怛羅斯、俱蘭城去。”
劉岸道:“要是那樣,豈不是讓兩城守軍有備?”
薛蘇丁這時還不知道劉岸的身份,但看他所站的行列,料來地位不低,先詢問了一下對方是誰,郭洛道:“這位是我大都護司馬劉岸。”
“原來是劉司馬。”薛蘇丁道:“劉司馬說的不錯,不過在打塞坎之前,唐軍已經先在怛羅斯河干涸處殲滅了霍納德。不知那場仗打下來,可有逃逸的散兵?”
劉岸想了一下,點頭道:“有的。當時我們趕著來擊塞坎,所以沒清剿干凈。”
“這就是了。”薛蘇丁道:“士兵一失組織,一定會設法回家。怛羅斯河干涸處離怛羅斯又不是很遠,只要順流而下就能到達,若唐軍打敗了霍納德以后就跟著進攻怛羅斯,那或許還能收奇襲之效,但現在的話,我料在我們趕到之前,怛羅斯那邊應該就已收到消息,所以要想我們的前鋒在回紇人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奇襲怛羅斯,那實在不大可能。既然如此,不妨逆其道而行之,不但不遮掩消息,反而張大其勢,驅趕敗兵逃歸城中,讓怛羅斯、俱蘭城軍民都知道塞坎慘敗之事。如今怛羅斯久經訓練的士兵已經不多,守城得倚靠民兵,民兵易懼,其士氣若高,還可一戰,若聽說塞坎敗亡,士氣一定崩潰,那我們再以大軍開到城外炫耀兵勢,城內兵將望見必然懼怕,怛羅斯可不戰而下!這或許比強攻城池會來得更快。”
他的這番分析劉岸等都聽得點頭稱是,張邁心想:“這薛蘇丁可是個人才啊。”剛才他著意招攬薛蘇丁只是想拿他作昭武族中的死馬骨,好讓西域的昭武族知道唐軍對他們的誠意,不想薛蘇丁卻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暗道:“這回可賺大了。”笑道:“好,就按薛參軍的意思來辦。”
薛蘇丁見他接納了自己的意見,心中大生千里馬遇伯樂之感,又想他叫自己“薛參軍”,那已經是在明示將給自己安排官位了,心中更是欣然。
小石頭等這才轉憂為喜,心想:“若能休息幾天,恢復了力氣,攻打怛羅斯我們就有份了!”
這時田浩派人來報:“楊校尉回來了。”
張邁忙帶著眾人迎出垣墻,便望見楊易帶著十余名鷹揚營的騎士,拿著一顆人頭縱馬馳上高地,他身上沒有一個破口,卻遍體都是鮮血!那當然就都是敵人的血!奔到垣墻前望見張邁郭洛,將那人頭一舉,拋了過來,雖是渾身浴血,動作卻不見疲憊,笑道:“邁哥,這些日子讓塞坎困得慘了吧?哈哈,不要緊,這口惡氣我給你出了!咦,怎么了,你們干嘛這副表情?”
原來龍驤營的將士見了塞坎的首級,非但不興奮,反而個個郁悶之至,小石頭挨在垣墻邊,嚷了起來:“我們拼死拼活,拼掉了兩百多條性命,這里還活著的也都只剩下半條命了,好不容易把這些回紇人磨得力氣也沒了,結果卻被你們撿了便宜!哼!這番我們真是虧大了!”
楊易一呆,慕容春華使個眼色,楊易會意,趕緊縱身下馬,對著龍驤營所有將士行了個禮,道:“這次我鷹揚營就是殺敵再多,首功也都是龍驤營將士的,這番首功跑不掉,我們也不敢搶!”
小石頭、劉黑虎、慕容旸等聽說這才轉悶為笑,郭洛跳過來抱住楊易道:“咱們都是兄弟,打了勝仗是大家的,還計較什么功勞、你我?”
山上眾將士齊聲道:“不錯!都是自己人,計較什么!”都拐了出來,和剛剛上山的鷹揚營將士摟抱在了一起,不知誰忽然唱起歌來,鄭渭側著耳朵,聽唱的卻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行!”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那正是中的詞句,是華夏戰士的戰歌!龍驤營的戰士大多數連字都不識,但這幾十天下來卻已學會了好幾首豪歌壯曲了。
這首詞寫得雖慷慨豪邁,當初鄭渭在書上讀到時卻也不覺得有多好,這時聽一群百戰余生的將士彼此偎依,抱在一起引吭高歌,大唱“與子偕行!”忽然間才理解了這首古詩的真諦,眼眶猛地熱了一下,淚水不由自主地就滾了下來!不是傷心之淚,而是激動的熱淚!
他忽然想起自己質疑張邁想要帶唐軍回歸中原的想法能否成功時,張邁說:“因為唐軍上下都相信我們能成功,所以我們就一定能成功的!”
當時鄭渭對張邁的說法很不以為然,但這時卻猛地相信了,很不理性地就相信了!
若得與子偕行,何患胡虜不克!
“喂!”
鄭渭回過神來,見張邁招呼了一下自己,竟然將塞坎的頭顱拋了過來:“給你!”
雖出生于邊陲之地,但鄭渭以前可還沒碰過血淋淋的死人頭,他沒有伸手,頭就掉在腳邊的黃沙上。
這個人頭的主人曾重重地侮辱了他,當鄭渭高叫“我要報仇”時,張邁曾說:“我幫你!”現在他辦到了!
“跟我們走吧”張邁說。這是他對鄭渭的第三次邀請了。其實剛才鄭渭的言行分明已經是站在唐軍的立場上了,但張邁這時再次提起,乃是正式相邀之意。
“你是說,回長安?”鄭渭一腳將塞坎的人頭踢開,走到張邁身邊。
龍驤營和鷹揚營的將士在狂歡起舞,這個時候根本就沒有人來注意鄭渭,在一片喧鬧中卻還有一個只屬于這兩個男人的空間。
“嗯。”張邁說。
“那萬一…”鄭渭壓低了聲音:“萬一那個謠言是真的,大唐其實已經滅亡了,怎么辦?”
他剛才說服了薛蘇丁告訴對方大唐已經復興,但其實他自己卻還不敢肯定大唐尚在。
聽到這句話,張邁連一絲猶豫都沒有:“那我們就再造一個大唐出來!”
大唐若還在,就回去!背靠母國打通西域!
萬一大唐不在了…那就再造大唐!
這是多么盲目的樂觀啊!可鄭渭的眼睛卻徹底亮了,他的人也笑了起來,而話卻只有短短的一個字:“好!”